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怎麼比我還急
倏忽十來日到得七月下,陳斯遠得了陶監丞漏題,只忖度一日便自個兒下場月考,雖八股略顯僵硬,破題卻尤爲精彩。
一衆同學、友人都知陳斯遠有意八月下場秋闈,因是也無人與其爭搶,待考罷了,一應人等便紛紛來賀。陳斯遠自知這回不論自個兒考成什麼德行,都會名列榜首,拿了積分,是以乾脆也不推脫,散學後招呼一干人等尋了一處酒家,這日來了個不醉不歸。
酉初時分,天近黃昏。
大格子巷晴雯處,晴雯與兩個嬤嬤一道兒用了晚飯,略略在庭院中轉了轉權當消食兒,繼而回轉房中,挑了燈火偏腿坐在炕頭仔細納起了鞋樣子來。
她一身豆綠底子花卉刺繡鑲領水藍暗紋綢交領長背心,內襯象牙色交領襖子,下着銅綠色長裙,裙下赤着一雙菱腳登着一雙前幫高、後幫矮的繡花靸鞋(可以理解爲拖鞋)。
認了針線,捏着繡花針又在鬢角抿了抿,晴雯仔細納起鞋樣子來,須臾目光不經意一瞥,便瞥見炕桌下那沒封皮的一卷書冊來。
晴雯頓時俏臉兒泛紅!
下晌時賴大娘可算又來了一遭,依舊有的沒的說了一通,待問起晴雯與陳斯遠如何,晴雯兀自支支吾吾含混以對。
那賴大家的便蹙眉說了好一番道理。什麼‘遠大爺前程錦繡’,什麼‘小花枝巷就養着兩個狐媚子’,什麼‘園子裡的好些丫鬟見了遠大爺便邁不動腿’。
一時催得晴雯羞怯了,她便板着臉嗔怪起來。賴大家的也不以爲意,叮嚀囑咐了一番,臨別前偷偷將一卷冊子塞給了晴雯,只道讓其得空私下裡觀量。
晴雯哭笑不得,她又不認字兒,拿着書冊活似睜眼瞎,瞧了又有何用?待送過了賴大娘,晴雯按捺不住納罕,到底翻開冊子瞧了眼,啥時候便羞得沒臉兒見人。
敢情那冊子裡只寥寥幾個字兒,餘下的都是牀笫之間的圖樣。晴雯不過情竇初開,頂多無意中聽過寶玉的牆角,又哪裡見識過這等圖樣?一時急切,晴雯便將冊子丟在地上,還跳着腳好一通亂踩。
待心緒平復,晴雯有心將那冊子燒了,想着若讓大爺瞧見了,說不得便認定自個兒是那等狐媚子,於是又抄在手中。
她倒是尋了火盆,奈何思量半晌,到底不曾將那冊子燒掉。心下暗忖,總是賴大娘一番情誼,不若再瞧兩眼?
於是瞧過之後,晴雯不但忘了將冊子毀了,下晌時還神思恍惚,時而想起那冊子上的羞人模樣,時而那圖樣又成了自個兒與大爺……
晴雯撂下鞋子,探手抄起書冊,待咬着下脣正要再次翻閱,忽而聽得外間傳來叩門聲。
晴雯嚇得一激靈,緊忙落地將那冊子塞進了箱籠最底下,旋即這才拾掇了衣裳往外來瞧。
老蒼頭開了門扉,隨即訝然道:“喲,大爺怎麼醉成這個樣子?”
小廝慶愈與車伕將陳斯遠架在當間,慶愈便道:“申時散學,一衆同窗攛掇着讓大爺宴請,大爺自是應了。也沒遠走,就在周遭尋了一家酒樓,十幾個人推杯換盞,都挑着大爺敬酒。
大爺許是快意,真真兒是來者不拒,足足喝了一罈子菊花白,當面不過略略紅了臉兒,待一出門見了風,立時就醉了過去。曲嬤嬤快搭把手!”
“哎,哎。”曲嬤嬤應着,緊忙接替車伕攙着陳斯遠往正房而去。
待晴雯迎出來,頓時唬了一跳,趕忙命二人將陳斯遠攙進西梢間炕上。又吩咐道:“嬤嬤快燒些醒酒湯來,家中若是沒有,趁着天沒黑儘快打發人採買去。”
曲嬤嬤應道:“前頭街面上就有藥鋪,我去抓一些來,一會子就得。”
曲嬤嬤扭身急切而去,晴雯又看向慶愈,道:“大爺是如何吩咐的?”
