第162章 薛姨媽問計
“這事兒倒是容易。”
眼見陳斯遠說的雲淡風輕,王夫人頓時急切道:“遠哥兒果然有法子?”
陳斯遠笑着頷首,說道:“前日我與姨媽私底下計較過,都道大老爺此番實在有些……”有些什麼?自然是有些不地道。上房抽梯、過河拆橋,概莫如是。
頓了頓,陳斯遠又道:“此事本就是合則兩利,偏大老爺私心太重。”
王夫人頓時覺得陳斯遠有如知己,情不自禁拍了下桌案道:“正是此理!”強壓着調子低聲道:“家中愈發入不敷出,如今只是下人月例週轉不開,只怕過不了幾年連主子用度也週轉不開了。
我費盡心力,爲的是家中,又不是爲着二房,偏大伯心思恁多!遠哥兒,不知你那主意——”
陳斯遠笑道:“大老爺手頭銀錢有些多,自然不着急,若他手頭緊了……不用太太提,只怕大老爺自個兒就要來尋了太太計較。”
王夫人道:“理兒是這個理兒,可又該如何做?”
就聽陳斯遠說道:“前幾年義忠老親王壞了事兒,晚輩聽聞如今王府裡那些不孝子孫,正偷偷往外發賣珍品古玩字畫……我那姨夫素來喜愛字畫,若見了心喜之物,便是掏光荷包也要不管不顧的買下來啊。”
王夫人頓時動了心思。鳳姐兒的哥哥王仁這會子就在王家,因着兄長王子騰幼子尚未成人,是以這往來溝通的活計便落在了王仁身上。
義忠老親王早年爲賈史王薛四家所看重,傾力扶其登大寶。誰知太上退位之時驟然將大寶傳與了今上,這才讓四家竹籃打水,落得一場空。
此事王夫人不好出面,侄兒王仁倒是正合適!
轉瞬拿定了心思,王夫人頓時舒了口氣,說道:“還是遠哥兒有主意,是了,過幾日便是遠哥兒生辰,到時候我做主,請了戲班子來咱們也好生樂呵樂呵。”
陳斯遠趕忙擺手道:“蒙太太垂憐,我這生辰還是簡單一些吧。”
一則他是外男,不好拿喬做大;二則那日還要去國子監就讀,待回府時只怕申時都過半了;三則他還存了旁的心思,不好與外人說道。
誰知王夫人只當他因寄居榮國府,這纔不好鋪張。當下便沉了臉兒說道:“遠哥兒說的哪裡話?我拿你當自家子侄,都是一樣的哥兒,怎能厚此薄彼?”頓了頓,不待陳斯遠推拒,她便說道:“是了,那日遠哥兒還要上學……那就這般,待遠哥兒迴轉,我叫了那十二個小戲子來,就在遠哥兒院兒中熱鬧一番。”
眼見推拒不得,陳斯遠只好起身拱手應下。
二人又說了會子閒話,那王夫人尤爲關切陳斯遠學業,待聽聞上個月又是榜首,頓時笑道:“遠哥兒這般能爲,我看……有個一兩回便能中了舉人。那日黛玉所說的,也不是沒有轉圜,這世間又有幾個一次下場就能中舉的?遠哥兒只管沉下心攻讀,一回不成就兩回,兩回不成就三回,你與黛玉的婚事,我定會幫襯着。”
陳斯遠面上歡喜,謝過了王夫人,吃了一盞茶方纔迴轉。
轉眼過得幾日,這日下晌薛姨媽與往常一般又來王夫人院兒閒坐。
薛姨媽情知此時王夫人瞧不上薛家,便絕口不提金玉良緣,只說宮中小選之事。
自打來了京師,薛姨媽就沒少往內府打點銀錢,誰知銀子砸了不少,選取贊善一事卻一直沒信兒。
姊妹二人正說着話兒,旋即便有王仁登門而來。
王夫人忙打發丫鬟去迎,須臾便見鳳姐兒領了王仁入得內中。
那王仁與王夫人、薛姨媽見過禮,這才說明來意。原是昨日得閒與友人往城外耍頑,口渴之際買了些西瓜、甜瓜,這一吃之下只覺分外可口,當下便採買了兩車。
一車送回了王家,另一車今兒個便送來了榮國府。
侄子一番心意,王夫人與薛姨媽自是好一番誇讚。那王仁略略坐了坐,旋即與王夫人對了個眼色,便起身告退,只說合該往東跨院去跟大老爺賈赦請安去。
王夫人便命金釧兒領路,目送王仁與鳳姐兒離去。
薛姨媽方纔沒說幾句,王仁遞眼色給王夫人,自是落在她眼中。
因着薛蟠官司,薛姨媽對王家多有提防,眼見二人私底下另有勾當,頓時警覺起來。心下不禁暗忖,莫非王夫人與王子騰合謀,要謀取薛家家產不成?
