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夢醒惘然何處追
那幾日藍槭便一直在臨安的街道上漫步了, 一天過去了,幫主不曾來,或是他未曾尋見;二天了, 幫主也未出現。
藍槭裝扮盲樂師的時候那白衣邵隱也不再出現了。這樣很好不是麼?煩人的人不再出現, 他也終於可以爲了自己去拼鬥一場——但是對手在哪裡?
有誰知曉?他自己是不知曉的。他只有等待。藍槭等待的時候偶爾會回想一些過去的事情——那時他卻忽地憶起那些更久遠之前的事了, 一點點的片斷, 他的幼年。那些夢魘全是真的麼?不, 當然不是,夢只是夢,無論是美夢還是噩夢。
並且, 他早已死去。
父親或者母親的容顏,是再也記不得了。其實當初又能記住什麼呢?在院裡練劍和在山裡練劍又有什麼樣的區別?不過是在山中有着一些蛇蟲, 不慎便會教它們咬一口罷了。
還有些事情是不能忘卻的罷, 藍槭有時會扶着琴思度, 那時他七八歲,在寞於山旁一條小河邊上玩水, 不知怎地便摔了下去。他一直不會水,快要溺死之時忽覺周遭一鬆,模糊之中卻是當時十一歲的櫻倒提着他控水,若不是櫻,就連“槭”也早就死了罷——櫻的誓言就是那時發的, 到了幾年之後, 他才知道櫻其實會因爲那個把自己也害死呢。
反正在那件事情之前之後, 櫻都是他唯一的親人——他也記得見過櫻半夜在樹叢裡蹲伏, 似是在練習着伏擊的技巧——他記得在很遠的地方就能看見她紫色的眼, 清冷而寂寞。櫻的寂寞在於沒有友伴麼?藍槭並不知道這一點。
那時櫻也不會對他笑,櫻從來都不笑, 總是冷冷的,而藍槭也很少見到司馬湛青。司馬湛青要年長許多,已在幫中有了職座,十天半月纔會來看師傅一次,時而給他帶上一兩塊糖。那便是藍槭的節日了。
在貔貅幫中的時日並不難熬,他也不憎恨幫中之人,但是他要毀滅那一切,用他自己的雙手。
這雙手上染了多少人的血了?弓月伯,惠遠伯,陽谷侯,鑫城太守,淼城城主——每個國家的貴族,他用了各式的方法,甚至不惜女裝以色相誘敵——是這些讓他厭倦了麼?不,或許也不是。他記得那份秘卷之中——他被迫與自己的國度爲敵,纔是他所憎惡的,也爲此,他必須殺了貔貅幫主鄲陰,將這一鏈環徹底扯斷。
他必定要爲了自己報仇,那些與憎恨無關,只爲了最終能夠心安罷。不過,他終究要食言了不是?這江南的冬日,有着連綿不絕的風雨,什麼時候纔會像故土一般落下他長久不見的雪呢?
藍槭有時會思度,幫主什麼時候來?答案依舊是不知道。他心中一亂,琴絃便在指尖割了一道小口子。有一點痛吶,他將手指放進嘴裡,真是孩子氣,不是麼?他就是個孩子,每個人都這麼稱呼他,但他也不再是個孩子了,他已足夠年長而去自己做一些什麼。只是時機未到?只是時機未到。
藍槭將琴放入琴匣,負至肩上,走出了臨安。
既然你不來尋我,我便去尋你好了。那是約定的第七日,藍槭知道,不知緣何,這樣一日,他終究可以擺脫那一切桎梏了。他是飛鳥不是?即使是純金的鎖鏈,他還是不會喜歡——所以他不會再繼續等待,也是爲着這個緣由。
他是喜歡那些哥哥姐姐的,他很喜歡那羣人,但是絕對不會爲了他們拋棄自由,那是連櫻也沒有辦法阻止的,所以他一次次逃離,無論如何也一定要逃離——那如同是他的賭博,而每一次他都以性命來做賭注,除了對於藍筠清的那次他也不曾輸過。而那唯一的失敗,卻也註定了他今日在此。
藍槭走至城外,日頭升在半空,遠遠天邊有些黑雲,是要下雨了罷,難怪前些時候弦有些澀,琴音也約略有些不對。這樣天氣,也正合了風雨那闋琴的聲韻,這是個彈風雨的好時機罷。那樣還是先以笛聲惑敵心在前?少年覺得些煩厭了,幫主是一人還是有許多人呢?燕逸秋的毒藥可是管用?這些他都不知道。而無論多少人,他都必須勝利,否則這最後的賭局就會輸得一乾二淨。
少年吹起玉笛,韓大哥,我要爲你也是爲我自己報仇了,吹一曲驪歌麼?爲我們二人送行——你尚記得先生的卜辭,我又怎會不記得?先生是說過不要責怪這運命,命途亦是無端,然又如何不去責怪那奪取你命運的人?那個人把櫻做成藥人,讓她無法再有喜怒;那個人放逐了司馬湛青,那個人是一切的根源——其實也不盡然,真正的根源,久遠之前國度間的仇恨,如今已經——不,仇恨還是仇恨,人們不會忘卻,只會將它們鐫刻在心上,一代一代傳下去,直至那些未來的老人已經死去,年輕人又忘卻了他們。
如今老人差不多死了,但是記憶卻還未消失呢。藍槭揹負着琴站在官道邊上,從金陵那邊過來唯一的道路麼?他在雨欲落未落之時吹起了笛,幫主會來的,他一定會。藍槭在心中對自己開口,他若不來,就是他懼怕了——所以他一定會來。
藍槭看見遠遠一行馬隊,是他們麼?少年費神辨認,卻不曾發現任何熟悉的面孔,不是他們,少年暗忖,卻又覺背後勁風襲來,還未待反應,便被擊得飛了出去。幸他背後琴匣接下不少力道,藍槭卻也聽嘣的一聲,一根琴絃斷裂。
藍槭轉身,咳出口血,用手擦擦嘴道,“好霸道,好霸道!不愧是鄲陰幫主,藍某可是佩服得緊!”
