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日陳斯遠自新宅回返,到得清堂茅舍裡與香菱、紅玉等說了會子話兒,便往書房裡溫讀功課。
少一時,五兒奉了茶來,又眼看臨近午時,便往小廚房去提食盒。又有紅玉湊過來,趁着陳斯遠飲茶之際道:“大爺,那銀匣子裡的銀錢不多了。”
陳斯遠應下,隨手自袖籠裡尋出兩張百兩銀票來,道:“回頭兒你尋了平兒兌開。”
紅玉應了聲正要退下,又被陳斯遠叫住,吩咐道:“五兒來的時日也不短了,下月起也是一兩銀子月例。”
紅玉應了聲,狐疑地看向陳斯遠。
陳斯遠又道:“房裡多虧你打理着,下月起改爲二兩銀子月例。”
紅玉頓時顧不得狐疑了,拿二兩銀子的月例,那是姨娘纔有的!
隨即又聽陳斯遠道:“至於香菱,她那月例不從你這兒走,我私下給她就是了。”
“那敢情好。”紅玉歡喜着應下,扭身出來正撞見提了食盒回返的柳五兒。
此時香菱、芸香都往園子裡耍頑去了,紅玉便笑着扯了五兒到一旁道:“給五兒妹妹道喜了,大爺方纔發了話,從下月起你也是一兩銀子的月例了。”
“啊?”柳五兒心思細膩,私底下沒少讀詩書,雖自命清高不計較銀錢,卻頗爲看重銀錢所代表的位份。一兩銀子的月例,換在榮國府,那得是老太太身邊兒的大丫鬟才能拿到。
心下歡喜之餘,柳五兒不禁納罕道:“好端端的,大爺怎地這會子給我漲月例?”
紅玉哂笑一聲兒,道:“許是昨兒個大爺做了什麼虧心事兒,這會子良心發現也說不定。”
眼見柳五兒沒聽懂,紅玉便推搡了其一把:“快進去道謝去吧。”
五兒這才應下,提了食盒進得正房裡尋陳斯遠道謝。紅玉心下暗忖,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說不得昨兒個哪個小蹄子被自家大爺收了房,大爺心下不安,這纔回來便給清堂茅舍裡的一應人等漲了月例。
不過爺們兒不都這樣?自家大爺這等喜新不厭舊的,總比東西二府那等哄了姑娘身子,轉頭兒便忘在腦後的貨色強了百套。
過得須臾,紅玉也入內一道兒服侍着陳斯遠用過了午點。略略小憩,五兒正服侍着陳斯遠往書房去,外間便傳來叩門聲。
臨近四月,此時天光極好,那正房門前的屏風早就撤了去,紅玉立在堂中便瞧見一高大豐壯的身形朝這邊廂道:“紅玉,遠大爺可在?”
紅玉心下對那起子東跨院出身的狐媚子都厭嫌得緊,可展眼瞥見司棋身旁的二姑娘,紅玉便轉而笑道:“在呢!”緊忙往書房裡道:“大爺,二姑娘來了。”說罷又趕忙往外去迎。
因着陳斯遠與迎春是平輩,是以不待陳斯遠出來迎,二姑娘領着兩個丫鬟已然進了小院兒。
陳斯遠甫一迎出來,遙遙便見二姐姐迎春一襲泥金底子竹葉紋樣鑲邊肉粉色色緞面菊紋圓領褙子,內襯白色交領襖子,下着銀白撒花緞子馬面裙。鬢貼兩朵粉紅月季宮花,髻插金釵。
面上不見半點木訥,瞥見自個兒便噙了笑意頷首招呼道:“遠兄弟!”
陳斯遠心下納罕,緊忙迎上來一拱手:“二姐姐可是稀客,快請內中敘話。”
迎春斂衽一福還了禮,笑着道:“上回瞧了一眼遠兄弟那書稿,誰知心下一直惦記着那西夷風土人情,只嘆世間之大無奇不有。我這心下實在放不下,方纔聽聞遠兄弟回了,便厚着臉皮來尋遠兄弟討要先前的書稿。”
一旁隨行的司棋也幫腔道:“遠大爺上回可是應承了的,我們姑娘好不容易張一回口,遠大爺可不好胡亂尋了由頭將我們姑娘打發了。”
陳斯遠笑道:“不過是書稿,我又何必推諉?”