慶愈撓頭道:“大爺都醉了,能有什麼吩咐?我方纔問大爺要往何處去,大爺就說要來姐姐這兒。”
晴雯眉頭舒展,心下熨帖不已,旋即又蹙眉思量道:“既如此,大爺今兒個就留我這兒了,你……你回去莫要亂說。”
她自知自個兒如今見不得光,不然免不得給大爺招惹了麻煩,因是能瞞着還是瞞着的好。
慶愈也是個機靈的,笑道:“好,那我就說大爺往小花枝巷去了。”
晴雯頓時笑着讚道:“還是個機靈的,不錯。”說話間扭身自桌案上的茶盤裡摸了兩枚桂花糖來,塞給慶愈道:“回去就這麼說,旁人再問什麼都只說大爺醉了。”
慶愈應下,丟了一枚桂花糖進嘴,旋即扭身告辭。
晴雯惦記着陳斯遠,便打發老蒼頭去送,自個兒回身便進了西梢間。
掃量一眼,便見陳斯遠一身錦袍癱在炕上,眉頭緊鎖,呼吸間滿是酒氣。晴雯也不嫌棄,湊近了探手替陳斯遠褪下靴子,正待將外衣褪下,誰知陳斯遠忽而睜開眼來。
晴雯唬了一跳,趕忙問:“大爺可要喝些茶水?曲嬤嬤去藥鋪抓醒酒方子了。”
陳斯遠直挺挺坐起來,只道了一聲‘痰盂’。
晴雯趕忙將痰盂尋了來,陳斯遠劈手奪過,抱着痰盂大吐特吐起來。
吐過了一場,晴雯又端了茶水伺候着其漱口,旋即便覺滿室皆是酸臭味兒。
此時業已入秋,陳斯遠又重新醉過去,不好開了門窗透風。晴雯便尋了熏籠來,炙了冰片驅散酸臭味兒。
待迴轉身形,晴雯上得炕上,膝行湊過來,爲其解開衣袍,費了好大氣力方纔將外衣褪下。跟着又打溼了帕子爲其仔細擦拭起來。
先是擦拭過手足,又換了帕子爲其擦拭其臉面,晴雯凝神觀量着,只擦了兩下便怔起神來。
自家大爺白日裡醒着時,自是清新俊逸、器宇不凡,一雙眸子尤爲銳利,便好似與其對視久了便會被其窺破心事一般。
此時雙目緊閉,臉頰上又騰起紅暈來,瞧着倒是愈發柔和了幾分……嗯,自家大爺果然好看。
晴雯抿嘴笑了,正待擦拭起來,誰知閉着眼的陳斯遠探手便擒了其手腕,旋即雙目眯了一條縫,奪了帕子丟在一旁,往懷中一拽,驚呼聲中晴雯便鑽進了其懷裡。
“大爺?”
陳斯遠含糊道:“擦得癢癢,也不差這一日……”頓了頓,又蹙眉說:“頭疼啊。”
晴雯小意道:“那我給大爺揉揉?”
“嗯。”陳斯遠應了,這才撒開晴雯。
晴雯窸窸窣窣爬起來,膝行一段,又趺坐下來,費力搬着陳斯遠的頭落在自個兒腿上,旋即探出一雙羊脂玉也似的雙手爲陳斯遠揉捏了起來。
隨着晴雯揉捏,陳斯遠眉宇逐漸舒展,呼吸悠長,不知何時睡了過去。
外間門扉響動,須臾便有曲嬤嬤入內道:“姑娘——”
“噓——”晴雯回頭與曲嬤嬤道:“大爺睡下了,那醒酒湯熬煮出來,晾涼了預備着,說不得大爺夜裡起來喝呢。”
“哎。”
“再替我倒一盞溫茶來。”
曲嬤嬤應下,躡足出來關了門扉,又隔着窗子瞥了內中一眼,旋即掩口一笑,這才往廂房而去。
西梢間裡,晴雯揉捏了好半晌,便覺雙手、大腿俱都痠麻不已。晴雯便撒開雙手甩着,誰知此時陳斯遠翻轉身形,側躺起來,一手還將晴雯的菱腳抓在了手中。
寬大的手掌溫熱,又有鼻息噴吐而來,直弄得晴雯臉面羞紅、癢癢不已。
晴雯咬着下脣哭笑不得,暗忖大爺擺弄什麼不好,偏要擺弄起自個兒的菱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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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國府。
小丫鬟芸香扒着門扉偷眼往外觀量着,紅玉停在門前,對面慶愈嘀嘀咕咕說完,紅玉便道:“大爺既去了小花枝巷,怎地不早來知會一聲兒?”
