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我信你就是了
出得字畫鋪子,陳斯遠暗自舒了口氣。爲了一個謊言,須得圓無數的謊!
當日還道自個兒就要跑路了,誰知峰迴路轉會將如今這身份坐實了?又有誰能料到反倒入了那燕平王的眼,有了僥倖過順天府鄉試之機?
往日不可追,如今能用銀錢解決問題,總比沒法子解決要好。
細細盤算,這些時日花錢如流水,如今手頭不過剩下五千兩出頭。眼看年關在即,邢家須得走動走動,他這個寄居的遠親也須得給各處送些年禮……哎,又是一筆開銷。
且依着他心下謀算,轉過年來須得揚名。怎麼揚名?自是去那秦樓楚館之地留下‘薄倖名’,如此纔好順理成章的成爲‘才子’——不然憑什麼一年內就從國子監肄業?
得,這又是一筆銀錢!
陳斯遠回了馬車上,思量着來日去尋燕平王,總要自個兒也生髮一場纔好。不然就算過了鄉試,窮困潦倒的怕是連聘禮都給不起啊。
回程路上,陳斯遠總覺得好似忘了什麼,偏生一時間想不起來。待轉過天來,陳斯遠掐着時辰出門,徑直去尋那陶監丞。
到得地方,陳斯遠叩門,門子果然說陶監丞今日在家,當下便將陳斯遠引入其內。
這監丞乃是正七品的官職,瞧着不起眼,可在國子監中只在祭酒、司業之下,實際主持國子監事務。這祭酒、司業算是清流,監丞卻不在此列。來之前陳斯遠自是仔細掃聽過,此人舉人出身,國子監肄業後選官入國子監,熬了十來年方纔成了監丞。
那發行監照,每一份國子監得一兩七錢銀子,每年八十多萬份,國子監入賬十四萬兩!
此時銀子計量除了兩以外,還有旁的單位。比如封,一封銀子五百兩,裝在袋子里正好能讓人單手提得動。於是乎引申出個詞兒——二百五。
什麼意思呢?就是諧音,二百五就是半封啊,諧音半瘋。
除了封之外,還有個單位,叫字。一字二百八十兩。
這國子監祭酒每字可提成十兩銀子,算算一年五百字,國子監祭酒單是提成就有五千多兩。
尋常官員得了銀錢,多用於跟上官走動。可國子監祭酒不一樣,他就是國子監主官,都是下頭給他孝敬,沒有反過來的道理。
嘖嘖,所以李紈的父親李守中怎麼可能窮?
司業爲副官,每字也有分成。但到了監丞這一級就不好說了,蓋因監丞是事務官,屬於不算清流。遇上有良心的上司,多少會分潤些;若遇上沒良心的,那可就不好說了。
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坐擁寶庫,陶監丞自是琢磨起了營生。
三日前得了賈赦名帖,陶監丞不敢怠慢,轉天打發下人送去帖子,邀今日相會。到得今日,那人果然登了門。
僕役引着其入內,陶監丞搭眼掃量一眼,見此人年不過十四、五,生得一副好皮囊,尤其一雙眸子極爲有神。
陶監丞暗忖,此人八成便是哪家的紈絝子弟了。
因是也不敢怠慢了,起身邀其落座,待上了茶水這才攀談起來。
略略寒暄幾句,陳斯遠說了過往,又自承才疏學淺,忽而瞥見堂中字畫說道:“咦?原來陶監丞也愛好字畫,這倒是湊巧,學生昨日偶然在雙塔寺左近尋見一副好字,足足拋費了五百兩方纔訂下。”
“嗯……嗯?”陶監丞正在撫須,聞言險些將下頜一縷鬍鬚揪下來!
昨兒個那掌櫃來了一遭,說是有個傻帽出五百兩銀子買一年內從國子監肄業。
陶監丞高興了好半晌,轉頭吩咐那掌櫃的這買賣接了。
五百兩銀子,到陶監丞手裡最少還剩下二百兩,他巴不得這等傻帽再來幾個呢。
誰知當面之人便是那傻……額,貴客!
