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輕書漫筆邇今緣
葉青走到那家小客棧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年輕人因傷和咳嗽,有些不太開心,雖自己看不出,他臉色有些青,且陰沉。他隨那兩個少年走上二樓客房,進了房門,他便開口,“邵門主究竟何事,非在此言說不可?”
“先生,”白衣少年開口,聲音淡素而平靜,“我欲殺了王上,先生以爲可否?”他刻意用了鄴的方言,那一旁小少年看似有些狐疑,卻什麼也不說。葉青是懂得,但他也不知爲何——他便也用了方言問,“王上與邵門主有何恩怨,讓門主欲殺之而後快?”
“那一些先生無需知曉。”邵隱道,葉青忽便覺得那小少年的深藍色眼眸越過了他,在望向某個不可知的彼方——那樣危險的信號。葉青低聲嘆了口氣,問,“那麼,你如今還是劍麼?”
“劍?我或許還是罷。”少年的聲音有些低,那已經離開了很久的聲音,“我仍然是一柄劍,十年磨劍,霜刃未試。”
“你若只是劍,現在的你,便還沒有能力去殺了王上。”葉青直道,“且你若殺了王上,又誰堪當新王?”
“誰做鄴王,與我無關。”邵隱的眼眸這才從萬里之外的彼方回來,凝到葉青身上,“鄴那樣的地方,也不需要什麼才能便可管轄——反正漣歌公主已然長成,女王治理鄴國也是無妨——而我一定要殺了楊玄清!”
聽他那般恨恨開口,葉青也微一驚。他這才注意了那小少年的裝扮——邵隱一身白衣,袖口衣襟也無其餘色澤點綴,更兼他以前聽聞過一些傳聞,便確定了那小少年的根底——然葉青並不說出,只是微咳,久久方苦笑道,“若你真心如此,他人也無權相阻。你想作什麼人本便由你,因你是你自己的刺客。”
邵隱望着葉青,面上終微有笑意,“只是先生——邵某還未能得到足夠力量。在下本意以劍神之力見證,只可惜……”
聽他說起劍神非鄞,葉青忽想起那小少女蘇蘅,便道,“你友人蘇姑娘言說要替你去挑戰——她已被蝶影刀客柳姑娘制服了,在這和你說聲。”
“蘇城月——她果然是要去那裡。”少年若有所思地道,“這件事卻多虧柳前輩,否則先生知道,我目前還未能贏過她,以她性子,更是死也不會在劍神面前屈從——若失去城月,我們就完了。”他低聲嘆息,“那樣,我要做的,就全是空談。”
他與葉青均以鄴地方言對談,一旁小少年蕭繭似聽不大懂,一直走神。葉青有時會打量那個孩子,妖精兩年前也是差不多大的,只是略矮一些,面部的線條也要柔和一些,還更有活力——這個孩子卻似把心中事藏在了他的禮節之中,並沒有向別人暴露心事的習慣。
“總之,”發現自己走神,葉青笑笑,也不再說方言,“你要做那件事,也不是現在。你不是有傷在身麼?”
邵隱淺笑,也不言語,一旁小少年卻開口道,“他總是不在乎——葉先生,門主很尊敬您,還是勸勸他罷。”
葉青輕嘆,望着白衣少年,“你是背叛了家族和故國的人,所以纔會在這裡。貴族子弟流落至此,卻又拘於家世聲名,卻對你前途不利得緊。”他道,“你首先是你自己,不用拘於其餘事——除非你想回去,而對於鄴的背叛者,那根本不可能。”他又嘆了一口氣,“孩子,你的未來,不要如我一般。葉青背叛了過去,如今想來,失去的要多得多。”
他不再說什麼。那過去的蛛網,被禁錮的過去和未來,那從很久之前便響徹至今的哭泣聲。那樣帶着傷與痛的夢。
“葉先生。”少年邵隱開口,“命運這種東西,在下並不相信。且我也不想回去,因那裡承載太多仇恨。”他的聲音又淡了,那不知向何人訴說的語氣,“至少我有許多事要做,我有許多友人,我們彼此不會背棄。”
他最深夜色的眸子透過了葉青,那是什麼樣的地方呢?陽谷罷,那個可以讓一切人忘卻悲哀的地方,又怎對這孩子而言承載了那許多呢?葉青並不知曉哪些,然他望向那白衣少年之時,從那夜色的眼中讀出了某種奇妙的事物。
哪一種淡漠的感覺之下掩埋的,血的溫度——葉青又咳嗽起來,他以手掩嘴,血卻順着他的手指淅瀝而下。他自己也有無法忘懷的那些事情——並且如今,那一切的一切又涌了出來,無休無止。
雲忻拔出了長劍,夕陽的光線因那劍光而有些黯淡了。她走過來,向着葉青,“師傅會樂意見門下弟子如此麼?那麼拔你的劍!”她聲音清冷,青色眸子裡沒有感情,葉青仍然抱着劍站着,他甚至不知道應該流露出什麼樣的表情了。
於是他微笑,安靜而溫和,比他所有時候的微笑更加憂傷,“師姐,多說無益。你若想殺了葉青,不必逼我拔劍。”
“你的意思是,你若出劍,我不一定殺得了你。”雲忻的聲音中有半分的譏誚,“然你若求死,我一定不會殺了你!”
