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黃泉夢魘杳歸期
“阿碧!”二人卻同時喊了出來。那一襲黑衣無聲息地墜落至地,凌昀已衝上前抱起了她。她還活着,但決計活不成了。凌昀望着那女子無血色的面容,胸口的舊傷又劇烈地痛了起來。這一劍刺的,怕仍舊是他自己的心。
“燁之。”她微睜開眼,那雙色澤較淡的眸子裡不再有淚。女子看見面前人焦急的神情,知道自己已必死,“不怪你。”她吃力地開口,“我本想殺了你們兩個……那樣由我一個危險的女子作結,之後江湖中人也不會說你們什麼閒話。只是……也不怪他,你們本是一樣的。要保重,不要哭,好男兒不後悔。”她想擡起手爲他拭去眼角的淚,卻只是微微動了一下。她長長嘆了一口氣,就死在了他的懷裡。凌昀抱着女子尚有溫度的屍身,眼裡的淚已然幹了。
“是你殺了阿碧。她果然要死也要死在你的手裡。”諶忻瑞微咳,冷聲輕道,“你們都得到了你們要的,那我也要我的。”他輕擡手,舉起了那雪亮天宇劍,“她既然已經死了,你活着也沒什麼意義了吧。”
“我?”凌昀低聲笑着,“我們不是說過了麼?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忻瑞,我縱要死,也要和你一起。”
他將女子抱到一邊樹下,溫柔地讓她躺好,撫去她額邊的亂髮,想了想,把他的劍鞘放在她的身旁,然後從她的心中拔出了他的劍。那麼鋒利的劍,儘管上面有着血痕。他自己殺了雲碧,他自己也不想再想到這一點。她對他說要活下去,但是他不敢。
我們一直都在相互背離不是麼?凌昀記起雲碧那句話。我們這樣,誰都不會幸福的。沉浸在自己虛無的夢中,我們怎麼樣都不會幸福的吧。他本平靜若死,但她死在他的面前,讓他再也無法平靜下去。
我們相互背離,也相互辜負了呢。凌昀心中劇痛,忍不住吐出一口血來。他自己的血與雲碧的血混在一起染在他的劍上,那鳳翔劍忽與他起了一種奇妙的共鳴。那心跳的聲音,他聽見了,聽得非常清楚。
他擡起頭望向諶忻瑞,諶忻瑞的表情消失了,只剩下那譏誚與冷淡的笑意,在他不笑的眼中浮現,“這一切該結束了。”諶忻瑞緩緩道,“這一切不過是你我的一個夢,夢總有要醒的時候,人也要死。如今牽掛什麼都也已不再重要了。”
天宇劍在他的手中閃着光華,那本擅於守的天宇。凌昀不再說話,只是將手中染血的劍平指出去。
今生話已說盡,剩下的,便只得以懷中三尺寶劍相敘。之後一切,也已不再重要。
這是你的意願麼?他問自己,在那幾乎是天長地久的沉默之中,這樣結束一切,真的是你的意願嗎?
然後他自己答覆了自己的話語。這是我的意願,因爲我們早已註定相互背離。這是我的意願。
他疲倦而蕭瑟地一笑,因這是夢醒的時候了。這樣一場長長的無涯噩夢,總有這樣一個時分要醒罷。
修長的指節撫過劍身,天宇劍本極靜,卻也忽隨着那男子的手作一聲長長龍吟。諶忻瑞擡頭,目光陡然冷厲。
他已揮出了他的劍。那如同三年前一樣,是他首先對着自己最好的友人也是兄弟揮出手中的劍。他出劍,身形疾掠,和那一日同樣的一式,凌昀漠然斜擡鳳翔劍,身形不動,卻已封住來人全部攻勢——這一切都和那一日一樣。
他們二人本是密友,卻爲了一個女子彼此相離。直到這一無所有的時候,都只得回到這裡繼續以劍相對。
凌昀忽擡頭望天,這是否是老天開的一個大玩笑?他苦澀地一笑,劍鋒擦破了他的右肩。
而他手中的劍也同時在對手肋下劃了一條口子。凌昀身上青衣被血染污了,但他並不在意,他的心又回到了那三年之前。
兩人重複的,分明是三年前的一戰。凌昀目光轉凝到諶忻瑞面上。那個年輕人,他在想什麼呢?隨着他的劍的心搏,他自己的心口愈發痛了起來,痛到他幾乎無法呼吸,但他手下的劍勢依舊沒有一絲動搖,他的手也依舊穩定。我們結束這一切。
我們只是要結束這一切不是?反正一切都會死去。劍與劍交擊,散出火花。我們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那就同年同月同日死好了。
因爲江湖而死的人本來就很多,也不缺他們一兩個。連讓他從死裡復生卻又死去的雲碧也死了,誰又說命運不會死呢?