慶愈訕笑道:“大爺今兒個吃了酒,酉時初才散場。”
紅玉點點頭,這才笑着道:“知道了,你跟着大爺也勞累一天,快回去歇着吧。”
慶愈應了一聲,隨即歡脫而去。
待紅玉迴轉身形,便見小丫鬟芸香嗖的一聲溜回了廂房裡。紅玉蹙眉搖了搖頭,實在不知如何說她。當下移步進了正房裡,便與香菱、柳五兒道:“大爺今兒個不回了。”
香菱便笑道:“正眼饞晚點裡頭的胭脂鵝脯,過會子你們可別跟我搶。”
紅玉笑道:“吃吃吃,姐姐就不怕大爺來日不回家了?”
香菱渾不在意,只管鋪展開食盒,提了筷子便大快朵頤起來。
柳五兒自書房裡行出來道:“下晌時東跨院、姨太太都打發人來尋大爺,姐姐是不是也回個話兒去?”
紅玉正要應聲,忽而聽得外間有叩門聲,扭頭便見芸香溜出來開了門扉,隨即嚷道:“同喜姐姐又來了!”
紅玉氣笑了,罵道:“少胡唚,什麼叫‘又來了’!”
同喜嗔怪着點了芸香一指頭:“怎地?不待見我來?”
芸香頓時訕訕道:“哪兒的話,我,我不過是隨口一說。”
同喜心下暗忖,這些時日自個兒時常便往此間來尋遠大爺,也無怪芸香會這般說。
待紅玉到得近前,同喜就道:“我不進去了,你家大爺可回了?”
紅玉賠笑道:“正要往姨太太處去回話,我家大爺今日在外頭吃多了酒,說是就不回來了。”
同喜眨眨眼,往西北一指,道:“又去小花枝巷了?”
紅玉犯愁道:“可不就是。”
每回從小花枝巷回來,都是病懨懨、懶洋洋,行走幾步都要扶着腰。那尤家姊妹只知自個兒爽利,絲毫不顧及大爺身子骨還不曾長成,長此以往哪裡捱得住?
同喜蹙眉嘆息道:“罷了,等你家大爺回來,定要請其往我家太太處走一遭。實不相瞞,我家太太與姑娘這會子如坐鍼氈,心下只怕急切得不行呢。”
紅玉頷首道:“大爺明兒個便放榜,晌午前就能回返。”
同喜應下,又說了幾句閒話便緊忙返身而去。
紅玉正要闔上門扉,誰知又有太太跟前兒的玉釧兒尋了過來。
那玉釧兒遙遙便道:“快別關門,太太有事兒尋你家大爺呢。”
怎麼連太太也要尋自家大爺?紅玉趕忙迎了幾步,低聲與玉釧兒說了陳斯遠醉酒之事,玉釧兒便道:“那我先去回太太,等明兒個你想着告知你家大爺。”
“嗯,我省的了。”
待送走了玉釧兒,紅玉思量了下,又提着燈籠往東跨院走了一遭。她倒是沒進三層儀門,只與秦昱家的說了陳斯遠醉酒之事。那秦昱家的往內中稟報一聲兒,半晌迴轉三層儀門前,只說大太太知道了。
紅玉又提着燈籠回返自家小院兒,入得內中便蹙眉道:“也不知怎的了,怎麼一個兩個都要尋大爺?”
香菱、柳五兒俱都搖頭費解,紅玉身後忽而傳來響動,她扭頭便見小丫鬟芸香賊頭賊腦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紅玉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教訓道:“跟誰學的這般鬼祟?有話就說。”
芸香嬉笑一聲,巴巴兒跑進正房裡,壓低聲音作怪道:“我倒是知道一二,東跨院那邊,聽說大老爺與璉二爺去下頭莊子盤賬,拿了三個不老實的莊頭,嚇得戴管事兒下晌時跑去大老爺外書房外跪了好半晌;”
說話間略略蹙眉:“太太處我倒是不知,不過姨太太那邊我倒是知道。頭晌時有個姓張的老掌櫃來了一遭,也不知怎地,姨太太就高興了,吩咐了小廚房預備酒宴。可不知爲何,轉頭兒又打發同貴姐姐去廚房,說還是照着往常,那酒宴若沒做就不做了。”
紅玉癟嘴道:“這沒頭沒尾的,誰知是怎麼回事兒?”
