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傳言起
給了名帖,燕平王再無興致,隨口兩句便將陳斯遠打發了。
陳斯遠回返榮國府馬車上,緊忙吩咐車伕往延壽寺街大耳衚衕而去。袖籠裡兩張名帖,一份賈政的,一份燕平王的。賈政介紹的三人什麼情況不知道,可人家燕平王介紹的可是翰林,這還用琢磨?
車行兜轉一番,轉眼到得延壽寺街,到得大耳衚衕第三家。陳斯遠下車,車伕上前打門。
須臾光景門開了,內中出來個老家人。陳斯遠上前遞了名帖,那老家人掃量一眼就變了臉色:“這位公子稍待。”
說罷返身入內,過得須臾,便有個比陳斯遠大不了多少的少年行將出來。那人掃量陳斯遠一眼,上前拱手道:“家父梅鈺誠,在下梅衝,敢問這位朋友如何稱呼?”
“見過梅兄,在下陳斯遠,不敢稱朋友,因得平安州節度舉薦,擬明年入國子監就讀。”
“好說,”能入國子監,尤其是優生,就等於有了秀才功名,因是那梅衝笑道:“我父還不曾回返,陳朋友還請入內敘話。”
當下陳斯遠隨着梅衝進了宅子。這宅子不過二進,東南開門,門旁有待客的倒座廳。不過這倒座廳多是用來招待尋常人等的,陳斯遠拿了燕平王名帖,梅衝自是不敢怠慢。
因是一路竟將陳斯遠引過垂花門,到了二進裡頭的偏廳。
二人落座,自有丫鬟奉上茶水。
攀談幾句,陳斯遠便說起了來意,道:“說來慚愧,在下年少輕狂,雖在詩詞小道上有些見解,奈何於制藝一道連門檻都不曾跨過。”
梅衝道:“陳朋友此語言過其實了吧?”
陳斯遠認真道:“梅兄,在下所言句句屬實,在下於那八股文七竅通了六竅。”
梅衝笑了笑,思量道:“既是燕平王所託,家父料想不會推拒。不知陳朋友落腳何處?待我父回來,我與父親說了,來日再打發人請了陳朋友來家中一敘。”
陳斯遠便道:“我如今寄居榮國府。”
“哦。”梅衝聞言頓時神色又淡了幾分。
梅家祖孫三代翰林,其祖梅文嵿一代兄弟三人,一人翰林,兩人中舉,可謂書香世家。
自古文武相輕,賈家在文人眼中乃是國之蠹蟲,又哪裡會有什麼好名聲?
又略略寒暄幾句,眼見梅衝緩緩端起茶盞來,陳斯遠當即起身告辭離去。
乘着馬車回返榮國府,途中陳斯遠暗自思忖,這些年莫說是冷淡,便是白眼也沒少挨。一介白身,莫說是在權貴面前,便是在有功名的讀書人面前也沒什麼臉面。
他早已習慣,卻不想再習慣。梅鈺誠能指點科考要點自是極好,可也不能單指望了此人,說不得來日入了國子監還得另尋門路。
思量間馬車進了榮國府東角門,陳斯遠下車,隨手賞了車伕三錢銀子,又與門子餘六胡扯了幾句。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陳斯遠總覺得今兒個餘六眼神兒有些古怪。瞧向自個兒的目光裡,好似隱含着豔羨、掃量、鄙夷,總之五味雜陳、難以言表。
陳斯遠尋思着,只怕徑直問了,這餘六也不會說將出來。怕是府中又有什麼傳言,待回了自家小院兒,小喇叭芸香自會告知自個兒。
當下進了馬廄旁的角門,路過穿堂時,陳斯遠腳步放緩,尋思着也不知能不能偶遇寶釵。奈何這回不湊巧,便是走得再慢,待轉過穿堂也不見寶釵身影。
陳斯遠心下可惜,結果方纔轉過夢坡齋,迎面便撞見款款而來的寶姐姐。
外披大紅牡丹團花斗篷,內裡是杏黃緞面牡丹折枝刺繡圓領褙子與白色交領襖子,下身穿着桃紅繡牡丹長裙。
只領了個丫鬟鶯兒,遙遙瞥見迎面而來的陳斯遠,寶姐姐頓時嘴脣翕動,似有嗔怪之色閃過。旋即又恢復如常,笑着到近前屈身一福:“遠大哥可大好了?”
陳斯遠笑道:“多虧了薛妹妹送來的藥,如今雖有些咳,可已不礙事了。”
“那就好。”寶釵笑道:“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聽聞遠大哥落水染了風寒,媽媽、哥哥可是掛心了好一陣子,都說遠大哥身子單弱,只怕此時染了風寒不大妥當。”
聽着像是好話,仔細琢磨又不是什麼好話。嘖,寶姐姐知道反擊了?