但是或許命運本身是不會死的吧,那命運看着他們成長,反目,相離,如今是相互殺死。別的什麼都死了,但是命運本身不會死吧。
劍與劍的交鋒之中,二人都不顯劣勢。他們本便是江南最出名的少年劍客,在這種時候,或許一切都可以放下,只是除了他們手中的劍罷。別的可以放下的,他們早就放下了,如今,他們只是毫無牽掛。
那麼他們又是誰?既然已經放下了一切,爲何又不能放下手中的劍?他不回答那個問題,他本來就不是和尚。
那樣一場長劍相對,二人都已受傷多處,但那大多隻是皮肉之傷。他們太熟悉彼此,縱使相離二年也無法變得陌生。他知道忻瑞的矜驕,忻瑞也知道他的優柔,他們二人都太知道彼此,所以他們這一場決鬥久久無法分出高下。他們的劍,仍然與起初一樣鋒利,他們的眼,也和剛開始一般凌厲。
他們的心本來就已經傷透了罷。那一劍刺穿的是三個人的心麼?凌昀不太想知道那是否真實了。
那些亡國的人曾經唱過那樣的歌吧,東西十六郡,南北廿二關,昨日仍屬己,今夕又何年?
那些失去所愛的人也唱過類似的歌吧。每個地方的人都唱着不一樣的歌謠,而他的歌,就是他的劍了,其餘什麼也沒有。
而這昔日輓歌,也終到最後結曲了。
凌昀冷喝一聲,轉手長劍畫出半道青青華光,不顧胸前空門大開,一劍直刺過去,而那同一刻,他也看見諶忻瑞不再守備,手中長劍帶着風吟,寂寂而來——他不曾閉目,直看進對面年輕人的眼眸。那雙眼依舊和從前一樣,清冷而孤高,帶着決絕的死志——那幾和他自己一樣了。
他們如今已決意求這一同歸了麼?他苦笑,隨着那長劍刺穿他的身體,手下也是一樣。兩柄劍都刺得很準,兩個人都露出了同樣的神情——那一刻,在那瀕死的劇痛之中,他忽有點恍惚了。
他和忻瑞從很久以前就是一樣的,他們一直都是一樣的,沒有什麼區別。凌燁之執著地逃避卻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去,諶忻瑞執著於戰鬥,卻在自己也不經意之間失去了戰鬥的方向。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他用盡最後力氣,微笑開口。血從脣邊滑落,他也無力去拭。
“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對面那年輕人擡眼望了他一眼,開口。諶忻瑞的眼神很清冷,讓凌昀又憶起了舊日。
衆人皆說,人若將死,那些本已淡忘的舊事,都會在心中重現呢。
他記起那一天,雲碧的墨舞劍刺穿他心口玉佩,再斜刺入三分,那時他本以爲自己死了,但他沒有。那時她的眼淚衝去了他傷處的血——那時他幾乎以爲她愛着他了。但是他自始至終也不明白,那樣一個狠厲而決絕的女子,是否真的愛過——更早以前,當他們還是少年的時候,他向她道歉,那少女愣了愣,擡手便打了他一巴掌,讓他臉腫了三天,還教忻瑞好一頓嘲笑——那女子是他們的小師妹,卻也只比諶忻瑞年幼三個月。他們年齡相若,彼此相知——話雖如此,他們二人都不知道她究竟想着什麼,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雲碧不曾說過什麼,他們也不曾打聽,只是靜靜在一旁守望,指望有朝一日她會注意自己,最後若能相愛就更好了。這曾是那昔日兩個少年共同的夢吧,先作英雄,後擁美人,結果終究落到此種境地,卻是任誰也無法改變了。他們這對昔日密友,怕也只是爲了有朝一日彼此相離。
