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花易飄零人易醉
撲通,撲通。
他聽見那聲音了麼?
藍槭睜開眼睛,很暗,他什麼都看不清,然那屋中有股極淡的幽香,氤氳在空氣之中。
他忽就知道了那是誰,“姐姐。”少年啞聲喊,“你怎麼,怎麼找到的?”
沒有回答。
藍槭坐起來努力看清屋室,櫻在這裡麼?她一定在這裡的。少年看見屋角站着一個人,便下了榻走過去。那是櫻。女子身上的香氣與從前一樣,那種□□。藍槭看見女子的睡臉,恬靜而溫柔,是了,無論如何,櫻也只有十九歲,比他自己年長三歲而已。他暗暗嘆息,女子長長的睫毛輕輕顫着。
你在做什麼夢麼?他伸手出去,摸到了那朵白花。——櫻的手驟然伸出,攫住了少年的手腕,“你活了?”她的聲音清清冷冷,有如流雲,“怎不告訴我你活了,還要來玩那朵花?”
藍槭手教她握得生痛,不由苦笑道,“姐姐是怎知曉,我在這裡的,我來臨安之事,就連藍筠清他們也——”
“那臨安二字是我寫的。”櫻淡淡道,“我知道你會回去查看,你是個優柔的孩子,所以你會爲了我去擋流觴劍。”她的眼也清清利利,“現在說什麼也沒有用處了,你是不會認他,縱使你多麼猶豫都不會。”
“我不猶豫。”藍槭望着櫻的眼,“對他而言,兄弟沒有他的劍重要。我再不會爲他做什麼,因爲你更加重要。”他認真地道,“所以,即使再一次,我也不會選擇別的。”
“你是個傻孩子。”櫻道,“如果你選擇他,如今你已經可以自由了,再沒有人能夠阻擋你的道路。”
“但若姐姐不在,那些自由有什麼用呢?”少年仰頭問,“若姐姐不在了,我還有什麼?”
櫻無語,只是放開了少年的腕子,攬着他的肩走至窗邊,“天還黑着,但不久就要亮了。我平常不多言語,因幫中之人不合我心意。你是我的玩偶,也是我的小兄弟,你知道幫中人的流言,也是知道我的。”她就那樣淡淡道,“我做大堂主,受幫主信任,是的,我年紀輕輕就可以做得這些,阿槭,因爲我沒有名字也沒有身份,是幫主殺人用的武器而已。你知曉我的血毒,它們早應殺了我,但我決不會屈從,不論是幫主還是你。我總有一天會殺了你,但你也不要只等待呵——你知道,等待沒有用。”
“我知道,姐姐。”他低聲回答,“我替你殺了幫主好不好?我讓你自由好不?”
“你走你自己的路,我會在你的身邊看着——你不許一個人結束,我只要你這份承諾。”
“我無法承諾。”藍槭道,“既然要走自己的路途,我便無法再許諾什麼——姐姐,對不起,但除非你現在殺了我,我無法承諾任何事。”
“藍楓潔。”女子忽地喃喃。
“請永不要再提那個名字,”藍槭道,“那是個已然死去的名字,在十年之前便已化爲塵灰。姐姐,你可知道韓鈺在哪裡?”
“他在臨安。”櫻淡淡道,“我不會告訴你更多事情了,那一切你必須自己去尋找。韓鈺的藏身之處我知道,我也要殺了他爲了幫中之事。你若要找他,自己去——你知道我說過的話永無更改。”
“我知道。”少年綻出微笑,“這些夠了。”他忽擁抱了那女子,“姐姐,”他低聲道,“請多保重,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女子伸手撫着懷中少年的頭髮,“說得好像你要去死一般。”她的聲音裡有了一絲笑意,“你不要死,要等我。”
然少年不再回答那些了,他只是擁抱了女子,便從窗子跳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了。
夜風清冷,他微閉了眼。右眼那火一樣的灼痛在冷風之中少了許多呢。他想這樣最好。
“韓大哥!”他忽發聲叫道,聲音在夜中盪漾開去,“你在哪裡?”
他在夜中等待,聽見周圍悉索聲音,便伸手懷中,取了短劍。無論如何,幫中人也罷,殺人者必自斃,他不怕,他可是幫中殺人最多的——哧。
他聽見那響聲,短劍一橫,有什麼東西被格飛,毫無力道。藍槭冷冷一笑,什麼小人物也敢來嗎?——那同一刻他縱身而起,右手從袋中掏一把銅錢,便凌空一灑。頓地一聲幼弱的呼聲,如同一個驚了一半的夢——藍槭一驚,落地時只看一領黑斗篷倒伏在那裡。是個小姑娘?