陶監丞這會子倒是心下爲難了,按說前頭有賈赦招呼,他理應照料一二——每回考試分在優等裡,一次得半分,如此二年就可肄業。誰知這位還是個急性子,非得要一年肄業。
他在國子監又非隻手遮天,連續數月讓個籍籍無名的名列榜首……這,好說不好聽啊。
因是陶監丞便蹙眉道:“這個……陳公子還是仔細觀量過了纔好下決定。這字畫,雖說靠眼緣,可有時候心急不得啊。”
陳斯遠便道:“陶監丞不知,學生也是見獵心喜啊,實在是機會難得。”頓了頓,又道:“哦,學生不才,於字畫、詩詞一道小有見解,這甫一來京師,見過京師繁華,不禁思如泉涌。說不得過些時日便有遊戲之作污了監丞之耳啊。”
陶監丞明白了,意思是此人自負才俊,所以纔敢如此行事?
因是就道:“哦?那本官就拭目以待了。自唐宋以降,詩詞逐漸淪爲小道,有明一代竟無一人可稱大家。陳公子既這般自信,想來定是文采不凡啊。”
“豈敢豈敢,學生不過略有所得罷了,稱不上大家。”
“哈哈哈,陳公子太過謙遜了。是了,賈將軍信中便曾提及此事,老夫竟一時不曾想起,哈哈——”
當下二人言談甚歡,足足過了兩盞茶光景,陳斯遠這才告辭而去。
買賣談妥,入學前陳斯遠須得先行揚名,不然陶監丞可不敢接這等營生。
眼看時辰還早,陳斯遠徑直往護國寺而去,買了一些貢餘,計有廣西的橘子、陝西的蜜瓜、松江細布、蘇州綿綢,裝了大半車這才往邢家而去。
宣武門外金井衚衕,馬車抵達時已過申時,外間日頭西垂,眼看就要天黑。
陳斯遠上前打門,自有老家人開門觀量,瞥見來的是陳斯遠,頓時笑道:“遠大爺來了?”當下急忙往裡頭傳話:“遠大爺來了!”
陳斯遠招呼小廝自馬車上搬下年禮,須臾光景,邢德全便奔行而來。
瞥見陳斯遠所送年禮極爲豐厚,邢德全頓時樂道:“好外甥,總算記得孝敬你舅舅了!”
當下扯了陳斯遠往後就走。繞過儀門,沿着抄手遊廊直奔正房,邢德全就抱怨道:“三姐姐快嫁了去吧,不然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陳斯遠笑問:“舅舅又招惹三姨了?”
邢德全撇嘴道:“我?躲還躲不及呢。嘖,別提了,我本要去尋你,誰知三姐兒偏要攔着,說什麼你如今要專心溫書。嘁,那國子監就是混事兒的地方,當我不懂?”
當下進得正房裡,邢德全大咧咧坐了,陳斯遠撩開衣袍落座,便問道:“三姨的親事商議得如何了?”
邢德全就道:“大抵定下了,前幾日尋了族老去商談,二月裡過聘禮,三月成婚。哎,這下可算是自在了。”
邢三姐議親的對象乃是都察院經歷司都事,正七品的官職,名方林。此人監生出身,吏部選官進了經歷司,如今年不過二十六,邢三姐與其倒是門當戶對。
陳斯遠笑道:“這樁親事好,想來姨媽也能鬆口氣了。” 邢德全撇嘴道:“一個七品小官兒,有什麼的?要我說莫不如給人做續絃呢——”
不待其說完,就聽外間罵道:“放你孃的屁!”說話間邢三姐領着丫鬟粉面含霜入得內中,劈頭蓋臉將邢德全一通臭罵。
莫說是邢德全了,便是陳斯遠也危襟正坐,生怕觸了邢三姐的眉頭。陳斯遠不由得心下暗忖,這便宜三姨爆炭一般的脾氣,也不知隨了誰了。想那邢夫人雖也有小性兒,卻從未這般罵人好似罵孫子一樣。
罵過一通,邢三姐這才落座,轉臉笑着與陳斯遠道:“哥兒來就來,提這些物什作甚?王嬤嬤說了,哥兒年後就要進國子監,待肄業後便能選官,這銀錢不如留在手裡留着來日疏通。”
邢德全道:“有姐夫呢,區區選官,還用疏通?”
“你知道個屁!”邢三姐乜斜一眼,邢德全頓時訥訥不敢言。
嘖嘖,真是天生一物降一物啊。
待邢三姐看過來,陳斯遠拱手道:“三姨不知,外甥是打算下場秋闈的。”
那國子監肄業選官,多是八、九品或不入流的,七品往上最少都是舉人出身。
邢三姐見其神色淡然,禁不住笑道:“原來哥兒是這般打算……如此也好,哥兒人品才俊都是上等,若真個兒過了鄉試,想來林家那婚事也就敲定了?”
