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莫怨故交俱作灰
是有人要來麼?看到那些個字跡, 藍槭的心便沉了下去。韓鈺這個樣子,定然是受傷了——傷重麼?他又不好問。小少女燕逸秋在對面睡得迷迷糊糊的,不時發出一兩聲囈語。少年又看韓鈺, 韓鈺的腳在地上劃出兩字。死路。
藍槭怔了怔, 站起身子, “司馬湛青, 你不認識我了麼?”他出聲叫喊, “我知道你是這酒館的主人,無論如何,別動韓大哥!”
那酒館的老店家只是漫不經心地擡頭看了一眼, 便又伏倒下去。韓鈺有眯起了他細長的眼,而藍槭卻擦了擦鼻子, “司馬湛青, 別裝了。你不是恨我恨得牙癢癢麼?”
“我是討厭櫻, 因爲她喜歡用死士。對你,我是公事公辦, 談不上討厭什麼。”年輕的聲音發自那個老頭口中,無論如何都是有些奇譎的。藍槭因那而笑笑,只開口道,“你們要殺午夜門的人,可惜以三高手的實力, 你們還殺不了他們。反正唐門主已被你們除了, 這些暫且不論, 又關係韓老闆何事?”
“你要打抱不平儘管直說, 我幫中人做什麼, 不一定要理由,你也知道。”那話確是司馬湛青的口氣了——藍槭知曉也聽出了, 門口有什麼動靜。
燕逸秋仍在嘟囔什麼,微睜了水汽濛濛的眼。藍槭一手握緊了玉笛,要讓那些孔洞烙在自己手上才罷休麼?“我本不想殺幫中人。”他最終道,“只是與韓大哥爲敵的,便是與我爲敵。”
他挺直了身子,以一種安靜而優雅的腔調吐出字句,“司馬師兄上次的傷還未好全罷?”
“勞師妹掛念,也好得七七八八了。”老掌櫃裝扮的司馬湛青道,拍了拍手,便有人自門口魚貫而入,封住了所有離開的路途。
“這是櫻堂主手下的死士,”司馬湛青道,“你或許最瞭解他們,或許最不瞭解——他們的武功或許不若你們,卻會一直打到死爲止——他們是爲了死而生的。槭,我已經饒過你太多次了,喬喬和幫主也已經盯上了我。抱歉。”
你有什麼必要道歉呢?你用不着道歉,道歉的應是我纔對。藍槭看着司馬湛青離開,那些死士也圍了上來。二十人還是三十人?韓鈺一直不曾開口,他終於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啞,“阿槭,你走,這些人我來對付。”
“韓大哥的傷很重是不?”少年一笑,“沒事的,姐姐教過我怎麼辦,只要把那些人的頭砍下來就行了。”他忽笑了起來,就笑着取出了懷裡短劍。他抽劍之時看一眼燕逸秋,小少女已經醒了,還趴在桌上。藍槭由是笑笑,“阿秋妹妹,對不住了,我可未曾想到會變成這樣。”
小少女揉揉眼,“什麼……嘛。連覺也不讓人睡——”她打個哈欠,活動活動骨頭,便披着斗篷跳了起來,“你啊,怎盡惹些奇奇怪怪的人?死士?是了。我好象也養了些。”
小少女又笑,從袖中取出只風鈴,便搖起來。那風鈴兒在她手中一頓叮噹亂響,久久卻也無人來助。那些死士行動甚是奇秘,若無人行動也不來攻。藍槭偷眼看韓鈺,卻見有一點點擴大的血暈,在他胸腹之間印染開來。
藍槭皺眉,卻也不知如何是好。他向韓鈺行去,甫一動作,死士中便有一人向他撲來。藍槭在空中一個折身,硬生生以劍脊格下一擊,那力道很大,讓他忽地噴出口血來。然而他雖受傷吐血,劍卻速轉,以劍爲刀割了那人頭下來。頭顱落地,那死士頸子裡黑血亂噴,濺上桌子哧哧做聲,也焦黑了一片。“好厲害毒藥!”少年咋舌,“怎辦,韓大哥?”
“這一點事,班門弄斧。”燕逸秋忽地咯咯笑起來,翻翻自己袖袋,拿出個油紙小包,又從另一邊衣袋掏出幾粒藥丸,丟給二人,“喂,含着——”她話未說完,那藥丸在空中教幾隻沒羽箭串着,飛到屋那一邊去了。
燕逸秋吐吐舌頭,“喂,你呀,把我弄到這鬼地方了,怎麼辦呢?我的死士不來,解藥也飛走了。我要弄死他們,會把你們兩個一起弄死的——你說怎麼辦啊?”
我說怎麼辦?我咋知道怎麼辦!少年藍槭詛咒了一聲,又聽燕逸秋高叫,“對了對了!叫那兩個來,讓這些人殺掉一個,另一個……”她又止住了話,“但是我們也出不去,怎麼叫他們來呢?”