那男子黑袍白衫,目中瞳仁大得可怖,正是貔貅幫主鄲陰。鄲□□,“你不應傷喬喬,否則不致如此。”
“我若不敲喬喬,早被她射死了,還如此不如此。”藍槭冷笑,忽覺那一隊騎者已停了馬。他暗覺不好,卻也不敢分心去看那邊,只從袖中緩緩取了那粒小藥丸放入口中,逸秋吶,我的命可全靠你了,他暗自道,取出了那個小紙包,向上一丟,凌空一掌便拍過去。
藍槭如今身子大不如前,那一掌拍去藥包並未爆裂,只是略破出一條縫子。忽地便有墨色的煙霧自那紙包裂開之處涌出,那樣美麗的墨色花朵,不會只是吸引人的罷——他見鄲陰掩鼻後退數丈,又回頭看那些騎者,他們已大多倒伏下去。
藍槭脣角微揚,他已知道那是什麼毒藥——未知之主最負盛名的流華,應當就是這樣的罷——她卻不曾告訴他那毒藥的另一種用法呢,只是這時已晚了。
少年看那朵煙花淡去,又笑起來,“鄲陰幫主可真是聰明絕頂,連我要撒毒藥都知道得清楚——可惜吶可惜,我們如今是不得不真的打一場了。”他不曾在灑出毒藥時攻出,也是他要靜心調息,如今受了傷,還有能力與鄲陰再打一場麼?或許可以罷,無論如何,現在想逃也逃不了了,只能前行——他小心地將笛子插進腰帶上的笛囊,取出了他的懷劍,鄲陰卻也沒有動作,只是饒有興味的看着他拔劍。
藍槭拔劍出鞘,目中色澤淺淺的,很是冷淡,“我本就爲了殺你而在這裡等待。”
“我知道,”鄲□□,“我已在這裡來回走了好幾日,是你遲了。”
藍槭一笑,“爲時不晚,正是時候。”他吐出字句,“我就選在這時,爲一些人報仇。”
“唐門主和你可非沾親帶故,”鄲□□,“我還真想知道你要爲了誰報仇,你自己麼?”
“我不會爲了‘槭’報仇,永遠不會,”少年一笑,輕如天邊流雲,“我只爲了‘藍楓潔’報仇。”他淡淡道,“她再無法回到故國,再無法被世間寬恕。她死在你的手下,我要爲她報仇。”
他那樣說着,脣齒之間澀澀的,含着血的氣味,“我要殺了你。”
琴匣裡的琴猶自丁丁,藍槭思忖,他如今還有幾個時辰,幾刻,幾個倏然,幾分剎那?少年抿了脣,不再說些什麼,只是低低嘆了一口氣,將手中的短劍彈了一彈。劍微鳴,那一柄懷劍瞬便化作一卷春水,在他手中盪漾起來。即使再沒有時間了,他也不能輸,不能屈從。
“血櫻會爲了你而背叛我——你還真是個招人喜歡的孩子呢。真是可惜了這幾年,無論是武功造詣,還是幫中地位,你本可以超過他們所有的人,可惜。”
“有什麼用?”藍槭冷笑,“什麼用也沒有了,我如今,只剩下手中劍了!”
流觴劍意,他記得那些,絲毫不曾忘記——他甚至記得那一刻劍鋒沒入心口的寒冷。他不能死,他要活着。
劍自極徐之中緩緩揚上。有風麼?古藤的杯打個微微的旋兒,順着水韻蕩下。有雨罷,雨絲子落在杯中,美酒上點起漣漪。風雨麼?
世間如此多風雨,還何苦再跋涉下去?