他一手仍然握着兵器,只道,“沒事麼?半夜用銅錢丟你,是我不對。”
“你是誰?”那夜中一個柔弱的聲音,稚嫩而好聽,黑衣的身影爬起來,是個小姑娘的聲音,藍槭暗忖,復笑道,“我叫槭,你呢,小妹妹?”
那少女聲音忽又變了,雖依舊童稚,卻不再柔弱,“我是燕逸秋,未知之主。你的名字我未聽過,但你爲什麼要穿這麼奇怪,像個男孩子?”
“方便一些,我是個刺客。”藍槭只淡淡道,“你爲何要偷襲與我?”
“我不喜歡在這樣時候聞到人的氣味。”那燕逸秋道,“人總讓我不安,不過我不想殺你啦,你向我道過歉。”她走上前來,“你叫槭?那不是你的名姓罷。”
藍槭在夜色中看見她輪廓美麗的面容,微笑,“不是,但我有誓言,不能說出來。”
“真像那羣笨江湖人的話。”小少女燕逸秋笑起來,“你呀,說話什麼還真有些不男不女,這樣裝了很久麼?若再這樣,以後可嫁不出去了。”
“那又如何呢?”藍槭輕笑,“你這小丫頭,我可不想告訴別人我是誰……你說你是燕逸秋……那個詩文書法天下第一的燕逸秋?”他佯裝吃驚,“那你一定是個美人了。”
少女皺皺鼻子,“你可以看看呵,我可沒有誇讚自己美貌的陋習。”
藍槭莞爾,“我一眼盲了,看不大清,你又遮着風帽——”他還未說畢,少女已推了風帽,露出張豔美面容來。那樣的美麗讓少年不自覺用手掩了掩眼。燕逸秋是美的,她的眉眼口鼻都很秀美,調和在一起更是豔麗。她的眼有些狠,脣邊有一顆痣——還是好一個美人呢。
藍槭不禁暗歎,那小少女朝他一笑道,“你其實很漂亮的,但這樣梳頭不好看罷了。你要學會打扮才行啊。”
少年又一笑,“可惜怕是沒有機會了。小燕姑娘爲何深夜還在街上行走?”
他問得有些突兀,讓那小少女皺了皺眉。然燕逸秋只是皺了眉,便又道,“我在找兩個人,其中一個我要殺掉,另一個我要搶回去。”她說着又笑起來,很是嬌俏迷人,“有個唐突我的一定要殺掉。上一次沒有殺乾淨,這次要——對了,他叫邵隱,你若見了,也告訴我一聲好不?”
藍槭眨眨眼,“那是什麼人?我似乎未曾聽說過。”
“那是個總穿白的傢伙,對了,他的眼是藍的,你可以知道——”少年暗忖,他已不用再聽下去了,定然是那個人無疑——他暗自發笑,陽谷侯呵,你連姓氏竟然也捨棄了麼?真是徹底的背棄了——他口中答,“是了是了,若找到那人,定會告訴你。”
那美豔的小少女用明亮的眼望着他,讓少年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又道,“好了好了,方纔用錢丟你是我不對,讓你這麼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的小姑娘染上銅臭了——那麼我們也食點人間煙火,我賠罪,請你飲酒好不?”
燕逸秋又笑了起來,眉細細,眼彎彎,“好的,你可不許半途裝醉溜走。”
“不會不會,我酒量天下第一。”藍槭說笑道,“我對王城不大熟,阿秋妹妹你幫我尋家店子,我會鈔便可以。”他叫得愈發熟絡,“我們可以說些殺人心得什麼——啊,說笑了。”
“我知道一家店子,”燕逸秋道,“是夜裡偷着開門的,我帶你去——再說遍,不可以裝醉逃走哦。”她向少年伸出手去,“來,打勾勾。”
藍槭失笑,那真是個小孩子不是?他也伸了手向那小少女,拉鉤,她的手指細嫩柔軟,讓他擔心會弄痛她——然那小少女打了勾,便笑道,“來罷,我們同去。”
他喏喏答是,覺自己是個被小孩子指點做這做那的人了。他隨少女七彎八拐,進了家小酒館子,要了酒食。他到了有光亮的地方,又看那少女一臉奇怪的笑,便問,“我臉上有泥麼?”