邢德全聞言丟下茶盞,瞪大牛眼道:“是了,王嬤嬤可是說了,林家的嫁妝可是金山銀海啊。嘖嘖,遠哥兒好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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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如今言之過早,且往後看吧。”
那日榮禧堂中黛玉說得擲地有聲,可往後自個兒就算過了鄉試,這婚事就能敲定了?這幾日陳斯遠反覆思量過,心下暗忖:就怕又生波折啊。
不管黛玉如何想,從賈家的角度考慮此事。修省親別墅必定挪用林家家產,其後還有省親,更要命的是那營繕司若查出虧空來,賈家賠不賠?
林家家產便是再多,只怕也不夠填補賈家一個接一個窟窿的!到時賈家爲了那十幾萬銀錢,直接否認不大可能,可旁的手段多着呢!
往壞了想,會不會故意養死黛玉?有賈母在,就算王夫人不曾得手,那轉過頭來會不會害了自個兒?
陳斯遠混跡江湖數年,什麼險惡之事沒見過?
太陽底下沒新鮮事,既然以利相合,來日必定因利而分。
如今沒敲定,說什麼都是假的,唯有壯大自個兒,不拘是功名、人脈、名聲,壯大到賈家不敢動自個兒與黛玉,此事方纔能玉成。
至於賈雨村……此人遷浙江布政使,轉過年來就要去赴任,遠隔千里,又哪裡顧得上黛玉與自個兒?
邢三姐也知那順天府鄉試不好過,只當陳斯遠心中沒有成算,便安慰道:“哥兒只管用心攻讀,便是不爲了婚事,也只當是爲自個兒了。苦熬一陣,來日有了功名,堂姐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陳斯遠笑着應下。
盤桓一陣,邢三姐認定陳斯遠真個兒是自個兒外甥,便要留飯。陳斯遠推說方纔用過,這才從邢家出來。
那邢德全追出來賊眉鼠眼道:“哥兒等着,待正月裡我領着哥兒好生耍頑一場。”
陳斯遠想着四下揚名,便笑着應道:“好啊,那外甥就等着舅舅了。”
邢德全頓時得意不已,絮絮叨叨說了好些個去處,這才放陳斯遠離去。
陳斯遠目送邢德全進了家門,返身也不曾上馬車,徑直行到一巷之隔的尤家。
此時天色已暗,陳斯遠隱約瞥見好似有人隔着門縫觀量。待自個兒到了近前,那房門忽而便閉合了。
陳斯遠暗笑不已,上前叩門,內中卻是個女聲應承:“誰啊?”
“晚生陳斯遠,路過此地,特來尋訪尤三郎。”
內中靜謐一陣,那女聲道:“什麼尤三郎,沒這個人,你找錯了!”
陳斯遠思量着,這個態度……莫非是得知自個兒與黛玉的婚約了?八成就是如此了!
於是便道:“找錯了嗎?既如此,那晚生來日再登門。可惜了,還想着明日邀三郎同遊什剎海呢。”
說罷陳斯遠扭身就走,方纔走出去幾步,身後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一道熟悉的聲音道:“你都……你都……還來尋我做什麼!”
陳斯遠停步轉身,便見尤三姐粉面含霜,俏生生立在門前。
當下踱步而回,到得近前笑道:“今日是三姐兒?”
尤三姐啐道:“少叫得這般親熱,你是誰?我又是誰?”
陳斯遠故作思量,忽而恍然道:“原來是那事兒啊……三姐兒怕是不知,那婚書即便成了也是行兼祧之禮啊。”
尤三姐眨眨眼,一雙水潤的眸子忽而瞪大:“兼祧?”
“是啊。林家大房後繼無人,爲宗祧計,可不就要行兼祧之事?”
尤三姐呆愣住。這兼祧她自是知曉的,兼祧妻雖也算正妻,可其夫卻能另娶正妻的!
尤三姐自打知曉婚約之事後苦悶了好些時日,強忍着不曾尋陳斯遠討說法,此時聽他這般說,只覺萬般委屈都白受了!
心下好似三伏天痛飲甘霖一般舒爽起來!
她兀自不肯相信,追問道:“你,你說的是真的?”
就見陳斯遠鄭重起誓:“千真萬確,若有哄騙,叫我回頭兒就讓雷殛了……”
尤三姐上前一步探手掩住其口,嗔道:“好好的,發的哪門子毒誓?我信你就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