說話間進得內中,陳斯遠邀迎春落座,自個兒進得書房裡翻找一番,便將邢岫煙謄寫好的第一卷書稿拿了出來。返身到得廳堂裡,交給紅玉讓其送到迎春身旁桌案上,誰知半路便被迎春接了過去。
陳斯遠落座笑道:“此爲第一卷,於那西夷風土人情大略而談,自認倒有幾分趣味,二姐姐不若先從此卷讀起。”
恰此時五兒奉了杏仁茶來,迎春低聲道過謝,扭頭笑着道:“這卻不急,我上回看過書稿,又想起去年聽聞旁人體己英吉利夷使團進京事宜,一直以爲西夷自有文章法度,怎麼遠兄弟這書中……西夷瞧着這般亂?”
“蓋因西夷並非一國啊,歐羅巴從未大一統,各地自有語言、文字,早先還有宗教將西夷諸國統合,此前百年宗教紛爭不斷,如今王權大過教權,雖不恰當,卻有如我朝春秋、戰國。
且西夷以商立國,自是與我朝大不相同。”
“原來如此,”迎春面上笑着,瞧着果然比素日裡多了幾分靈動。“依稀記得有個聖瓦倫丁節,不知這又是什麼說法?”
陳斯遠笑着道:“此事說法不一,一說囚徒與獄卒女兒瞧對了眼,臨死前瓦倫丁給獄卒的女兒去了一封情書;又有說出自中世紀英吉利夷詩人……”
二人一問一答,說得倒是熱鬧。那隨侍一旁的司棋頓時暗自鬆了口氣,她生怕自家二姑娘又犯了怯,又成了那鋸了嘴的葫蘆——悶聲不吭。如今倒好,二人有來有往的,雖略顯生疏,可多來幾回也就數落了。
見紅玉等也留在廳中,司棋心下一動,湊過去扯了紅玉道:“屋裡也不用留那麼多人,咱們不若去外頭耍頑一會子去。”
紅玉心下着惱,哪裡看不出司棋是故意讓自家大爺與二姑娘單獨說會子話兒?她行事周全,面上不露聲色,便頷首應下。
須臾隨着司棋出了廳堂,其後又有繡橘將五兒也扯了出來。
那司棋有的沒的說了一通,忽而便低聲說道:“昨兒個太太說起我們姑娘的婚事,姑娘聽得直抹眼淚,你猜太太怎麼說的?”
司棋口中的太太,說的自然是邢夫人。
紅玉納罕道:“大太太怎麼說的?”
司棋笑吟吟道:“大太太嘆息半晌,說自個兒出身寒微,身邊兒就遠大爺一個瞧着算是好的,又與我們姑娘說,若是姑娘來日尋個知根知底的,太太也能少操些心。”頓了頓,又道:“說着還賞了姑娘兩匹纏枝蓮的緞子呢。”
紅玉心下透亮,那纏枝蓮的緞子本就是自家大爺自江南帶回來的,往東跨院送去了不少。大太太說了這等話兒,又將此物贈給了二姑娘,定是存心要撮合二姑娘與自家大爺啊!
只是……是不是太遲了?寶姑娘上回既能扮了主母做派,料想私底下必與自家大爺情意深重,二姑娘這會子半路殺出來,說不得討不得好兒反倒惹了一身不是。
只是紅玉素來是個會說話兒的,如今陳斯遠婚事也不曾真個兒敲定下來,因是便笑着低聲道:“原是我們大爺有福啊。”
司棋便鼓動道:“你也知我們姑娘素來是個脾氣好的,”往內中瞥了一眼,道:“若這事兒成了,來日還能少了你的好處?”
紅玉笑着搖頭道:“我們大爺素來是個有主見的,我可不敢胡亂多嘴。”
司棋就道:“也不要你說什麼,咱們素日裡有些眼色,那就什麼都有了。”頓了頓,又道:“我們姑娘再如何也是公府出身,可不比那起子沒出身的商戶強了百套?”
紅玉悚然,自家大爺與寶姑娘的事兒傳出去了?
正待探尋,忽而外間傳來說話聲兒:“喲,今兒好熱鬧啊。”
紅玉擡眼,便見寶姐姐領着鶯兒行了進來。
紅玉心下咯噔一聲兒,暗道自家大爺昨兒一準做了虧心事兒,‘二木頭’轉了性子好容易來一回,誰知正巧被寶姑娘撞見……這往後可有的瞧了!
