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借用(上)
陳斯遠有心也學着寶姐姐對薛姨媽潛移默化一番,隨即又覺不妥——此時臨行在即,若露了口風,他是拍拍屁股走了,只怕獨留下寶姐姐一個人應對,難免有些不美。
思量一番,乾脆暫且壓下,留待自江南迴返後再說。待吃用過後,二人難免又是一番繾綣,臨近天黑薛姨媽方纔匆匆而去。
這日陳斯遠存了心事,回返自家小院兒難得進了書房裡,尋了筆墨胡亂勾勒,心下暗自思忖。這賈、薛兩家,因着王夫人之故方纔勾連在一處,又生出金玉良緣之說。
刨去明面上的說辭,內裡不過是賈家過不下去,需要薛家的銀子,偏又瞧不上薛家的家世。
如今薛家與曹家聯姻,有曹郎中庇護,薛姨媽一時也不用急着求賈家遮蔽。是以此時合該是賈家求了薛家纔對。
若自個兒從中攪合了,那賈家沒了銀錢拆借,定會又去打林家家產的主意。
陳斯遠蹙眉暗忖,這林家家產雖多,只怕他是帶不出賈家了。既如此,賈家如何用又有什麼干係?
思量清楚,陳斯遠便暗暗拿定了心思。
待轉過天來,薛姨媽一夜好夢,早起自是精神奕奕。對鏡梳妝時,便是貼身丫鬟同喜都讚道:“真真兒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太太瞧着好似年輕了十歲一般!”
薛姨媽擡手撫面頰,禁不住得意道:“哪兒有這般誇張?”
一旁同貴道:“便是沒十歲,七八歲總是有的。想來太太近來心思順遂,瞧着果然年輕了許多。”
薛姨媽面上噙了笑意,心下得意不已。暗忖果然孤陰不生,這女人家總要陰陽調和了纔好。旋即又暗自惋惜,只可惜遠哥兒不日便要南下,這一別怕是數月不能得見了。
待拾掇停當,薛姨媽與寶釵一道兒用了早點。今日李紈講讀女四書,寶姐姐雖早就學過,卻不耐終日圍着寶玉打轉,便藉故往李紈房旁的三間小抱廈而去。
所謂遠香近臭,這日寶玉與湘雲兩個鬧了生分,寶玉又念起寶釵的好兒,臨近辰時便往東北上小院兒而來。
薛姨媽正待用早飯,見了寶玉緊忙歡喜着將其引得內中,摟着其肩膀道:“我的兒,你可曾用過飯點了?”
寶玉強笑道:“略用了些,這會子可吃不下,姨媽自個兒用了就是。”
薛姨媽笑着落座,又道:“可是來尋寶釵耍頑的?今兒個不湊巧,你大嫂子講讀女四書,也不知怎麼寶釵來了興致,一早兒便鬧着去聽了。”
寶玉頓時大失所望,含混答對兩句,便離了東北上小院兒。他一徑往西行去,不覺便到了榮慶堂後院兒前的新蓋大花廳,忽而聽得撫琴聲傳來,略略聽了一段兒便知是黛玉在撥弄琴絃。
於是寶玉停步揚首張望,心下百轉千腸,一時間只記得黛玉的好兒,卻全然忘了二人過往時常拌嘴。
又想起黛玉認定了那婚書,便頓足流出兩行清淚來,嘟囔道:“唯有林妹妹最懂我,偏生如今連林妹妹也棄我而去,我活着還有什麼意味?”
虧得襲人跟在身邊兒,見勢不對緊忙招呼麝月一邊兒一個扯住其臂膀,好生勸慰了一番,便扯着寶玉回了綺霰齋。
暫且不提寶玉如何,卻說薛姨媽用過早飯,以清茶漱口之後便往王夫人院兒而來。
姊妹二人前門對後門,往來極爲便捷。只須臾光景,薛姨媽便轉到王夫人正房前,大丫鬟玉釧兒招呼一聲,便往內中傳話兒:“太太,姨太太來了。”
當下引着薛姨媽進了正房裡,繞過屏風便見王夫人還不曾吃完早飯。
薛姨媽便納罕道:“姐姐這會子還不曾用完?”
王夫人就道:“文龍大事已定,妹妹自是無事一身輕。今兒個老爺便要上了題本,我可不就得上上下下仔細點驗一番,免得來日貴妃省親時出了差池?”