待王仁一走,薛姨媽便旁敲側擊試探起來。奈何王夫人說話滴水不漏,薛姨媽問了半晌也不曾得了信兒。
待要再問,忽而有周瑞家的尋來,入內便道:“姨太太,有金陵來信,人就在外頭等着,信箋我拿了來。”
金陵來信?
薛姨媽接了信箋,拆開來觀量一眼,霎時間眉頭緊蹙。
王夫人便問:“是何事?”
薛姨媽便道:“二房叔叔得了急症,月前過世了。”
王夫人滿心想着如何引賈赦花乾淨手頭銀錢,是以聞言只是略略頷首,應了一聲兒便沒了話兒。
薛姨媽卻心下亂了起來。
因着寶釵之父早亡,是以這內府的皇商差事便暫且落在二房叔叔身上。當日立了契,只待來日薛蟠長大成人,二房便將這差事重新落在薛蟠身上。
誰知金陵一案,薛蟠生生成了活死人,是以哪怕來日薛蟠成了人,這差事也不好落在其頭上。
從前謀算着待寶釵嫁了寶玉,兩家再合力將薛蟠的官司遮掩過去,繼而將落在二房的皇商差事重新轉回大房,誰知此時二叔就故去了!
薛姨媽頓覺心煩意燥,想着尋寶釵計較一番,便起身道:“此事緊要,我先回了。”
王夫人應下,便將薛姨媽送了出來。
王夫人院兒的後門,幾乎正對着東北上小院兒,薛姨媽急切而行,不過須臾便回了自家。
此時寶姐姐正與鶯兒打着絡子,見薛姨媽慌慌張張回返,寶釵緊忙問道:“可是出了事,媽媽爲何這般慌張?”
薛姨媽扯了寶釵落座說道:“禍事了,你二叔上個月得了急症,故去了!”
寶釵頓時蹙起眉頭,又緩緩舒展,嫺靜道:“姨媽可曾給了主意?”
“不曾。”薛姨媽搖頭。
寶釵就道:“二叔寬厚,這皇差落在二叔身上,來日總能轉回大房;如今二叔去了,總要有人頂了皇差,偏哥哥又是如今情形……若是落在別的房,只怕再也拿不回來了。”
“可不就是如此?我就是這般想的,這才急忙回來問你的意思。”
寶姐姐雖聰慧,卻到底年紀小,又哪裡經過這般大事兒?是以蹙眉凝思了好些時候,只搖頭道:“媽媽還是等姨夫回來問問姨夫該如何料理吧。”頓了頓,又道:“又或者……媽媽不若問問遠大哥?”
薛姨媽面上一怔,隨即竊喜道:“是了,遠哥兒最有主意,合該問問遠哥兒該如何料理!”
當下薛姨媽打發了同喜、同貴往兩處打聽,只待賈政與陳斯遠回來,便要親自登門問計。
捱了足足一個時辰,始終不見賈政回返,倒是陳斯遠先一步回了榮國府。
薛姨媽心下雜亂,一則因着家事如坐鍼氈,二則因着陳斯遠心亂如麻。當下聽了同喜回話,心下不禁怦然亂跳,強忍着心緒這才與寶釵道:“我的兒,不若你與我一道兒去問問遠哥兒?”
寶姐姐自是想去,誰知還不等其張口,那薛姨媽便道:“罷了,我自個兒去就是了,你去也不大方便。”
說話間起身點了同喜隨行,急急便往後院兒而去。
只把寶姐姐晾了個心下莫名,暗忖:此前又不是沒見過,哪裡就要避諱了?