陳斯遠面色不變,說道:“勞文龍兄掛心了,誒呀,我這心中實在過意不去。說來也巧,今兒個去訪名師,竟在街面上瞧見一樁好營生,待我回頭兒尋了文龍兄計較,這一回定要好生賺一筆。”
寶姐姐頓時瞪了他一眼。
還沒完,陳斯遠又道:“是了,薛妹妹這會子只怕是要往榮慶堂去?只是這會子寶兄弟怕是沒空與薛妹妹說話兒,我看薛妹妹不若去尋二姐姐、三妹妹耍頑?”
這話說的是黛玉一回來,寶玉就沒心思找寶釵,只一門心思找黛玉說話兒。
寶姐姐頓時心下氣惱不已,面上雖還笑着,可一雙水杏眼恨不得生生將陳斯遠剜死!
偏偏陳斯遠說的是實話,寶姐姐竟一時間不知如何反駁。有句話叫‘謊言不會傷人、真相纔會’。
寶玉、秦鍾與小尼姑智能兒的事兒纔過去多久?前幾日寶玉又鬧着去給秦鍾探病,寶姐姐每回都是做了良久心理建設,時不時吞服了冷香丸,這才能耐着性子與寶玉說話。
此時黛玉一回來,陳斯遠這麼一拱火,寶姐姐頓時就有些破防!
陳斯遠見好就收,拱手道:“既如此,薛妹妹快去吧,我也回去了。咱們回見!”
寶姐姐強忍着惱火道:“遠大哥慢走。”
陳斯遠略略頷首,隨即負手踱步而去。寶釵杵在原地瞧着其身形掩去,暗自磨牙了一陣,深吸了口氣,這才扭身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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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鶯兒道行不足,聽不出方纔二人之間的脣槍舌劍,卻也能聽出氣氛不大對。此時觀量自家姑娘,便見寶釵面上粉面含霜,頓時蹙眉道:“姓陳的一準兒沒安好心,姑娘,咱們往後還是躲他遠點兒吧!”
寶釵皮笑肉不笑道:“又渾說,遠大哥又不曾唬弄咱們,哪裡就沒安好心了?”
“可是——”
寶姐姐乜斜一眼,鶯兒頓時不敢言語了。
寶姐姐轉過夢坡齋,心下暗自舒了口氣,想着方纔聽媽媽喜笑顏開所說的言語,便忖度道:不拘如何,那陳斯遠此番可是幫了大忙。雖說說話氣人,可自個兒到底還是應該感激此人……不然哪裡能去掉那等大敵呢?
就是不知這回寶兄弟會鬧哪樣兒了……
卻說陳斯遠撩撥了寶姐姐一通,心下愉悅着回返自家小院兒。 才進家門,便見廂房裡驚呼一聲,隨即便有小丫鬟芸香瘋跑出來。到得近前瞪大眼睛盯着陳斯遠瞧,道:“大爺好生能爲!那事兒可是真的?”
“什麼事兒啊?”
此時正房門推開,紅玉已然迎了出來。芸香也顧不得怕紅玉了,只比划着道:“就……就是林姑娘那事兒啊!”
紅玉此時蹙眉到得近前,憂心忡忡瞧了陳斯遠一眼,這才道:“芸香,回房去,以後這等事兒少打聽。”
芸香癟嘴不滿道:“外頭都傳遍了,說是大爺身上就有林家婚書,紅玉姐姐就知管我,可能管得了外頭婆子嚼舌?”
“你——”
紅玉探手就要揪芸香耳朵,芸香嚇得抱頭就跑:“我錯啦,饒了我這一遭吧!”
紅玉嘆息一聲,又關切看向陳斯遠:“大爺——”
陳斯遠笑道:“進屋說話。”
二人一併往正房行去,到得門口那柳五兒方纔慌忙迎了出來,只不住道惱:“大爺……我,我瞧書入了迷……”
陳斯遠笑着沒言語,進得房中淨手落座,這才叫過紅玉問道:“外頭都是怎麼傳的?”
紅玉蹙眉道:“都說大爺得了林姑娘婚書,只待林姑娘及笄後便要成婚。”
“旁的呢?”
“旁的倒沒說。”
“那這傳言是打哪兒傳出來的?”
紅玉也納罕道:“這一早兒還不曾聽聞,不知怎的,一兩個時辰間就傳得四下都知。”
陳斯遠接過柳五兒送來的茶盞,呷了一口便思量了個分明。
自個兒與黛玉的婚事,府中誰最樂見其成?