那問話讓燕逸秋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從衣袖裡拎出面小圓鏡來,“你自己看罷。”她道,又笑得伏在桌上喘氣。少年聳聳肩,接過小圓鏡,往裡瞅瞅,卻也未見自己臉上有什麼——燕逸秋道,“你真的很漂亮,但那頭髮太傻了啊。”
少年方知是那讓她發笑,尷尬笑笑,道,“方便——”
之後他也不知應再說什麼,只得假裝飲酒。那酒很烈,他假裝喝下去,酒碗中酒也不變少。他見對面燕逸秋面色漸漸發紅,知她已有酒意,果不她拿了根食箸輕輕敲着,口中歌吟一般——“北溟遠兮雲揚,攬明波兮流光,寧舊憶兮浮生,奚餘悲兮莽莽?朕長歌以新明,懷珠玉兮滄浪,可堪盟兮來世?亦長夜兮未央。”
藍槭聽不大懂她在說什麼,那樣的語句。那是詩麼?卻是很普通的歌詩呵。他飲盡碗中的酒,覺一股烈火入了肚腹,幾乎連眼淚也激了出來。藍槭眨眨眼,對自己說,可千萬不要流眼淚出來呵。
“吶,你是飛鳥吧。”那燕逸秋忽道,“聽說你就是不男不女的,你到底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啊?”
藍槭怔了怔,看那小少女眼裡迷離色澤,只是淡淡道,“你醉了。”
“醉了?沒,還早得很呢。”小少女又咯咯笑了,“喂,問你的,男的還是女的?”
“你不是知道麼?”他只淡淡回答,“那些都沒什麼意思,你只是個小孩子。”
“小孩子?你纔是……小孩子……呢。”她笑着笑着伏在桌上。藍槭嘆口氣,莫非這小姑娘從未擔心過採花賊什麼的?這小姑娘這麼漂亮……他雙手撐頜望着那個少女,美與毒的燕逸秋……詩文書法的小行家麼?藍槭笑笑,掏出笛子,摸着上面的刻痕。再這樣它也會斷了罷,斷了以後,他就不會再吹它了。他總不會拘泥於什麼,無論是劍還是心……他不過是他自己,他是琴。
藍槭把笛子放在脣邊,不吹,只是用手指比劃着,奏出那闋風雨來。那可是他自己的歌呵,他暗忖,無論如何,他再也不能逃走了——他一遍一遍承諾。
廿二年,願無愧,知君已去,又道誰莫再顰眉?半江怨,蟻千杯,命途無端,相逢見墳前青梅。
那是他的琴,也是他的歌。他那樣指尖躍動,卻不出聲,面上神情似喜似悲。忽地,他聽見那燕逸秋道,“你爲何不吹出來?”那少女伏在桌上,袖口沾了油,一雙眼烏閃閃的,“那是隻好曲子啊,你怎地不吹出來?”
他笑了笑,“我醉了,”他想他確實醉了,臉上發燒,心也狂跳,怕是要醉死也不定。他紫色的眸子亮晶晶的,“看看我,給我做首詩罷。”
“你真的要,我作詩給你?”她確實有些醉,一雙眼亮得嚇人,臉蛋紅撲撲的,“那,不許對別人,說是我做的——”她又咯咯笑起來,“那,在那之後,你把曲子,吹給我聽聽好不,那是個好曲子……”少女口齒愈發不清楚,“那我作詩了……”
她緩緩念,“一曲驪歌一曲灰,橫吹半闋未相隨。
“青山舊憶盈盅酒,碧水新交煮落梅。
“倚劍望川心可改,憑欄聽雨意難追。
“千年夙願今曾了,哪管秋風雁字歸。”
少年聽得,只覺心中大痛。
他們真的是第一次相見麼?爲何她那樣在醉中,卻能看透他——那是個什麼樣的小姑娘呵。他暗暗心中發着冷,舉起了玉笛。“我……”他想說什麼,想一想還是不說了爲好,便開始吹笛。
那並不是風雨,是他隨意想出的曲調,反正燕逸秋是不會聽出來的。藍槭吹着笛子,酒館的老闆眉頭皺了又皺,卻還是不敢來找這兩個古怪孩子的麻煩。藍槭吹了一會,聽那小少女鼻息細細,已睡熟了,不由失笑。他拿起那小少女解下的大氅給她蓋上,坐在桌旁,方拿了碗酒,屋門忽地又開。少年站起,正見韓鈺立在門口,面上尚有未乾血跡。
“韓大哥!”少年叫道。
韓鈺只擺擺手,坐到偏僻一個角落,少年不知爲何,心中也暗覺蹊蹺——是有事要發生麼?真是的,這小姑娘睡得真夠死——他輕咳了聲,韓鈺跺跺地面,他便去看韓鈺的足尖。
韓鈺正在地上寫出字跡。藍槭注視着那快速寫出的字,眉頭越皺越緊。
些人已至,未想與君重逢。福哉?禍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