芸香眨巴着眼睛道:“大爺定知道些內情,我說與大爺,大爺定能忖度出一二來。”
紅玉心下一怔,暗忖可不就是這麼回事兒?當下卻打發蒼蠅一般擺擺手,道:“學什麼不好,偏學人家嚼老婆舌,小心來日嫁不出去!” 芸香癟着嘴跑了出去,隨即嘟囔道:“我還不想嫁呢,左右大爺也能養我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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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格子巷。
陳斯遠醒來時,方纔晨曦微明。睜開眼便見一對小巧菱腳抵在自個兒胸口,指甲上塗了鳳仙汁,可謂‘龍金點翠鳳爲頭,襯出蓮花雙玉鉤’。
陳斯遠恍惚了一陣,待瞧清室內情形,這才知曉乃是晴雯處。回想昨日,只依稀記得自個兒推杯換盞、來者不拒,也不知何時便喝斷了片兒。
打了個哈欠,陳斯遠心生戲謔,禁不住探手在那菱腳足心撓了撓。那一對菱腳立時縮回了錦被,旋即便有晴雯揉着眼睛窸窸窣窣起身,與陳斯遠對視一眼,不禁蹙眉嗔怪道:“大爺起了?”
陳斯遠眼見晴雯紅了一雙眼睛,頓時納罕道:“我倒是醒了,怎麼你瞧着倒是沒睡醒的樣子?”
晴雯癟嘴道:“大爺還說呢!”
昨兒握着她的菱腳不撒手,晴雯挪騰了好一陣方纔褪去衣裳,乾脆與陳斯遠來了個手足相抵。本道能安生睡一覺,誰知陳斯遠睡着了也不消停。起先晴雯還當陳斯遠藏了什麼物什頂着自個兒,待回想起冊子上的情形,頓時羞得不敢動彈。
其後夜裡陳斯遠嚷着要水,晴雯又折騰了兩回,算算寅時方纔睡下,這會子方纔卯時,可不就沒睡好?
晴雯有心嗔怪,張張口卻不好說出來,便睏乏着起身,趿拉了鞋子,道:“大爺可是口渴了?”
“是有一些。”
晴雯便去外間倒了一盞溫茶來,一邊廂伺候着陳斯遠喝了,一邊廂說道:“就怕大爺口渴,昨兒個特意囑咐嬤嬤生了熏籠,鐵皮茶壺一直放在熏籠上熱着,這會子還溫熱着呢。”
陳斯遠笑着應下,正要起身,便見頭疼欲裂。晴雯趕忙湊過來爲其揉捏了一番,又道:“曲嬤嬤預備了醒酒湯,我去給大爺端一盞來。”
當下披了衣裳,急匆匆而去,須臾便哆哆嗦嗦端了一盞醒酒湯回來。
陳斯遠一手接了湯碗,一手扯了晴雯上炕,說道:“如今早晚寒涼,你穿這麼少,小心來日染了風寒。”
晴雯笑着沒應聲,徑直鑽進錦被子,一雙菱腳探了探,乾脆踩在陳斯遠的腳背上。
陳斯遠也不躲閃,喝罷了醒酒湯,便一直笑吟吟瞧着晴雯。
過得須臾,待晴雯足心暖和過來,陳斯遠便反過來去踩晴雯。晴雯哪裡肯?二人便在被子裡計較起來,最後四隻腳夾在一處,也不知算是誰贏了。
晴雯便道:“今兒個張榜?”
“嗯,看不看都一樣,一準兒是頭名。”
“哦。”晴雯應了一聲,面上欲言又止。
陳斯遠便道:“這國子監我是暫且不來了,等過了秋闈,乾脆就在內城尋一處宅子買下來,到時你搬過去就是了。”
晴雯頓時心下熨帖,忙道:“大爺若過了秋闈,便是舉人老爺了,到時要住進新宅子?”
陳斯遠笑着搖頭道:“我怕是留在榮國府多一些……林妹妹還在府中,我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