“合該如此。”
當下薛姨媽陪坐一旁,王夫人掃量一眼,心下愈發古怪,只覺薛姨媽春風滿面,真真兒年輕了十歲一般。
王夫人三天兩頭的說起,薛姨媽唬弄着到底送了些脂粉來,奈何王夫人用過依舊不見效用。此時王夫人便蹙眉追問道:“妹妹那方子可對?爲何我用了不見效用?”
薛姨媽眨眨眼,緊忙遮掩道:“姐姐才用過幾日?我經年累月用下來,算算足足三年方纔有這般效用呢。”
王夫人本就是個急性子,聞言頓時喪氣道:“罷了罷了,左右我也四十出頭的人了,連孫兒都有了,哪裡還用塗脂抹粉的。”
薛姨媽生怕王夫人糾纏此事,趕忙轉入正題道:“姐姐,前一回你說的那事兒……只怕我應承不得。”
“哦?”
薛姨媽屈指點算道:“哥哥回了信,內中只說全看北靜王之意,那北靜王又一直模棱兩可,這皇差只怕推脫不得。姐姐也知此一遭只怕就要騰空我家浮財,說不得還要典賣一些田產、鋪面才能應付過去,哪裡還有旁的銀錢拆借出來?”
“這——”王夫人蹙眉不已,心下也知薛姨媽所說都是實情,且前債未還,她實在不好催逼。便嘆息道:“罷了,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妹妹也是不易。”
薛姨媽轉圜道:“此事且看蟠兒大婚後,曹郎中能不能居中轉圜吧。若能幫我家卸了差事去,漫說是五萬,便是十萬也能拆借得出來。”
王夫人嘆息一聲,心道曹郎中又哪裡拗得過忠順王?罷了,這銀錢只怕得另尋來路。
姊妹二人揭過此事,又說起今日下晌邢夫人便要出月子之事。
王夫人只道:“我那妯娌你還不知?心思淺得全都寫在了臉上,能熬到坐足月子已是不易。且瞧着吧,待上了年歲有她後悔的。”
薛姨媽附和了兩句,待說過一會子話,便回了自家。
王夫人送別薛姨媽,心下發愁,這薛家指望不上,她總不能拿了自個兒的體己貼補吧?
思量一番,乾脆尋了鳳姐兒,二人一道兒往榮慶堂而去。
因着寶玉又犯了病,湘雲又自個兒在園子裡撒野,是以這會子榮慶堂裡只賈母一個主子。
姑侄女兩個見了禮,王夫人便將爲難之事說將出來。
賈母心下本就瞧不上薛家,聞言頓時冷哼一聲,卻沒旁的言語。
王夫人搭眼觀量,過得須臾才道:“媳婦實在不知如何是好,還請老太太拿主意。”
“我能有什麼主意?”賈母一時間也犯了愁。
一旁的鳳姐兒悶頭不言語,王夫人思量一番,不禁試探道:“實在不行,還請老太太暫且挪了體己來,好歹應付過去這一遭纔是。”
賈母頓時慪氣不已。這一個兩個的,每日家不想着量入爲出、開源節流,只一心算計她那點兒體己。她那體己留着榮養的,還要預留出給三春的嫁妝,哪裡能隨意花用?
賈母禁不住看向鳳姐兒,只盼着王熙鳳說出‘挪用林家家產’之說。誰知鳳姐兒也是個奸滑的,這會子竟只悶着頭不放聲,全然不看賈母神色。
賈母愈發慪氣,暗忖這外祖母算計外孫女的家產,說出去算怎麼回事兒?可這惡人還得做,不然耽誤了大姑娘省親事宜,丟了體面是小、惹得聖人厭嫌是大!
因是賈母便道:“實在沒法子……不如先挪了玉兒的家產?”
“這——”王夫人故作爲難,說道:“玉兒倒是好說話兒,只怕大伯那邊廂不好說話啊。”
賈母只覺心下憋悶不已。大老爺賈赦這幾日上躥下跳,等不及賈雨村回信,便一心想要將黛玉的家產盡數收攏進東跨院。那存的什麼心思,誰不知道?
於是賈母便冷聲道:“即便玉兒婚事定下了,那家產也合該由老太太我看顧着,哪裡顯着他了?你只管登記造冊,挪用了多少一一記錄下來,待來日玉兒出閣,咱們再行補全就是了。”
王夫人等的就是這句話,當下唯唯應下,轉頭領了鳳姐兒自去料理不提。
卻說這日陳斯遠因着早知下晌邢夫人出月子,便留在小院兒不曾往新宅去。
用過午點,正與香菱、紅玉、柳五兒幾個說着話兒,便有小丫鬟芸香瘋跑而來,嚷嚷道:“大爺大爺,芸二爺來了,瞧着臉色不對,好似出了什麼大事兒!”