她忽厲聲,“葉青,拔你的劍!流中弟子無一人是懦夫,你逃又有何用?”
葉青嘆息,自懷中劍鞘拔出長劍,將劍鞘棄至地上,道,“如此……”他又嘆息,聲音在風中遠去了。
風勢一緊,她便刺出了她的劍。年輕女子的劍勢很安靜,隨着她出手帶着微薄的殘光。葉青只是握着劍,也不動,那刺來的劍擊中他的劍身,劍抖了抖,忽地一聲長吟。
葉青微驚,目中藍光閃爍。傷逝傷逝,你卻緣何如此——他無聲地問,劍卻不回答,只是帶着他的手,準確地格擋住所有的劍招——他自己也不知那是爲什麼,以及,爲了什麼。
而他自己本來是一柄劍,卻在那歲歲年年之中磨蝕得愈發黯淡。他甚至已然不想回憶他那少年時光,那些早已流走的年華——
他終究不知那是爲了什麼,直到他的死,他也不會知道那一切的前因後果。
葉青猛然醒覺,是因那白衣少年急切的聲音——“葉先生,您沒事罷?”一旁黑衣的小少年不言語,但也在注意他。葉青從出神中醒覺,輕嘆,拭去脣邊血跡,微笑,“只是老毛病,眼下還死不了。我還沒有到那時那刻。”
葉青的笑安靜而溫和,他大部分時間都不會那樣微笑,然這小少年讓他想起了什麼,使他對那少年微笑,並且說出他原本以爲不會由自己說出的話。
“孩子,”他微笑開口,“你們兩個都是,之後無論遇見什麼,也不要輕言放棄生命——只要活着,即使你們錯了,也有機會補回。”
只是以他自己,卻無法實踐那少年時代許下的不可期諾言了。此時此刻,他仍要祝福那兩個少年,“你們有超越我的前程——我已然年長許多,對我而言,已經足夠了。”他抱着劍,向那白衣少年行禮,“公子,在下作爲鄴人,終要向公子行禮。”
“葉先生。”邵隱還禮,“是要離開了麼?此一去,今後還有相會之期否?”
葉青不答,只是微笑欠身,便走出了屋門。他出了客棧,肩頭的傷還痛着,但他管不了那許多,因他又聽見那過去的哭泣,一直在催促着他向前。他是終究不能在這裡止息的,無論如何。他必須遵從那久遠之時許下的諾言。他是毀過諾背棄過過往,然那樣一個諾言,卻讓他一定要從鄴回到中原——因爲他不曾在故國的城關處死去。
走至城門,已然午後。秋末的日頭並不毒辣,只微有暖意而已。葉青問了城門官方向,城門處所有人卻都以看怪物的眼神看身上有血的葉青,最終城門官咳了幾聲,說他大概與城中近來殺人案件有些牽連,且帶着刀劍違反了槿國禁令,然後招呼旁邊兵士,繳了葉青的劍,將他用鐵鏈鎖了。葉青連辯解的功夫也沒有,便直接被關進了牢獄。
槿國的法紀確實頗爲奇妙。坐在鋪着稻草的硬木板牀上,葉青那樣思忖。稻草上有醋的氣味,是爲了防止牢疫,然那氣味卻讓葉青咳嗽不停。他一面咳嗽,聽得隔着木籠,旁邊那看不清臉的犯人沒好氣地喊,“有完沒完?你癆病鬼現在死了算了,別禍害別人!”
“抱歉,吵到尊駕。”葉青抑住咳嗽,苦笑道,“在下也非刻意,不過舊疾,卻是一時半會死不得的。”他有微嘆氣的念頭,卻是入了牢房頭一回。那邊靜了片刻,聲音又道,“聽你年紀輕輕,犯了什麼事情,居然關進了死牢?”