不提寶姐姐如何,卻說薛姨媽從東北上小院兒出來,沿夾道往北行去,少一時在梨香院往西走,須臾便到了陳斯遠院兒門前。
同喜上前叩門,自有小丫鬟芸香答對,眼見是薛姨媽來了,芸香緊忙嚷道:“大爺,姨太太來了!”
薛姨媽不禁攥了帕子,手心沁汗,既希冀又生怯,心下五味雜陳,一時間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兒。
同喜在一旁道:“太太,咱們進去吧。”
“哦。”薛姨媽回過神兒來,與同喜進了院兒,擡眼便見陳斯遠自正房裡迎了出來。
但見其遙遙拱手,到得近前長身一揖:“晚輩遲來,還請姨太太恕罪。”
薛姨媽笑道:“遠哥兒哪兒的話?此番是我做了惡客……只因遇見一樁爲難事,心下實在拿不定主意,這纔來尋遠哥兒討教。”
陳斯遠道:“如此,姨太太請入內敘話。”
當下陳斯遠將薛姨媽讓進內中,分賓主落座,待上了茶點,薛姨媽便將二叔過世一事說將出來。
陳斯遠略略琢磨便明瞭了內中的門道,說道:“說來可是爲了那皇商底子?”
“就知瞞不過遠哥兒。”薛姨媽讚歎道。
陳斯遠略略思量,說道:“我有上下二策,姨太太可自個兒拿主意。”
薛姨媽頓時覺着心寬了幾分,暗忖果然還得是遠哥兒,只聽了此事便有了主意,自個兒果然不曾瞧錯。
薛姨媽壓着心思緊忙道:“遠哥兒快說說。”
陳斯遠頷首,思量道:“這其一,砸下重金,尋刑部吏員將文龍那案卷改了。”
陳斯遠細細說起內中門道來。這刑部歸刑部尚書統轄,下有左右侍郎,又有十八個清吏司,薛蟠的案子便歸江蘇清吏司管。
這刑部又有存放案卷處,名爲刑部大庫。看守刑部大庫的不過是幾個不入流官吏。若砸下重金,將原始案卷調出來,薛蟠頓時就恢復了清白之身。如此去內府承接皇差,自是順理成章。
此議一出,頓時惹得薛姨媽眼前一亮,只覺漫天的雲彩散了一半兒。
卻聽陳斯遠道:“只是此事須得尋了門路,姨太太最好找大老爺與老爺計較,等閒人只怕不易操辦。”
薛姨媽這心方纔放下,緊跟着又提了起來。想着下晌那會子王夫人與王仁眉來眼去,還不知內中有什麼勾兌呢,此時又哪裡敢尋賈家人計較此事?
於是薛姨媽便蹙眉道:“遠哥兒說的也是……卻不知這下策?”
陳斯遠笑道:“下策倒是簡單了,姨太太只管讓文龍兄回返金陵,尋了衙役、官吏,重立戶牌,寄在別房名下就是。如此,文龍兄煥然一新,自然也能承接皇差。”
頓了頓,又道:“不過既是下策,自有不好之處。那刑部案卷還在大庫,若來日有人揭開,只怕不美;二一則,下策也太過繁瑣,要買通金陵官吏寄在別房名下,還要輾轉讓文龍兄重擔大房宗祧,實在是繁瑣了些。”
“好好好,遠哥兒果然是個有主意的!”
薛姨媽大喜過望!心下暗忖,還得是遠哥兒這等頂天立地的男兒,方纔能頂門立戶。如她這般深宅婦人,又哪裡知道外頭這麼些門道?
欣喜之下,難免忘了遮掩,這看向陳斯遠的眼神兒,便不免露出了一星半點的情意來。
陳斯遠便瞧得心下古怪,只道薛姨媽得了主意大喜之下有些失態,便說道:“若依着我,還是上策爲佳。”
薛姨媽趕忙收回眼神兒,悶頭思量起來:這上策須得賈家出力,奈何賈家豈是白使喚的?且不說好姐姐王夫人存了什麼歹意,便是此事辦成了,少不得也被賈家盤剝一番。
再有,金陵一案蟠兒本就是被冤枉的,不明不白就成了活死人。這來日官司真個兒鬧出去,急切的也是那前任知府賈雨村,說不得薛蟠到時候還能沉冤昭雪呢,又有什麼好怕的?
