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蓉哥兒也氣你了
黛玉手託香腮蹙眉凝思半晌,心下不由得苦笑,她又哪兒來的本事替陳斯遠揚名?困居榮國府,每日往來的不過是府中姊妹,莫說是見外人,便是陳斯遠也等閒不得相見。
思量一番,是了,莫非陳斯遠將心思打在了老師賈雨村身上?老師好歹是庶吉士出身,這等文字鑑賞水平還是有的。不日便要啓程往浙江赴任,江浙一地文風鼎盛,這等文字流傳出去,說不得就揚了名。
黛玉到底年歲還小,又因陳斯遠寫的不清不楚,便不覺想差了。當下將那紙箋收好,略略回想,吩咐了雪雁研墨,提筆便謄抄起來。
不一刻謄抄罷了,黛玉親自吹乾墨跡,掃量幾眼,只覺果然脣齒留香。心下不禁暗忖,那陳斯遠果然有幾分才情,若是這般,來日過鄉試豈非易如反掌?
她爲父侍疾一載,尤其方纔回去那兩個月,家中什麼亂子沒見過?有僕役捲了財貨失蹤的,有丫鬟與外頭賊子勾勾搭搭的,閱歷增長不說,漸漸也知曉了一些人事兒。
想着當日榮禧堂所定之約,只怕來日便要成真,黛玉頓時羞怯起來。羞怯過後,心下又是一片茫然。她與陳斯遠雖見過幾回,奈何加起來也不曾說過幾句話。
他是什麼品貌,什麼性情,如今只模模糊糊有個輪廓,真個兒計較起來又說不真切。
想起說不得來日就要與其成就姻緣,黛玉便有些無措。
正思量間,忽而一隻素手將吹乾墨跡的紙張抄走,便聽得寶姐姐戲謔道:“林妹妹這是寫了什麼,瞧着好似犯了思量。”
黛玉悚然回神,轉身瞥見非但是寶釵,便是迎春、探春、惜春、湘雲也一道兒來了,當下不禁嗔道:“走路無聲無息的,駭了我一跳。”
迎春就笑道:“哪裡就沒聲息了?我們在外頭就招呼過了,偏林妹妹不知思忖了什麼,竟一聲也不曾聽進耳裡。”
探春就道:“林姐姐極有才情,說不得是寫了了不得的詩詞呢。”
此時寶釵捧着紙張掃量一眼,頓時驚疑一聲,旋即笑道:“果然是詞。”
湘雲湊過來踮着腳觀量,催促道:“寶姐姐快快念來。”
黛玉頓時探手要奪,這謄寫的原本是要送與先生品評的:“快還回來,那上頭可不是我寫的。”
她這般說了,衆姑娘哪裡肯信?湘雲緊忙過來阻攔,寶姐姐趁機抽身到得碧紗櫥門口,觀量着其上文字誦讀起來。
這前一闕還好,引得一應人等交口稱讚。
待‘人生若只是初見’一出,一衆人等頓時鴉雀無聲。
一則這一闕木蘭花太過驚豔,便是放在唐宋名篇裡也不顯突兀;二則,這詞中閨怨之氣滿滿,迎春眼看及笄,寶釵不過十四,惜春翻過年來方纔七歲,忽而見得這等閨怨詞,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品評。
雪雁心下爲黛玉急切,緊忙說道:“也是湊巧,今兒個撞見紅玉姐姐,便聽她念叨了幾句遠大爺做的詞。我聽着極好,回來與姑娘說了,姑娘便憑着記憶寫了出來。”
探春暗自舒了口氣,頓時驚奇道:“遠大哥竟會寫這等閨怨詞?”
湘雲也納罕不已,笑道:“我只道遠大哥詩詞豪放,不想也有這等百轉柔腸之作。”
寶釵心下正是‘百轉千腸’之時,面上雖笑着,一雙杏眼卻盯着紙張上的兩闕詞不放。心下暗忖,陳斯遠寫這詞是何意?真個兒是送與黛玉的?
寶姐姐纔不信雪雁是偶然聽來的呢,說不得雪雁與紅玉私底下總聚在一起,如此也好方便陳斯遠與黛玉鴻雁傳情。
想到此節,寶姐姐擡眼觀量一眼黛玉,不禁愈發納罕……莫非黛玉真個兒認定了那陳斯遠不成?