這原是死牢麼,葉青不由又笑,弄成這樣子,若教看見了,一定會被笑話罷——那要出去麼?什麼時候出去呢?他並不擔心他的劍,因他知曉它。
“在下卻是咎由自取。”葉青笑道,“在下作過的壞事數不勝數,進死牢千百次都不足抵罪,此次被抓了是槿國好事,尊駕也不用太在意——某便是葉青,那老祖母用來嚇小孩子的,鼎鼎大名的魔頭是也。”
他那樣說着連自己也想發笑的罪名,不由就真笑了出來。那樣言說卻有一種奇妙的快意,儘管無人見他,他的笑卻愈發快活,“尊駕也曾聽過在下惡名罷,此次在金陵開了殺戒,故教捉了,信不信在下將養兩日便衝得出去?”
那邊牢中的犯人靜默了,久久方再響起,“你既是傳聞中的葉青,我也有事想問。”他的聲音又消失了很久,才繼續了話語,“十年前,你爲何要殺了阿駿?”
那人甚至沒有說出全名,葉青面上方有的一點血色已全數褪去。他並未回答,久久,聲音又道,“惠遠城郊習姓人家打獵爲生,做了什麼,值得你殺死——且她當日還救過你!”
葉青不回答,他不分辯也不承認,只是安靜地躺了下去,在稻草牀上。久久,他掏出了那塊四方玉牌,在牆上砸得粉碎。他最終什麼話也不說,那邊牢裡的人也不再說話,沉默在漆黑的牢獄中蔓延開來。
葉青將一隻手放在眼上,他自己的手那麼冷呢,他也有些疲倦了——阿駿,阿駿。在沉默中他念着那昔日少女的名字,脣邊浮出了淺笑。小師姐之後,他又遇到了這樣的事——那些亂傳言的人什麼也不知曉,現在即使殺了他們,也根本不值得——十年了,那樣漫長的歲月吶。那時小顧和你結拜爲姐妹了,——若你不死,其實一切也許不會如此結局。他暗自喟息,只是往事已了,不久去死之國時,也再無緣相見了罷。
他不覺在牢中睡着了。第二日開牢門的是鳶,年輕人見葉青狼狽模樣,不禁浮出促狹笑意,“葉魔頭睡得可好?”
“一夜好睡,還多謝兄臺照顧。”葉青依舊躺着,望着屋頂,肩上傷沒有前日痛了。他不看鳶,忽道,“將某囚禁在此,是兄臺意願麼?”
他的聲音很是懶散,因他又是素日的他,不羈如風,永不回頭。
“若是在下還好。城主有令,將城中鄴口音和長相的人統統抓起審問,葉魔頭嫌疑頗大,加之其餘牢房都滿了,便送至此處。”鳶似笑非笑,向葉青扔去他的劍,“只是今日事情已查清,故要放大魔頭出去。”
葉青接住長劍——那正是他的劍,他入手便已知曉——他自己就是一柄劍。
“多謝。”葉青笑道,“那樣在下便可走了麼?”
鳶聳聳肩,“悉聽尊便。”
葉青便站起身,向着昨日聲音來處道,“葉某尚不知尊駕名姓,可否告訴在下?”
那邊沒有聲音,鳶卻開口,“那邊的人麼?他也放出去了。你若要找他,出去再找也無妨。”他帶些促狹地笑了笑,“因昨日抓人太多,本府不提供牢飯,更遑論補償。”
葉青微嘆,“只看眼色聽口音便抓人,槿地如此,是更讓鄴家子有了一試之心。然王上若遷怒你國度,又將如何?”