賈芸來了?還面色不對?
陳斯遠點點頭,衝着紅玉使了個眼色,後者便緊忙迎了出去。
少一時,便見紅玉引了賈芸繞過屏風而來。
賈芸進得內中趕忙躬身行禮:“侄兒見過遠大叔!”
陳斯遠擺擺手,道:“咱們之間不用這般外道,芸哥兒快坐,香菱奉茶。”
待賈芸落座,又上了香茗,陳斯遠才問道:“芸哥兒今日來——”
“這——”賈芸四下觀量了一眼。
陳斯遠會意,不待吩咐,紅玉便引了香菱、柳五兒避去了西梢間。
待內中只餘下二人,那賈芸便拱手蹙眉道:“遠大叔,今兒個侄兒巡視庫房,誰知太太領了人來,將後頭兩處小庫登記造冊,又有幾個買辦估價……這,侄兒想着那是嬸子的家產,這才緊忙來報。”
陳斯遠頓時熨帖不已,賈芸遇事兒能想着自個兒,可見陳斯遠先前沒白交。
當下陳斯遠面沉如水,頷首道:“此事你知我知就好,不好往外張揚。”
賈芸急切道:“那遠大叔——”
“無妨,”陳斯遠道:“榮國府家大業大,還能哄了姑娘家家產不成?便是一時挪用,料想來日也會找補上。”
也不知賈芸信不信,待聽罷,賈芸就道:“原來如此,那是侄兒多事了。”
陳斯遠思量着膠乳營生,又覺賈芸此人有情有義,不像個狼心狗肺的,便道:“芸哥兒如今這差事可還滿意?”
賈芸訕笑一聲,道:“侄兒如今不過是打下手,這庫房事宜自有周管事處置。不過好歹有一份錢糧,也能讓侄兒奉養老母。”
“嗯,”陳斯遠道:“我有一樁營生,只怕要去千里之外。芸哥兒若有意,來日咱們再仔細計較。”
賈芸頓時大喜,拱手道:“誰不知遠大叔有陶朱公之能?料想定是一門好營生。也不瞞遠大叔,侄兒如今這差事實在無趣,若得遠大叔提攜,侄兒定當肝腦塗地。”
陳斯遠便笑道:“此事不急,怕是要等我自江南迴來才能敲定,你不如暫且做着這差事……嗯,是了,東跨院那邊廂,你莫忘了去提一嘴。”
賈芸能得這差事,全靠了賈赦主張,於情於理這事兒都要報給賈赦知道。
賈芸應下,道:“大老爺還不曾回府,待其回府,侄兒總要往東跨院走一遭。”
二人計較停當,陳斯遠便親自起身將賈芸送出門外。
陳斯遠方纔回身,誰知忽而聽得四下吵嚷,他停步原地還在納罕,便見西廂房嗖的一下躥出個身形來。
只撇下一句‘我去瞧瞧’,那身形就沒了蹤影。陳斯遠緩了半晌纔想起來,方纔那身形竟是小丫鬟芸香。
芸香一去就是兩盞茶光景,待顛顛兒跑回來,入得內中便道:“了不得了,前頭來了太監,又是擺香案、又是跪接旨意,連老太太都驚動了。”
不待陳斯遠發問,紅玉就道:“少說有的沒的,可曾掃聽清楚了,到底是因着何事?”
芸香便道:“聽婆子說,好似是聖人恩准賢德妃於明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歸省。”頓了頓,又道:“太監一走,老太太、太太都樂得不行,鬧着過會子要擺酒宴呢。”
說罷,又眼巴巴瞧向陳斯遠。陳斯遠不禁笑道:“下月加一串錢。”
芸香頓時喜形於色,連道‘多謝大爺’,這纔在紅玉嬌叱聲中一溜煙兒的跑了。
陳斯遠心下暗忖,今兒個可算是宴無好宴啊……王夫人領着人將林家家產登記造冊,料想必是薛姨媽得了提點,再不願拆借銀錢與賈家,賈家無奈之下方纔打起了黛玉嫁妝的主意。
賈芸先來告知自個兒,過會子大老爺便能知道,以賈赦的性子,一準兒鬧起來。
若自個兒也去赴宴,夾在當中實在讓人爲難,怎麼迴應都是錯兒。既如此,莫不如三十六計走爲上。 至於邢夫人,左右也不差這一日半日的,不若明兒個再說?