也不知爲何,寶姐姐心下略略不適,又垂下螓首來觀量那一闕‘木蘭花’,只覺內中才情躍出紙面!若真個兒有人爲其寫了這詞,寶姐姐都不知自個兒能不能守住心防。
迎春附和着衆姊妹稱讚連連,心下微微異樣。先前便覺遠兄弟品貌才俊都是上等,奈何品貌好說,這才俊一直不曾有直觀認識。今兒個這兩闕詞一出,迎春哪裡還不知其才俊?
迎春二月裡便要及笄,正是少女懷春之時。雖說家中不讓觀量,可私底下還是偷偷觀量過那等才子佳人的話本子,心下自然也就多了一份旖念。
因是明知不該想,二姑娘迎春心下偏偏犯了思量——那遠兄弟如此能爲,又相貌堂堂,果然是良配啊。
餘下探春、湘雲、惜春還小,只知起鬨。此時臨近晚點,衆姑娘方纔聚在一處頑樂,想起黛玉不在這才尋了過來。待笑鬧一場,也就各自散去。
惜春、湘雲一併住在後罩樓,迎春、探春與寶釵一道兒出了垂花門,待過了穿堂也就各自分開。寶釵回返梨香院,探春回王夫人院兒,迎春自是要回東跨院。
大丫鬟司棋綴後半步,偷眼觀量自家姑娘神色。這幾日情形可謂峰迴路轉,險些被表弟潘又安用了強,半路又被遠大爺給救了去,其後潘又安不告而別,跑了個無影無蹤。如今司棋的母親與姥姥還在與盤大年家打官司呢!
司棋恨過,惱過,待潘又安一走,又茫然無措起來。午夜夢迴,也不知爲何,偏生只記得遠大爺貼近觀量自個兒,隨即憐惜一嘆。
虧得那位遠大爺,不然自個兒只怕就要委身於那潘又安。此等下作之人,又豈是良配?
又想起那日遠大爺施爲了三回這纔給自個兒解了藥力,司棋只覺羞得不敢見人,偏生又忍不住去想那遠大爺。
鬼使神差之下,眼見二姑娘犯了思量,司棋便笑道:“姑娘,遠大爺果然才情不凡。聽說素日裡待人也和氣,生得又相貌堂堂,來日若是林姑娘嫁了去,真真兒是好福氣呢。”
“嗯。”迎春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嘴。
司棋又道:“姑娘,我倒是聽過一樁事。”
“嗯?”
司棋四下觀量一眼,壓低聲音道:“聽說,遠大爺與林姑娘那婚約是兼祧之約。”
迎春身形一頓,訝然道:“兼祧?”
司棋低聲道:“說是爲了林家宗祧。”
迎春心下恍然,雖聽着離奇,卻又在情理之中。可她原本只是略略有些奢望,待聽得那婚約乃是兼祧,頓時便生出別樣心思來。
這兼祧妻若是先進門,自是算正室;可若與正妻一道兒過門,或在正妻之後,法理上可就算不得是正妻了。
算算黛玉轉過年來才十一,自個兒不過比遠兄弟略略年長一些……
這般想着,迎春心下不禁怦然。隨即強壓下心緒,與司棋笑道:“還有這等事兒,也不知是真是假。”
司棋便道:“我姥姥聽大太太說的,只怕假不了。”
迎春點點頭,沒言語。司棋隨行幾步,又低聲道:“姑娘,說句不該說的,有時候姑娘也須得爲自個兒考慮考慮了。這婚姻大事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頭那等哥兒都不知是人是鬼,成婚前一面都見不得,這往後日子又怎會稱心?我瞧着遠大爺極好,又與姑娘年歲相當,不如求了大老爺——”
耳聽得司棋越說越離譜,迎春頓時羞惱道:“少胡唚!沒影兒的事兒,哪裡就能扯在一處了?你再亂說,我,我定將你攆了出去!”