頭一個,賈赦自是樂見其成。若促成此事,說不得便能對林家十幾萬家產上下其手,到時候仨瓜倆棗的就將自個兒打發了。賈赦此人生性貪鄙,又哪裡會放過這等好機會?
第二個,王夫人也樂見其成。賈母與王夫人這對婆媳之間的鬥法,從管家權一路延伸到了寶玉的婚事。賈母屬意寶黛,王夫人看好‘金玉良緣’,今後婆媳二人爲此一直鬥法。
以王夫人的性子,打頭陣怕是夠嗆,但推波助瀾肯定是有的;
這第三個,就要說到薛家了。
薛大傻子成了活死人,薛姨媽、寶釵來京師不敢去王家,非要賴在賈家不肯走,便是存了託庇賈家羽翼之意。其後那勞什子金項圈、金玉良緣,大抵都是薛家與王夫人炒作起來的。
薛家想促成金玉良緣,頭等大敵自然就是早來的黛玉。
寶姐姐素來端莊嫺靜,以其性子,其後逼急了還有‘滴翠亭’嫁禍黛玉之事,可見黛玉威脅之大。
此時因着黛玉、寶玉年歲還小,薛家還不曾用下作手段,可這防範之心只怕早就有了。有了賈赦這個始作俑者,又有王夫人推波助瀾,那薛家自打來了便四下撒銀錢拉攏賈家下人,又怎會錯過如此良機?
誒?這麼一盤算,豈不是賈家上下都對自個兒與黛玉的婚事樂見其成?唯獨有個‘惡毒’老太太賈母從中作梗。
陳斯遠咧嘴無聲而笑。暗忖可惜了,若是這會子賈母就去了該多好。到時候也甭管什麼約定,就算林妹妹不願,這婚事也得成了真……嗯,就是賈雨村那一關不好過。
此時紅玉一個眼神支走了柳五兒,湊過來憂心道:“大爺還笑呢,那事兒到底是不是真的?”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陳斯遠笑問。
紅玉道:“不拘真假,只怕大爺來日都在府中不好過了!”頓了頓,生怕陳斯遠不解,湊近了低聲道:“大爺不知,老太太自小就將寶二爺、林姑娘攏在身邊兒,什麼意思誰看不出來?這會子大爺橫插一腳,老太太能樂意?”
陳斯遠這會子心緒極佳,眼見紅玉心下都想着自個兒,禁不住湊上前在其臉兒上啄了下。
“呀!”紅玉頓時捂着臉扭頭去看柳五兒,見其躲在書房裡好似不曾瞧見,這才嗔怪着扭過頭來看向陳斯遠,道:“說正事兒呢,偏大爺又來作怪。”
陳斯遠就道:“勞你掛心,不過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這事兒又不是我傳揚出去的,便是要打板子也落不到我頭上。”頓了頓,又道:“再說,正是因着傳揚了出去,老太太纔不好趕我走啊。”
若此事遮掩下來也就罷了,說不得賈母過些時日使了手段,便將陳斯遠攆了出去;可此事傳揚開來,此時再攆,賈母又哪裡掩得住悠悠之口?
老太太要臉,大抵幹不出這等事兒來。
莫忘了賈母七十多年紀,說不好聽的土埋脖子了,只是因着對下寬厚,又用鳳姐兒、邢夫人牽制了王夫人,這纔將榮國府攏在手中。
這情形好比當前朝局,太上沒退乾淨,今上佈局十載,權勢業已與太上分庭抗禮。
除去那些不好轉向的老臣、勳貴,朝堂上的諸公哪個看不清局勢?
不論是朝爭、宅鬥,這其中騎牆觀望風色的纔是大多數。這些人倒向哪一方,哪一方就贏定了。
思量間,邢夫人身邊的苗兒尋了來。進來屈身一福就道:“聽聞哥兒回來了,我們太太便打發我來叫了哥兒去說話。”
有幾日不曾見邢夫人了,陳斯遠心癢不已,當下披了斗篷隨苗兒往東跨院而去。
一路暢行,進得正房裡,便見邢夫人面上難掩喜色。
二人耐着性子落座,過得半晌纔打發了丫鬟退下,邢夫人立馬迫不及待低聲喜道:“成了!”
“哈?”陳斯遠一時間不曾反應過來。
就見邢夫人白了其一眼,說道:“月信本該前兩日就來,今兒個都二十二了也不見來,這半個月又總覺得吃不飽,八成是有了!”
陳斯遠愕然不已,心道這也太準了吧,才幾回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