拿定心思,陳斯遠哪裡還敢多待,當下起身道:“我往新宅去了,若是有人來請,就說今日友人相請,實在推脫不得。”
紅玉應下,陳斯遠緊忙往能仁寺新宅而去。
果然如他所料,賈赦聽聞家中來了旨意,自是與有榮焉,緊忙自五軍部回返。入得東跨院,便有賈芸將那事兒告知。
賈赦一聽,這還了得?他苦心孤詣,孜孜以求的,不就是黛玉那十幾萬的家產嗎?這要是被王夫人挪用了去,哪裡還有油水在?
當下急急往榮慶堂而來。
此時榮慶堂裡其樂融融,賈母端坐高堂,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兒、三春、黛玉、寶釵俱在。
賈赦怒氣衝衝而來,見了此等情形便知不好張口,因是隻能生生憋悶着。待過得半晌,賈政散衙歸家,一衆小的總算散去,大老爺賈赦哪裡還憋悶的住?
當下便道:“大姑娘省親自是大喜之事,只是兒子有一事不解,須得問過母親。”
賈母擡眼一瞥便知賈赦存的什麼心思,只笑道:“今兒個是大喜之日,大老爺有什麼話兒不妨留待明日再說。”
“這——”賈赦哪裡肯等?“事關重大,兒子不吐不快。”說話間緊鎖眉頭起得身來,慍怒道:“今日聽聞弟妹開了庫房點算黛玉帶來京師之物,不知可有此事?”
王夫人得了賈母點頭,自是不怕,便道:“正是。”
賈赦朝着賈母拱手道:“母親,那些物件兒都是如海家產,如今不過是寄存府中,咱們家爲玉兒外家,只將一應物件兒守住就是了,哪裡有亂動的道理?”
說罷,眼見王夫人悶頭不語,賈赦扭頭看向賈政道:“二弟,你說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賈政擡眼掃量了眼賈母,便低聲道:“大哥,此事到底如何還不得知,不若先聽聽母親是如何說的。”
賈赦蹙眉道:“二弟糊塗啊,這不明擺着嗎?”
賈母這會子運着氣,不禁含怒道:“罷了,玉兒那家產是我吩咐太太挪用了去,來日玉兒若是出閣,缺了短了的只管從我的體己裡出。
大老爺也不用扮個舅舅樣兒,打量我不知你存了什麼心思?我今兒個就將話兒撩在這兒,大姑娘省親之事最爲緊要,公中銀錢短缺,不得已才挪了玉兒家產。
待省親過後,公中分年填補,再有不足,先扣我自個兒的體己,再扣太太體己!”
賈母雖不待見賈赦,好歹衆人面前還給其留些顏面。方纔這一番話說出來,真真兒是什麼臉皮都揭了去。
賈赦又驚又怒,不禁臉皮漲紅,蹙眉道:“母親這話說的……這賢德妃出自二房,照理來說省親事宜自當是二房——”
不待其說完,賈母便啐道:“我還沒死呢,大老爺如今就想着分家而過了?”
“啊?兒子不敢……”賈赦面上慌亂。
此時孝道大過天,賈母只消一個不孝的名頭壓下來,賈赦就得跪地求饒。不然?賈母可是超品的誥命,到時告進宮裡,申飭、降等都算輕的,嚴重點兒說不得賈赦這一品將軍就算當到頭兒了。
賈母這陣子心氣兒極不順,好好兒的外孫女被姓陳的拐了去,寶玉又連着鬧了好些時日,如今大兒子就差將算盤珠子打在她眼巴前兒了,自是發了好一通邪火!
眼看賈赦惶惶不安,賈母情知賈赦只能敲打,不好真個兒撕破了臉面,便蹙眉道:“大老爺往後少琢磨那些有的沒的,你媳婦纔出月子,緊着媳婦、四哥兒纔是要緊事兒。”
當下推脫疲乏,只道過會子開席再來,便讓鴛鴦、琥珀兩個扶着進了西梢間裡歇息。
大老爺面上青一陣、紅一陣,只覺被二房瞧了笑話。目送賈母進了房,大老爺賈赦哪裡還留得下去?於是頓足嘆息一聲,嘟囔道:“我一心爲公,偏被母親誤會了去……罷罷罷,此事老夫不管了!”