當下緊忙撇下司棋,紅玉往門前迎去:“寶姑娘來了?可是湊巧,二姑娘纔來問我們大爺借書稿,寶姑娘便來了。”
寶釵嫺靜笑着道:“家中老親想辦個膠乳工坊,尋了媽媽求肯,媽媽便打發我來尋遠大哥計較……好歹是老親,那膠乳再是緊俏,也總要撥付一些答對了。”
此時五兒早往內中傳了話兒,陳斯遠便與二姑娘迎春一道兒來迎。
寶姐姐與紅玉說着,正與二人在正房前撞在一處。寶姐姐掃量迎春一眼,便笑着道:“早知二姐姐也在,我合該遲一些再來的。只是媽媽催得緊……沒耽誤二姐姐的事兒吧?”
迎春笑着道:“我不過是尋遠兄弟借書稿,如今已借到了,正要回呢。寶妹妹既有正經事兒,那我就先回了。”
寶釵笑道:“我纔來二姐姐就要走,這可不好,瞧着倒像是我趕了二姐姐一般。”
迎春也笑道:“既得了物件兒,再不走可不就成了惡客?”又扭頭與陳斯遠道:“遠兄弟潛心攻讀,可也不好累壞了身子骨。素日裡若是煩悶了,不若去我那綴錦樓下一局棋,解解悶也是好的。”
陳斯遠含糊應下,迎春又道:“如此,我便走了。遠兄弟、寶妹妹留步,都是自家姊妹、兄弟,往後也別送來送去的,沒得讓人覺着外道。”
說罷點了司棋、繡橘兩個,挪動蓮步而去。
過得花牘,司棋忽而冷笑一聲,道:“早不來、晚不來,偏姑娘來的時候她也來……姑娘說她是不是故意的?”
繡橘這會子也反應過來自家姑娘的心思,若是自家姑娘果然嫁了遠大爺,那自然是極好!論人品、才俊,這府中的男子又有哪一個比得上遠大爺?
因是繡橘便同仇敵愾道:“這四下都是得了薛家好處的丫鬟、婆子,說不得哪一個就做了耳報神。想要瞞過……只怕不大容易。”
司棋蹙眉思量道:“那耳報神再多也進不得東跨院……下回遠大爺往東跨院去,姑娘不若也去?”
迎春悶聲沒言語。她既拿定了心思,便再不會改易,哪怕撞得頭破血流。這會子雖心下怦然亂跳,卻隱隱泛着一股子快意!隱忍這般多年,原來表露心意竟是這般暢快!
繡橘又道:“常言道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三姑娘素來主意多,我看不若尋了三姑娘討個主意去?”
司棋蹙眉道:“三姑娘瞧着更親近寶姑娘,你這是出的什麼餿主意?我看啊,與其問三姑娘,莫不如去問邢姑娘呢。”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迎春忽而想起上回對弈時邢岫煙若有若無的點撥,頓時起了心思……
卻說另一邊廂,那寶姐姐目視迎春行得遠了,忽而嘀咕道:“二姐姐如今不同了呢。”說罷又意味深長的瞥了陳斯遠一眼。
陳斯遠撓撓頭沒言語,心下也委屈得緊——二姐姐自己找上的門,他總不好當面趕人吧?
二人一併進得內中,不待鶯兒尋由頭,紅玉、五兒兩個便極有眼色地去了外頭。
寶姐姐先行說過正事兒,不過是有薛家故舊尋上門來,求肯一些膠乳份額罷了。這膠乳都是隨行就市,賣誰不是賣?陳斯遠自無不可。
待說過此事,陳斯遠緊忙關切道:“妹妹今兒個瞧着大好了呢。”
寶姐姐笑着白了其一眼,心下如何不知他是想將先前的話頭遮掩過去?寶姐姐雖心下吃味,卻也知此事怪不得陳斯遠。
莫說是東西兩府,便是將其放在京師,論及品貌、才幹,又有幾人越得過陳斯遠去?
如此,前有王雲屏相看,後有二姐姐登門,本就在情理之中。那王雲屏一事業已揭過,至於二姐姐迎春……雖方纔瞧着略有不同,如今又有邢夫人做靠山,可寶姐姐又豈會怕了她?