司棋跟着二姑娘幾年,哪裡不知其脾性,當下只笑道:“我不過隨口一說,姑娘既瞧不上眼,就當我胡亂嚼舌好了。”
迎春囁嚅着沒言語。她又怎會瞧不上眼?只是這等事兒,又如何與大老爺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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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天來,陳斯遠方纔用過早點,正思量着要不要去瞧瞧尤三姐。心下又想,來日去了國子監,每日卯正必到,申正方纔下課,且一旬休一日,等閒只怕不得空去見尤三姐。
既如此,莫不如先讓尤三姐習慣一二,免得來日再生了怨懟。
思量間,便有人來叩門。紅玉開門迎了,轉頭帶了帖子來。原是薛蟠下了帖子,定在正月十四晚宴請陳斯遠。
早先薛姨媽就提及過,陳斯遠當面已然應承,這會子自是回話到了時日必到。
過得半晌,又有探春、惜春與湘雲尋來,入內好一番誇讚陳斯遠才情,陳斯遠大咧咧受了。
湘雲禁不住納罕道:“遠大哥怎地想起寫閨怨詩來了?”
陳斯遠笑道:“昨兒個往閒趣書寓走了一趟,內中女先生不喜金戈鐵馬,我便只好寫了兩闕閨怨詞。”
湘雲不解:“書寓?女先生?”
湘雲不知內情,探春卻是知道的,當下便蹙眉道:“遠大哥怎地去了書寓?太太可是說過,那可不是什麼好地方。”
陳斯遠笑道:“地方無非好壞,不過是因人而異。我有求那些女先生,想請其替我揚名,可不就要依着人家的喜好來?”
惜春納罕道:“遠大哥要揚名?”
湘雲這會子卻懂了,合掌道:“是了,遠大哥過幾日便要去國子監,要想早些肄業,可不就要先行揚名?這有了名氣,國子監的博士自是要高看一眼,來日傳授本事也會多用心些。”
陳斯遠笑道:“雲妹妹所言甚是。”
湘雲得意一笑,旋即又苦惱道:“可惜過了十五我便要回二叔家了,來日還不知何時能再來呢。遠大哥,那瓷娃娃可做得了?”
陳斯遠起身說了句‘稍待’,進得書房裡一陣翻找,回來果然手中便多了個精美瓷人。
琉璃廠不比揚州私窯,燒不出青花瓷,便只燒了白瓷,其後又上了釉色,因是瞧着比以往更鮮豔。
那精巧瓷人意態慵懶,醉臥花海之中,一雙圓眼半開,瞧着竟好似睡了過去一般。
“真做得了?”
湘雲喜滋滋接過,捧在手中愛不釋手。隨意赧然屈身一福,道:“初次見面便問遠大哥討禮物,來日我定用心回禮!”
小姑娘說得鄭重,陳斯遠便笑道:“好,一言爲定,那我就擎等着雲妹妹的回禮了。”
湘雲漏齒一笑,頓時顯出豁牙來。陳斯遠頓時意興闌珊,這會子金釵們都太小了。近來見了三妹妹探春幾回,每回都是掩口而笑,想來也是換牙了。
三個小姑娘略略盤桓,吃了兩盞茶,用了些茶點,便知趣告退。
陳斯遠又放心不下尤三姐,想着到底還是去看一遭吧。方纔意動,前頭又有人來找尋。這回來的是苗兒,只說大太太有請。
陳斯遠心下納罕,穿戴齊整便隨着苗兒出了小院兒。甫一出門,陳斯遠便道:“姐姐可知太太尋我何事?”
苗兒蹙眉道:“正要與哥兒說呢,方纔珍大奶奶與尤老安人一道兒登門,只說是哥兒拐走了她家女兒。太太氣惱了一場,這纔打發我來尋了哥兒過問。”頓了頓,又掛心道:“哥兒莫非真個兒將尤三姐拐了去?”
陳斯遠打個哈哈道:“與我何干?分明是三姐兒與尤老安人拌嘴,心下氣不過這才跑了出來。我見其沒着落,這才幫襯着安頓了。”
苗兒自打被邢夫人拿捏過,心下只當自個兒是陳斯遠的人了。陳斯遠與哪個姑娘往來,苗兒全然不在意,她心下只一心提防着條兒那小蹄子。可對那尤三姐,苗兒卻另有念頭。
因是思忖半晌便道:“哥兒莫怪我多嘴……尤家瞧着就不是良配,哥兒自有前程,何必非要娶尤家姑娘?”