內中賈政追了幾步,王夫人面上古井無波,心下自是暗樂不已;李紈枯槁朽木一般垂着螓首隻當沒瞧見,那鳳姐兒卻難掩揶揄之色。
卻說賈政追出榮慶堂,賈赦只與其計較幾句,便含怒而去。須臾迴轉東跨院,剛巧撞見邢夫人領了丫鬟、婆子往外頭來。
邢夫人好生沐浴、裝扮了一番,此時惡露排盡,又休養得當,面上白裡透紅,瞧着比產育前略豐潤幾分,卻又好似年輕了幾歲一般。
瞥見賈赦蹙眉負手而歸,邢夫人緊忙上前見禮。
賈赦沒好氣兒道:“往哪裡去?”
邢夫人道:“月子裡多得老太太關照,這出了月子總要去謝過一回——”
不待其說完,賈赦便冷哼一聲,道:“老太太疲乏了,你明兒個再去也是一樣。”
說罷怒衝衝而走,直把邢夫人驚得心下莫名。
待尋了婆子掃聽,方纔知曉大老爺在榮慶堂捱了訓斥。邢夫人琢磨了會子,到底還是往榮慶堂請安去了。
賈母雖不待見邢夫人,念在其方纔出月子,到底耐着性子見了一回,略略交代了幾句話兒,不過盞茶光景便打發邢夫人回返。
那邢夫人出了榮慶堂,心下自有計較。雖說小賊早就認定黛玉的家產保不住,可邢夫人卻想着,來日小賊娶了黛玉,那家產便是小賊的;自個兒又給小賊生了兒子,說不得那家產也能分潤自己一份兒呢。
是以不拘是賈母、王夫人還是大老爺貪佔了,邢夫人俱都心下不喜,只巴不得陳斯遠全須全尾的將那林家家產帶了出去呢。
奈何她如今還要指望着賈赦,此事只敢腹誹,卻不敢置喙。須臾迴轉東跨院,又見小廝臊眉耷眼自外書房出來。
掃聽一嘴才知,敢情是賈赦打發人往後頭去尋小賊,偏生小賊奸滑一早兒跑得沒了影兒,賈赦便將一腔惱火盡數撒在小廝身上,潑了一身茶水不說,還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邢夫人生怕招惹了大老爺不快,又知陳斯遠不在,當下緊忙回了正房。
這日宴飲,因着大老爺賈赦賭氣不去,邢夫人也不好往榮慶堂去,於是榮慶堂裡反倒歡聲笑語不斷。
待轉過天來,邢夫人趕在辰時又往賈母處請安。
賈母便吩咐道:“你纔出了月子,緊着四哥兒要緊,往後沒旁的事兒也不用往我這邊廂立規矩來。”
邢夫人自是樂不得應下,隨即迴轉東跨院。
進得正房裡方纔小坐,便有苗兒喜滋滋來說:“太太,遠哥兒來了。”
月餘光景未見,邢夫人免不得嬌嗔道:“他還知道來瞧我?昨兒個幹嘛去了?”話一出口便覺不對,趕忙轉圜道:“罷了,請了哥兒進來吧。”
苗兒應下,須臾便引了陳斯遠入得內中。
因一衆丫鬟婆子俱在,陳斯遠恭恭敬敬施禮道:“姨媽可還安好?不知四哥兒如何了?”
眼見陳斯遠眼中希冀,邢夫人便覺心下熨帖,趕忙吩咐道:“哥兒快坐,苗兒,叫奶嬤嬤將四哥兒抱了來。”
陳斯遠撩開衣袍落座,須臾便有奶嬤嬤將嬰孩抱了來。
說來也巧,方纔那孩兒還睡得香甜,待奶嬤嬤抱着孩兒湊近,那孩兒便醒轉過來,睜開烏溜溜的黑眼睛四下觀量。
陳斯遠兩世爲人,算起來還是頭一回當爹,只瞧了那孩兒一眼便心下觸動。強忍着不曾動容,又仔細觀量了孩兒面容,這才笑道:“四哥兒瞧着與姨媽掛相,料想將來定是個俊俏的。”
邢夫人意有所指道:“男孩兒也不必如何俊俏,免得染了一身脂粉氣,學着他父親多長几分能爲纔是要緊。”
陳斯遠眯眼道:“有其父護着,來日定差不了。”
邢夫人抿嘴笑了,眼見孩子哭鬧,便打發奶嬤嬤將孩兒抱了下去。待苗兒奉了茶,邢夫人又使了個眼色,苗兒便將兩個婆子引了下去。
這西梢間裡只餘下邢夫人與陳斯遠二人,邢夫人禁不住低聲嗔道:“昨兒個怎麼沒來?”