想那改籍之事也不過是小罪過,了不起來日認罰就是。
薛姨媽拿定心思,便擡眼道:“我也知上策好,奈何有苦難言,哎……爲今之計,哪怕是下策也是好的。”
陳斯遠頷首道:“姨太太思量周全就好。”
薛姨媽點了點頭,又道:“虧得遠哥兒給了主意,我也不知如何道謝。”
陳斯遠笑着擺擺手,道:“不過是出出主意,算不得什麼。”
薛姨媽抿嘴笑道:“與你算不得什麼,與我家可是天大的恩情。我也知遠哥兒如今不差銀錢,如此,咱們往後常往來着,總有薛家報還的一日。”
“哈哈,姨太太言重了。”
薛姨媽此時有了底氣,又生怕再留下去禁不住露出心思來,便起身道:“寶釵還在家中着急,我就不多留了。”
陳斯遠也起身:“好,我送姨太太。”
“遠哥兒快留步,哪裡就要送了?” 陳斯遠笑而不語,到底還是將薛姨媽送出了小院兒。
待陳斯遠迴轉正房裡,紅玉便湊過來低聲道:“大爺,方纔我怎麼瞧着姨太太……好似眼神兒不大對?”
陳斯遠道:“也在情理之中……文龍那案子好似一座大山壓着,如今得了出路,可不就喜形於色?”
紅玉雖點着頭,心下卻不以爲然。道理歸道理,薛姨媽的確是欣喜,可那眼神可不止是欣喜啊。
不提紅玉心思,卻說薛姨媽有了底氣,興沖沖回返客院兒,尋了寶釵便將陳斯遠那上下兩策說將出來。
寶姐姐囿於見識方纔無計可施,此時得了點撥,頓時心下透亮。不禁脫口讚道:“上策尤佳,下策也可行,遠大哥果然厲害!”
薛姨媽不禁希冀道:“似他那般奇男子,只怕世間再無爲難之事。只是可惜了——”
話一出口,薛姨媽便覺不妥,待惶惶看向寶釵,卻見乖女兒偏了頭去,面上略有哀傷。
薛姨媽眨眨眼,琢磨了半晌才猜中寶釵心思,兀自自個兒不肯信,便試探着問道:“我的兒,莫非你與遠哥兒——”
寶釵頓時急了,蹙眉道:“媽媽說的什麼話兒?遠大哥……我自是讚賞的。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薛姨媽頓時心下古怪起來。轉念又想,到底是自個兒女兒,自個兒瞧上的,女兒瞧上眼……好似也算尋常?
這般想下來,薛姨媽忽而生出別樣心思來:若將寶釵許配給遠哥兒,好歹自個兒時常也能見上一面兒?
當下母女二人俱都沉默不言,卻是心思各異。
正待此時,便聽得外間叫嚷:“媽媽、妹妹,我回來了!”
話音落下,便見薛蟠大步流星行了進來,笑嘻嘻行了一禮,見母女二人都面上古怪,不禁納罕道:“媽媽,這是怎地了?”
薛姨媽回神兒,打發了隨着入內的丫鬟,叫了薛蟠到近前,說道:“金陵來信,你二叔沒了。”隨即將內中情形一一道來,再將陳斯遠那下策一併說了出來。
臨了,薛姨媽方纔囑託道:“正好,你明日啓程趕赴金陵,明則爲你二叔奔喪,暗地裡尋了四房將此事敲定。不拘拋費多少銀錢,總要將此事辦得妥當了纔是。”
“明日就啓程?”
薛姨媽肅容正色道:“此事尤爲緊要,事關咱們家皇商底子,不可耽擱了!四房叔爺暫代族長,此人最是貪鄙,你只消砸了重金,此番就沒有不應之理。”
薛蟠悶頭應下。
一旁寶姐姐囑咐道:“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