藍槭的劍慢了下來,那極靜之中的靈動,湛藍一劍,若是用了藍筠清的流觴劍,會不會更好?不會的,那劍太沉,並不好用。少年揮出劍,身形越向前去。聽一聲金鐵,那鄲陰已用一隻手抓住了他的劍。
藍槭發起狠來,左手也握上劍,口中道,“夢雖盡,心安在?浪跡天涯,蓬門何時開?”暗使力時,又覺不好。他劍意已竭,對方力道卻似無窮盡一般,將他自己的也吸了去,放手也放不得——他內息遲滯,心口又開始作痛。糟了,少年自忖,一咬舌尖,張口便噴一口血至鄲陰臉上。是了,他是刺客,無論什麼樣人都殺得——即使他如今幾乎油盡燈枯,也絕不屈服,是了!
他以那極痛之力回撤劍意,鄲陰掌風卻急追不捨——如今怎麼辦?若是馬戰纔好,縱馬逃走,做一個拖刀之計,或者回馬槍,無非是預先示弱,使敵放鬆戒意——而如今,他可是託大在前,也沒有方法了。
藍槭止劍身前,硬受下那一掌來。他又咳血,從胸中涌出的血會是永無窮盡的麼?不,他總會把它們流盡的。他故鄉的血在這裡流乾淨了,也不會滲入土地罷。他可是從異國來的人,那麼久遠的彼方——他記不得了,他回不去了。他要終結在這裡麼?不!
背上琴匣之中,七線冰絲,又斷一根。斷盡琴絃之後便不能再撫琴了罷,少年笑了笑,掠身反上,反正橫豎都是個死,他絕不屈從,絕不。他吐血在劍上,那湛藍之中,忽地便有了血的色澤。他必須出劍在這裡,爲了櫻,司馬湛青,還有……藍筠清。哥哥,他默默唸,兄弟還鬩於牆呢,這沒什麼,你知道沒什麼的,以後可要保重了,因爲我們不再相見。
那鄲陰依舊以手相接,面上漫不經心。太好了,請快一點輕敵罷,少年默唸,左手放至腰際,已摸到了那隻笛。冰涼而凝潤,他的笛吶,還能再奏一曲麼?奏罷。
一隻手能奏麼?當然不能,那麼不吹了,不再吹了,他留給這世界的歌已經足夠多了,還用得更在這樣時分吹一曲麼?不吹了。他又咳出一口血,有些不大中用了麼?不可以這樣死。他又咬一下舌尖,刺痛。鄲陰一掌拍來,他以劍去格,一格之下胸臆之中並不覺什麼,右臂卻有一聲清脆。那種烈火炙烤一般的灼熱痛楚。他抓不住劍了,整條胳膊都碎了麼?他的右手——這樣不好,實在不好,一隻手還能做什麼呢?他左手抽出玉笛,以笛爲劍。
笛子是不會鋒利的,右眼的痛,身上的痛,火焰連成一片,那不是很久很久以前麼?那樣燃燒着的暗夜,他死於那一刻——那時他死了,連點骨頭碎片也不曾留下。歲月無情曲空誤吶。他是好琴師麼?不盡然。他是好刺客麼?當然不是。他是誰?
藍槭心中忽地一震,他連自己是誰也忘記了嗎?
是的,他忘記了許多年,重新拾起之時,過去的自己也早已死去。要怎麼辦?能怎麼辦?只有爲了那個已經模糊的影子報仇了罷。少年心中一陣恍惚,背上琴匣之中,連着三四根琴絃都斷裂了。還有最後一線弦,正如他自己只有這最後一線的性命一樣。
少年凝止了不動,鄲陰的手在他的心口。輸了麼?就這樣——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鄲陰幫主的聲音,在藍槭的耳中,也變得有些不真切了起來。有什麼話麼?他看着那男子,那樣黑而且大的瞳子,會在裡面裝了什麼呢?
藍槭面上神情變幻不定,終於綻出一朵微笑來。
“夢已經做完了——”他喃喃道,“但是,還沒有結束!”
話音未落,他忽捏碎了他的玉笛。玉碎,那碎屑依舊晶瑩,直向前射去。鄲陰以袖風一掃,身形同時急退,卻依舊有一屑碎玉,斜刺入他的環跳穴之中。那是他唯一的空門死角。
鄲陰在動彈不得之中,看見滿身是血的少年,緩緩拾起了地上的短劍。少年依舊微笑着,一隻眼比另一隻的顏色要略淺一些,正如天和海的色澤不同。
“姐姐,我不食言。”藍槭輕輕道,“我爲你們做的,都做完了。”
他將那柄懷劍,插進了鄲陰的咽喉。
“而你,有那麼多機會都放過去了。你忘了我是一個殺手,一個殺手不會顧惜自己,但我要你死。”
他輕輕擦了面上的血,沒有玉笛也沒有劍了,那麼他可以走了麼?那就走罷,離開這裡,去一個不可知的地方。他不要任何人在他身邊了,如今的性命,只剩下最後一線——他要去哪裡呢?少年驀地又有些恍惚了,他已經自由了,再也沒有束縛他的牢籠,禁錮他的仇恨,如今他又應去哪裡?他不知道!
藍槭已經沒有了可以歸去的地方,僅有的幾處,不是被他,便是被別人毀去了。他沒有地方可以去,只能在那世間的漫漫長路上跋涉,至死爲止——誰又知曉自己會幾時死?誰也不會知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