陳斯遠苦笑道:“大老爺吃了癟,一準兒尋我問計,我又哪裡有什麼法子?思來想去,乾脆三十六計走爲上。”
邢夫人便道:“怕只怕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陳斯遠樂呵呵道:“無妨,過幾日我便啓程南下,只管拖着就是了。”
邢夫人記掛黛玉家產,不禁低聲試探道:“小賊……玉兒那家業……你真個兒捨得?”
陳斯遠嘆了口氣,意味深長道:“你以爲那十幾萬家產,如今還能剩下幾分?”
先前起園子挪用了一批,得了恩旨,來年省親又要挪用一批,兩相疊加,除去那等不好處置的死物,只怕田產、鋪子、浮財早就被挪用一空。
邢夫人就道:“聽老太太的意思,如今是公中不湊手暫且借用了去,來日總要一點點填補上的。”
陳斯遠嗤笑一聲,道:“你也真信了去?不說旁的,你自個兒不知榮國府上下每年用度多少,收入又是多少?都逼得二嫂子私底下放債,早就入不敷出了!”
“那……那……好歹還有老太太的體己。”
不待其說完,陳斯遠連連擺手,道:“快別指望了!且不說老太太那體己能不能守得住,莫忘了府中還有三個姑娘要出閣呢。只算每人一萬兩嫁妝,這還能剩下來多少?”
邢夫人頓時大失所望,蹙眉嘀咕道:“要我說,老太太這事兒……多少有些不大地道。”
邢夫人最早委身於陳斯遠,他自是知曉這女人上不得檯面,私底下一門心思算計着銀錢、爵位,當下便道:“你也不用愁,我如今又尋了一樁好營生。若一切順遂,保管來日四哥兒一輩子衣食無憂。就算稟賦尋常,當個富貴閒人也不錯。”
邢夫人頓時大喜,掩口道:“果然?”
見陳斯遠點頭,邢夫人頓時滿面堆笑。心下暗忖,還得是親爹纔想着四哥兒,瞧那大老爺,出了月子也不說來瞧一回,整日間只知胡亂算計,到頭來偏生一事無成。
邢夫人又要追問到底是何營生,出息能有多少,這事兒陳斯遠哪裡敢說?當下只道‘還不好說’便遮掩了過去。
邢夫人便盤算着,好歹一年能分自個兒五千……三千兩吧?若果然每年能得三千兩,那可真是什麼都夠了。
於是瞧着陳斯遠愈發順眼,不禁挪動身形湊坐過來,那豐潤的手兒也主動牽了陳斯遠。
陳斯遠擡眼掃量,低聲戲謔道:“可是想了?”
邢夫人啐了一口,道:“偏你就想着那起子事兒。”
陳斯遠撇嘴道:“每回都是你——”
“不許說!”
陳斯遠笑道:“好好好,不說,不說就不說,你自個兒知道就好。”
邢夫人被撩撥得俏臉兒泛紅,果然心下生出幾分異樣來。奈何纔出月子,惡露雖排盡了,卻總要再過兩月才能行房。
強忍着將異樣壓在心裡,邢夫人轉而道:“是了,聽苗兒幾個說,這幾日府中沸沸揚揚,一會子傳你跟二姑娘,一會子又成了王雲屏,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陳斯遠生怕邢夫人管不住嘴,便含混道:“如今還不好說……二房太太那邊一直沒提,想來是以訛傳訛;倒是二姐姐……你也知大老爺什麼性子,幾回尋我說話兒,話裡話外都盤算着讓我獻出一樁好營生來。”
“那可不行!”邢夫人頓時蹙眉豎目道:“你纔多大就中了舉?配個二姑娘還不綽綽有餘?哪裡就要往裡頭搭營生了?若是這般,這親事不要也罷。”
頓了頓,好似忽而想起了什麼,邢夫人道:“是了,你堂舅便在蘇州,岫煙翻過年來也十七了,他家每每來信都將岫煙誇得天上僅有、地上全無,你正好兒要去南邊兒,不如去瞧上一眼。”
頓了頓,竟灑脫道:“若是合意,不若娶了岫煙就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