“你們王上離這裡那般遠,怎管得着。”鳶撇嘴,“且就算鄴宣戰又如何?槿之中仍有劍神在,昔日劍神一人平定六國,傳承下的神之力,鄴的武夫是敵不過的——”他又笑,“不扯這些了,你走罷。”
葉青離開牢獄,發覺天色已然暗淡,連新月也沉了。他出了金陵,向着星辰指點的方向去——雖他並不知是否正確,但是妖精也許就在那裡。妖精追隨着一曲沉默的歌——那會是誰的歌呢?他不由又想起了柳斷影。
他一生之中,頗有幾個相交甚篤的女子。從他自小傾慕的雲忻,爲他而死的習駿,一直冷眼旁觀的顧卿憐,在歌唱着的柳斷影,甚至那活潑的小姑娘蘇蘅——大多是鄴的女兒,自由的風的後裔。
然他自己一生卻總在別離,最終還是獨自踏上永訣的路途,那就是約定了,誰也不能更改。
走向東南的方向,在那深夜之中,葉青又聽見有人在吹笛了。那同一曲歌子,帶着傷與淚水的微笑。是那個孩子留下的歌罷,那以琴爲心的少年。葉青不由爲那笛而駐足,卻沒有前往的念頭。那是一曲好笛,他駐足在夜風中,聽那半闋清音,那是故鄉的歌。他甚至記得曲詞——那些舊日的歌。
他聽了片刻,又繼續了前行。他的肩傷略有些痛,讓他將劍抽出了劍鞘。他的劍,他的另一半身。葉青凝神於劍之時,傷痛也淡去了,天地之間又只剩下了他與他的長劍。蒼白的人,月色的劍。繁星已然滿天,他就在繁星之下,揮動了名爲傷逝的劍。
他流派的起手勢,梅祭,在那三月時節。他記得起初學劍之時,榆葉梅正開得盛。那時天氣尚冷,他還穿着夾衣,師傅便讓衆弟子看庭院裡那三株榆葉梅,教他們悟流派劍意——那是梅祭時節。葉青記得那時他還很稚幼,對着梅樹冥思三日卻一無所得,終一怒拔劍——那時傷逝第一次迴應了他的心。
只是最終他也不明白,到底是什麼,讓一切那樣開始。
梅祭,漠風,初晴,輓歌,碧顏,清影,殘光,他安靜地將那些劍勢一一使出,他學到的,領悟的,抑或隨心而行。
他只是那一個年輕人,安靜地行走在天地之間,受過傷,然後痊癒,卻終究厭倦了那跋涉的路途。
葉青揮出了他最後的一劍,殘光。劍上的光暗淡了,卻隨着他的手劃出了比繁星更燦爛的光華。
他收了劍,肩上的傷口又流出了血,然他並不在意,只是抱着他的劍,繼續他的步伐。葉青在荒原之中行走,遠遠有什麼鳥夜啼的聲音,澀啞而獰厲,讓他小嚇了一跳。
葉青雖是夜眼,在夜裡看得清楚,然他也未曾看見人家燈火。一路以來與他相逢的人,均未曾得到安慰罷,他前行着,幾不知要去向何處,卻仍要前行。
那時他的劍格擋住雲忻的劍,雙劍交擊一十三次,藍衣女子後跳半步,低聲道,“好個葉青,武藝精進至此!”一面換了反手握劍,借近巧之力,攻勢狠辣許多,“葉青,你若只守,在我手下過不了百招!”
她原本留三分守勢,卻終將那三分力也化爲攻勢,葉青微嘆,但他自己甚至不想防禦,更遑論攻擊——他從來不曾想要傷害那女子,然如今他們已成敵人。
“小師姐。”他低嘆,聲音中帶着太息,“記得昔日,少師兄——他如今還好麼?”
葉青在劍與劍交擊之中咳嗽,脣邊又有了血跡,“傷了師兄,是葉青一生之憾——”還有更多的話,他卻再不願說出。少年時代終究已經完結,言語本已無用。
他只是低聲吟起一首詩,那不知何時何地的詩人寫下的,拙劣的詩句,他甚至有時以爲那就是他寫的——
瀟湘夜雨幾時停,夢魘依稀情未寧。
塞外舊交心已改,關中新友意難平。
夕顏翛然入棺柩,月影婆娑洗雀翎。
醒罷笑言聞鐵馬,何人又道故都晴。
那同樣的一刻,他又憶起了過去,久遠到幾乎記不清的時刻。那是十年之前,他那時十六歲,還是個小少年。
阿青,他記得師傅的聲音,溫暖而慈和,無論什麼時候,遇見什麼事情,都要活下去。只要風還在歌唱,就不要死。
我們相信的世界是風的魂靈,而在我們死後,也會變成風,保護着我們的故國。不要怕活着的時候被禁錮,人生本就是風的牢籠,然若懼怕活着,連風也會死去。
他記得少師兄有時會彈從西方的前靖傳來的某種撥絃樂器,那琴聲清而淡,卻有種奇妙的韻律。少師兄和所有人長得都不大一樣,他比所有人都白皙,頭髮也有些卷,眼是漂亮的寶石藍色,有如那前往清化路上的海子。有時少師兄會用一些誰也不懂的語言說些什麼。葉青覺得少師兄非常神秘,然那漂亮的少年總只是對他微笑,如從天上下來的神祗。
那時葉青還總是努力想要讓小師姐看自己一眼,少師兄便已贏得了她的心。
只是事情到了如今,總是溫柔微笑的少師兄不再握劍,藍衣的女子也已成了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