小少女嘟起嘴來,樣子甚是可愛。藍槭微微笑了,道,“也有法子的,我們將他們全砍了就可以。”他拭一拭脣邊血跡,道,“你是小姑娘家,在一邊看着就好。”
“算了算了,既然有那麼多人要砍,我和你們一起砍好了——啊,那大哥哥在幹什麼?”
少年一怔,望向韓鈺。韓鈺手中一枝青竹,正點向一名死士。
“韓大哥,不可!”藍槭出聲制止,卻已不及。那竹枝不甚鋒利,卻也在那之下穿透了死士的心——然這死士握住了竹枝,韓鈺撒手跳步,看那死士將竹枝連着血肉扯出自己身子,動作甚至沒有遲滯。藍槭輕出一口氣,“我要去了,阿秋妹妹。”
“等等,我與你一起。”那小少女甜甜一笑,掀開斗篷,拔出了一柄長劍。那長劍青青如碧,略細而修長,在她手中微微顫動,如美人眼波。少年搖頭道,“這樣好劍,勿沾了那些污血。”
“我不是好人,我是殺手組織的頭頭。”小少女笑道,“你知道的,一直都知道不是?”
一直都知道麼?不,不是的,其實從未真的清楚過吶。藍槭笑了笑,“那麼去罷,你應知道怎麼護着自己——但是那些人不會因你的美貌而上當哦。”
小少女笑笑道,“我知道的,不用多言。”
藍槭亦笑,二人並肩上前去。他聽有什麼聲音自一邊而來,向下一縮身子,那東西仍是打進他左肩,刺得生痛。那樣的痛,心會受不了麼?不,不會的。他已經習於忍受了。
他短劍使出招式有些凌亂,偷眼看燕逸秋,小少女的劍法很好,輕盈而綿密,在做一場盛世的劍舞,而非決戰生死。
藍槭身形幾變之間,聽那少女清聲道,“疾。”便有青光籠了屋室。他自知這不能持久,韓鈺重傷之身,他自己不耐久戰,而這小姑娘本不知這會有多兇險——他聽那小少女大叫起來,“小蕭,小蕭!你若再不來,我就把邵隱殺了!”
她連叫幾聲,最後一如少女嬌嗔,終得門口一個少年人聲道,“你是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呢,還是幫他們殺了你,永絕後患?”
“你!”少女氣得面色發白,也不管那些死士刺來刀槍,提劍便向門口衝去。而那些刀劍還未至她身上,便在空中頓了一頓,讓一個空間與她,之後又亂七八糟斫下去,連自己也了帳了幾個。
那門口少年人只是將手指一擡,用手中什麼物事格一格少女長劍,便笑,“阿秋,怎跑到這裡了?”
“喏,快幫忙去!”燕逸秋冷着臉道,“小蕭你今天怎弄這般灰頭土臉的,還有,你怎麼長變了?”
“不說了。”那黑衣少年道,便進了屋,揚手之時,已有一隻鐵色的蝴蝶從手中飛出,搖曳着翼,停在了韓鈺所對那死士的玉枕穴上。
“沒用的,”燕逸秋道,“你得砍掉他們的頭。”
“再看,”那少年不急不慢,“這貔貅幫的一切,我可是比你清楚。”
那名死士就保持着同樣的姿勢再也不動了。“他們的罩門是玉枕穴。”黑衣少年快活地道,“現在你們可以好好玩了。”
既已知不用斫下頭顱,接下事情自然好辦許多。
看那一屋動也不動之人,藍槭覺得不大舒服,對韓鈺道,“韓大哥,你沒事罷?”
韓鈺點點頭又搖搖頭,“你不該來。”他道,“現在你又受傷,再下去你承受不了。”
“沒事的,並且是你來而非我來哦。”藍槭一笑,又轉向那門口黑衣少年,“黑炭頭,”他毫不客氣地叫,“多謝幫忙了,對了,那小白菜在哪裡?”
聽見小白菜三字,黑衣少年大笑起來,卻不管自己也被叫做黑炭頭。燕逸秋吐吐舌頭,“喂,原來你們認得啊。邵隱那東西跑哪裡去了,怎麼不出來送死?”
藍槭聽那話語愈發過了,也不理他們,只是向了韓鈺道,“韓大哥,你真的沒事?”他見韓鈺面色蒼白,如同死人一般,不禁心中作痛。都是因爲我不是?
“走罷,”韓鈺忽淡淡道,“你我先走,這兩孩子與事情無關,莫叫捲入了。”
“好的。”藍槭答道,隨韓鈺出了酒館。東天已有些發白了,他望着天空,用手又擦擦脣邊。天要亮了不是?那麼漫長的一夜,終究要過去了——他見韓鈺步履也有些不穩了,忙上前扶住。韓鈺的身子有些抖,藍槭知道那是連日惡戰,重傷之下——他又道,“你的傷怎樣?”
“一時半會死不了,不過可能還可以與你拼命長。”
少年笑罵,“連這也玩笑,嫌活得不夠久啊?”