而這一日,他們的夢,終究也斷在此處了。那一場無涯的江南之夢,是終究要終結了罷。
在他倒下去的時候,逐漸暗淡的視線之中,又多了一個藍衣的影子。那藍衣人先問了忻瑞幾句什麼,他聽不見,然後那藍色影子又轉向他,他勉強認出那是葉青的臉。那個年輕人沒有笑,望着凌昀,神情嚴肅而憂傷,“你有什麼未盡之事,要替你完成麼——你的夢,終於做完了嗎?”
沒有什麼事了,你也不用炫耀你活得更久了啊。凌昀想說,但已完全沒有氣力。他連搖頭的力量也沒有了,只好閉上眼睛,卻聽那個聲音依舊在他耳邊道,“安心罷,我會負責你們的後事。”
那樣的話令凌昀覺得有些好笑,但他也笑不出了。疲倦的感覺逐漸涌上來,將他拉入無色彩的深井之中。
他在完全死去之前,卻似乎聽見了一首歌,從某個極遠的地方飄來。
“沒想到,在那個命運走到盡頭之前,我還見了另一些人的命運呢。”藍衣的年輕人咳嗽着,站起身子,他咳嗽的聲音在風中傳得很遠,“可能會有人替你們準備後事,也可能不會。”他又吐了一口血,用手背擦嘴,“那取決於其餘的人心情好不好——連我的後事,怕也要取決於那個呢。”
遠遠有歌聲傳來,那是一曲驪歌。那樣憂傷的歌謠啊。藍衣的年輕人懷抱着長劍,那個姑娘怎麼會唱這麼憂傷的歌呢?這不像她了。他又低頭看了看那三個人,如今已經是三具屍體了。那三個人既是同生也是同死的吧,那樣的生與死,其實是很教人羨慕的。他自知,他自己是有些羨慕那三個人的,他們可以單純的這樣死去。
那樣的話,一切相關的事情,也會消失得了無蹤跡吧。他咳嗽着,等待着那曲驪歌的歌者。
那時,他卻真的爲那三人嘆惋了——因他們與他自己並不相同。葉青是一個沒有了未來的人,而那三個人本可以活下去,如果他們不曾相識相知,如若他們未曾相互背離,只要他們不再互相殺死。
然而這只是一個局外人的嘆息了。葉青咳嗽着,抱着他的長劍,聽林間一曲驪歌遠遠傳來。他一直在等待,那樣平靜地等待下去,直到他要等待的人出現在他的面前。
那是一個膚色頗深的素衣女子,打馬長歌,朝着他的方向緩緩而來。
那正是他所做的夢!
跋
在下友人爲此文所作詞。
孤舟獨下,心語盤桓,農舍輕軒。放馬平川,抱膝獨望、三分煙雨天。初逢言歡,相識唱晚,雙雙英雄少年。曾攜手,鳳翔天宇,決戰問鼎江南。
回首何堪,金陵意懶,夜半清歌夢殘。劍底紅顏,顧影姍姍,卻道與誰眠?月月年年,酒鄉空盼,命途原是無端。半生緣,昔時舊友,怎生回還。
手稿完結於2007年1月6日19:50,錄入完成於2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