面前的良人早兩年便是個貪花好色的,如今收攏的姑娘多了,這才略略收斂。
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二姐姐單論顏色便輸了自個兒一籌,又哪兒來的底氣與自個兒爭?
說實在的,比起去爭寶玉那等不知上進、一無是處的紈絝子弟,爭陳斯遠這等才俊,反倒愈發讓寶姐姐躍躍欲試呢。
如今不怕旁的姊妹,寶姐姐最擔心的是外間有權貴相中了陳斯遠,開出陳斯遠不忍推拒的條件,那纔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呢。
多想無益,現下她只盼着這月餘光景儘早過去,待媽媽探尋了姨媽的心思,自個兒也好早早兒與他定下來。
寶姐姐心思多,情知這偶爾吃味是情趣,吃味多了便難免惹人厭煩,因是絕口不提方纔二姐姐來訪之事,只笑着說起了這兩日情形。
“——悶了兩日,今兒個一早纔好轉,林妹妹便尋了來。”
“林妹妹去了?”
寶姐姐道:“說來便促狹,她竟學了你,自個兒縫製了口罩,主僕三個都戴了上,遮了小半張臉兒說話。後來實在憋悶不住,到底將那口罩扯了去……是了,我還將荷花宮花送了她,林妹妹高興得當面兒就貼在了鬢上。”
她一面兒說着,一面兒見陳斯遠杯中空了,便起身提了茶壺,湊過來爲陳斯遠斟了茶水,又戳在其近前道:“林妹妹鬧了半晌才走,我正不知另一朵蘭花送給誰,誰知出來便撞見的邢姐姐。”
陳斯遠道:“那倒是巧了。”
寶姐姐噙笑道:“可不是?我見邢姐姐鬢上素淨,便將那蘭花送了去。”寶姐姐撂下水壺正待回身,誰知柔荑便被陳斯遠擒了去。
寶釵面上頓時露出些許嗔意,扭頭往外看了一眼,蹙眉低聲道:“都瞧着呢,快撒手。”
陳斯遠笑了笑,忽而朗聲道:“上回那賬目有兩處錯漏,寶妹妹且隨我往書房觀量。”
說罷起身撒手,探手一邀。
寶姐姐嗔看其一眼,又心虛地往外瞧了瞧,眼見紅玉、鶯兒幾個就在院兒外耍頑,這才略略鬆了口氣,隨着陳斯遠往書房行來。
甫一進得內中,那陳斯遠方纔轉過身來,寶姐姐便駭得雙手護在心口後退了小半步,囁嚅道:“你,你不許再作怪。”
陳斯遠故作納罕道:“不過是想尋妹妹說些體己話兒,哪裡就作怪了?再者,前番發乎情、止乎禮,又何談作怪?”
寶姐姐被他這般不要臉的模樣氣得一時不知如何答對……於寶姐姐心下,扯了手兒纔算是發乎情、止乎禮,餘下吃胭脂,還將手探進小衣裡,簡直就是浮浪子所爲!
正氣惱間,陳斯遠已欺身過來。寶姐姐又往後退,誰知才兩步背脊便抵在了牆面上。
這下子避無可避,寶姐姐便眼睜睜瞧着他湊到身前才停下。
二人對視一眼,寶姐姐情知又要躲不過,心下怦然、彆扭之餘,竟隱隱有那麼一絲期許。
正是因此,寶姐姐一時間羞得面上通紅,咬着下脣別過頭去,不敢去看陳斯遠。
陳斯遠探手捏了寶姐姐的下頜,俯身輕輕一啄,溫聲道:“這男女大防,向來防的是無媒野合……我與妹妹這般早早心心相印,又不曾做旁的出格的,哪裡就是作怪了?”
寶姐姐赧然道:“哪裡來的歪理邪說?我卻是不認的!”頓了頓,又低聲道:“再說咱們如今也不曾過了明路……總要,總要等過了門再……”
陳斯遠心下玩味,嘆息一聲故作愁悶道:“就怕到時候又生波折啊。”
寶姐姐見其好似患得患失起來,心下暗自歡喜,便開口哄道:“姨媽本就瞧不上我家,哪裡會出變故?”說着又探手扯了陳斯遠的大手,拇指在其掌心勾了勾,道:“咱們安心等一些時日就是了。”
陳斯遠頷首應下,忽而將寶釵身形一帶,寶姐姐低低驚呼一聲便撞在了其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