“我已活得足夠了,只是擔心你嫂子——”韓鈺說了一半,卻又止住,嘆了口氣道,“擔心總是沒法子的,萬幸她如今還沒事。只是往後再無緣相見,卻是可嘆。”
少年忙勸道,“定能重逢,你看我們不也重逢了麼?”
韓鈺苦笑,卻不再多言,只道,“他們不止那些人,有人在身後。他跟了我許多日,我總知曉這點。”
藍槭便開始揣摸幫中誰的追蹤術最佳,思來想去恁多人也不知是誰,他忽又想起前夜櫻所言,心中少許寬慰。因他知道若他在,櫻是不會來的——他也僅知這些。
藍槭心中正忐忑着,忽聽遠遠箭鳴,那隻長箭射在他足前一分,箭翎微微顫動。少年吞下一口口水,知了來者是誰。往日她殺自己不得,此次相見,怕是不死不休——他見那女子已不再盛裝,只着白色下裙黑色上襦,少年暗叫不好,只聽喬喬冷聲道,“貔貅幫叛弟子槭,以及紅袖招主人韓鈺,今日便是你們死期。”
死期麼?藍槭又笑,揚聲道,“弓箭是射不死他的,也射不下我來。副幫主武藝高過幫主,不知是否虛名?”
女子清冷一笑,揚起手上長弓,“我就以這張弓告訴你們,你們此回錯得多麼可笑。”
誰都知道多可笑,現今都受了傷,自然勝不了——勝不了是死,勝了又如何呢?他不知曉,只拿出了笛放在脣邊。
第一音變徵,惑亂敵心。
第二音升羽,擾敵神思。
他一個音一個音吹下去,看着長弓碰上韓鈺竹枝。
韓大哥,一定要撐下去。
少年繼續吹着笛,風雨麼?從極致的沉寂中揚上,這樣可以作爲武器的音韻——他平日不奏它也是爲此罷,比起傷人更易傷己的音律——但他又必須吹奏它,他不能見韓鈺死。
藍槭看見韓鈺的竹枝佔了上風,會勝的。他曲調忽轉降角,不止是會勝,而是一定勝——那是?
他看見喬喬並不慌亂,長弓的一端鋒利如同刀劍,便直接捅進韓鈺胸中去,出來時候全是紅的,那紅色和在他右眼僅見的血色之中,刺眼之至——
少年大叫一聲,撤了笛下來,身形疾上,以笛爲劍,便滑過長弓,敲擊在喬喬肩上。似乎是骨頭碎掉的聲音?喬喬奪路而逃,他也顧不上去追了,只哽咽着喊,“韓大哥——”他喊了一聲,又咳嗽起來,血星子濺得一手都是。藍槭跪坐下來,“韓大哥,你不要死,你死了嫂子怎麼辦?你死了要我去哪裡尋你?”
他的聲音帶着哭腔,爲什麼會這樣?不是發誓麼?不流淚,不流淚,但是爲什麼——他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男子蒼白的臉上,混合着血,“韓大哥,你醒醒!”
男子吃力地睜開眼,“不中用了,阿槭,我要死了,我一直當你是我的小妹子——”
我自然知道,藍槭思忖,可一切根本沒有那麼簡單,一切都已經完完全全結成一個死結了,之中的人誰也沒有辦法擺脫,“韓大哥,你不能死。”他只能這麼回答,“你死了嫂子怎麼辦,夜怎麼辦?你死了他們都會傷心,你不要死……”
“記得先生所說的——人是不能怨命運的。”男子努力道,“永恆藍……他是你兄長,以後你跟着他……再也不要別離了。”
韓鈺含笑睡去,少年卻哭倒在他的身上。
什麼不要別離,我們所有的人都在別離,爲什麼你會比我先走?爲什麼你要我找他?爲什麼你這麼匆忙……我們還未共飲過,我也沒有撫琴給你——你怎麼能這樣就死?
藍槭哭泣了一會,又爬起身子,就坐在韓鈺身邊,吹起了他的笛。晨曦灑在少年身上的時候,他方站了起來,“再見,再見了。”他輕聲對那已沒有氣息的男子道,然後握着他的笛,朝長街另一頭走去。他走着,一面用手擦眼。以前殺了的那些人,也會有人爲他們哭泣罷。他尋思,若死了,櫻會哭泣麼?別瞎猜了,櫻永遠不會爲任何人哭的——但是他又記起那一日,他自己重傷瀕死,躺在櫻的膝上,那時分明是有什麼熱熱的流在臉上,那麼就假作她會哭泣好了。
——不好不好,他可不希望她哭。那麼若死了,你可千萬別爲我哭泣吶,因爲我足夠了,你知道的,我們每個人都會死,若把時間放在哭上——
算了算了。
少年又笑了笑,強壓下眼淚去。我們都在別離,所以我不會再見到藍筠清了,也不願意再見他了。我只要爲你報仇——若把貔貅幫幫主殺了,你的仇算報了,並且,櫻和司馬湛青——櫻和司馬湛青,便可以自由了。
他曾許諾過,給他的師兄和師姐,這也是他最後能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