陳斯遠笑道:“我也沒說娶啊。我知姐姐掛心我,心裡感激,回頭兒自有好處給姐姐。”
苗兒見其眼神似利刃,頓時心下酥麻,羞答答白了其一眼,道:“總,總要避着人呢。”
剛好此時轉上夾道,眼見四下無人,陳斯遠便勾了勾苗兒的手指,此舉自是惹得苗兒面紅心跳,羞怯得不行。
少一時,二人轉入東跨院。陳斯遠與苗兒嬉鬧之時,便拿定了對策。這事兒無論如何也怪不到自個兒身上,若尤氏與尤老安人倒打一耙,他倒是正好懟回去。
不一刻進得內中,陳斯遠轉過屏風觀量,便見邢夫人端坐軟榻,下首陪坐着尤老安人與尤氏。
陳斯遠上前與三人見過禮,那邢夫人便剜了其一眼,不耐煩說道:“哥兒,珍哥兒媳婦與老安人說哥兒拐走了三姐兒,不知可有此事?”
陳斯遠頓時眉頭緊蹙,說道:“我前幾日提了年禮拜訪過老安人,自問不曾得罪了安人,不知爲何毀我名聲?”
尤老安人頓時一怔,脫口便道:“若不是遠哥兒勾搭,我那三女兒豈會平白就走脫了兩夜,至今也不曾歸家?”
陳斯遠厲聲道:“敢問安人,三姐兒走脫時,周遭可曾有人見過晚輩?”
“這……不曾。”
“那晚輩可曾與三姐兒有書信往來,或是言語攛掇?”
尤老安人道:“這卻不好說了。”
陳斯遠平靜道:“這卻古怪了,無憑無據的,安人爲何冤枉是晚輩拐了三姐兒?”
尤老安人急切間便要起身,尤氏心道不好,這陳斯遠先聲奪人,繼母本就不是對手,急切間胡言亂語只怕就要生事。
因是趕忙搶白道:“遠兄弟誤會了,實在是母親記掛三姐兒,見她兩夜未歸,這才四下找尋。也是湊巧,有婆子瞧見三姐兒在後門見了遠兄弟一回,其後就沒了蹤影,我與母親這纔來請教遠兄弟。 遠兄弟,不知我那三妹可還好?”
陳斯遠笑道:“倒還安好,只是心下氣悶得緊。我勸說了幾回,她卻不願立時歸家。”
尤老安人又要問話,偏又被尤氏搶白:“多虧了遠兄弟照拂,卻不知我那三妹如今寄身何處?”
陳斯遠道:“珍大嫂子見諒,三姐兒逼我發誓不可說出其行蹤。不過珍大嫂子若是用心掃聽,想來不一刻便能尋見。”
“你——”尤老安人拍案而起。
尤氏頓時蹙眉道:“母親!此時本就與遠兄弟無干,何必牽連旁人?”
尤老安人頓時委屈不已。心下暗忖,這大姐兒到底不是親生的,這會子偏生向着外人,全然不給自個兒思量。
尤老安人這心下,雖存着一碗水端平的心思,可十根指頭還有長短,又怎會真個兒端平了?
尤氏是繼女,當日爲其添妝,自是存了結善緣、攀權貴的心思。尤二姐與尤三姐纔是她親生的,這心下所想又是不同。
二姐兒性子、耳根子都軟,又貪圖富貴,自是她說什麼便是什麼;三姐兒性子潑辣豪爽,不似二姐兒那般容易爲其擺佈,尤老孃心下自是多了一分嫌棄。
可即便再不滿,那也是自個兒掉下的肉,又怎會真個兒不管?
前日夜裡尤三姐夜奔,尤老安人察覺時當即便打發人四下找尋。奈何那會子已然天黑,一時間又去哪裡找去?轉過天來她往親朋故舊家中找尋,又不敢說尤三姐夜奔,因是足足浪費了一日。
昨兒個夜裡思量起來,認定尤三姐定是去尋陳斯遠那公狐狸去了,今兒個一早這才緊忙尋了尤氏,往東跨院找邢夫人來計較。
尤三姐夜奔一事,看似只涉及其一人,實則涉及尤家女眷清譽。這等事兒傳揚出去,外人又如何看待尤家女眷?尤二姐尚在閨閣之中,尤老孃還指望着二姐兒攀上權貴呢,又怎會眼瞅着尤三姐壞了一家子名聲?
且有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