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春天的夜晚,福榮庭正在診室炮製中藥。要知道,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些中藥爲了減低或清除毒副作用和緩解峻烈之性,需要特殊加工,如炒、蒸、酒制、醋制、鹽制等,才能更好的發揮藥性提高治癒率。這項工作需十分認真,所以也十分辛苦。
夜已很深了,福榮庭剛把一些酒泡的山芋蒸過了,正準備洗了手回上房睡覺,突然聽到窗戶上“刷、刷、”兩聲響,好像有人向窗戶上揚沙子。他急忙開門來看,並不見人影,也不颳風。他剛關上門回頭找鎖子,卻又聽到“刷、刷”同樣兩聲響,確實是有人往窗戶上揚沙子,沙子把窗戶上的紙也打得直抖動。這就奇怪了,他又開門來看還是沒有人,他就大聲問:“誰? 是人是鬼請你露面!”見確實沒有人,他就返身進了屋。
“你能讓我進來嗎?”外面有人說話了。
“你要看病嗎?”福榮庭一邊開門一邊想:這就奇了,怎麼我兩次開門也沒看到有人?
“不看病,我只想進去!”有個聲音回答。
福榮庭猶豫了一下回答說:“那……你就進來吧!”
門“哐啷”一聲響,立即有股風帶着沙塵捲了進來,接着,當地就站着一個黑衣黑臉的黑色巨人。此人身約丈餘高,頭頂房樑其大如鬥,口似血盆長舌垂胸,頭髮根根直立,似長長的黑色鋼絲。雙手叉腰手指似耙齒,兩根榆樹杆似的腿八字叉開,兩隻銅鈴般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福榮庭。福榮庭儘量穩住自己的情緒說:“你是誰?要幹什麼?別嚇我,我什麼也不怕!”
這時,面前這個人就逐漸斂形縮身,一會兒變成了一般人的身高,面貌也不再猙獰可惡,他自己坐在了桌旁的凳子上說:“好渴啊!有水嗎?”
福榮庭細看他的模樣,不由得大吃一驚,說:“你是樑國璽樑大?怎麼你……”
“好渴啊!那樑大打斷了福榮庭的話。”
“那你就喝吧,吃的也有。”福榮庭指着桌子上的水壺水碗,以及孫女給送來的夜宵餅。
那樑大看上去極飢渴,一口一碗水不換氣,連喝兩碗;一口咬半個餅不咀嚼,不過也只吃了一個餅。
他在那兒大吃大喝,福榮庭在旁邊吃驚地觀看。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這是在做夢嗎?自己已經年屆花甲,是不是勞累過度昏了頭腦?他就伸伸胳膊掐了掐手指,證實並不是做夢,自己很清醒。
難道樑大沒有死?那也不是,人怎麼會一會兒變大一會兒變小呢?況且樑大摔死的第二天早上,他那傻乎乎的弟弟樑二曾把自己叫過去,問他兄長有救沒救,自己看到樑大臉部頭部多處碰傷,一條胳膊也已轉了向。摸摸他的脈搏和鼻吸,扳了扳他的腿和身子,他的身子僵直手腳冰涼,死去已幾個時辰了。是自己親口告訴他家的人:“人早已走了,趕快料理後事吧。”後來自己和他們村衆鄉親親自幫他的家人,把他下葬入土。可想,面前這個人定是鬼了。
人死後肉身安息,靈魂都應有個歸宿,爲什麼樑大的魂卻到處流浪呢?這需要返回頭把樑大介紹一下。
樑大,名叫樑國璽,弟兄三人排行老大,故人們習慣於稱呼他樑大,他是六合村人。說起六合村,你一定會想起開頭的時候,榮庭的爺爺和二爺爺,也就是福壯文和福錦文,當時在一隻鴻雁的引領下,來火燒地選村址時也曾看過“六合”這地方。它位於義合村西面,兩村相距也就二三里路,翻過兩座小山就到了。不過那時六合那地方並無人住,還是一片荒野。而現在五十多年過去了,那六合村已經住着二十多戶人家,樑大就是此村之人。
一年前,那是四月的一天傍晚,他們村的啞羊倌放牧歸來,各家打開院門收回自己的羊。樑大在關柵欄時發現他的大尾巴笨笨不見了,數來數去確實少了一隻,情急之下叫上啞羊倌和他弟弟就漫山遍野地找起來。找了許久不見蹤影,那啞羊倌急得一邊噢噢叫,一邊用手比劃,意思是他曾在腦包山放牧,說不定羊上了腦包山,從山那邊掉下去了。
腦包山是六合村西北方向山後的另一座山,也是方圓十幾裡最高的一座山。陽面是緩坡,人和畜可以上去,陰面卻極陡,懸崖峭壁危峰兀立無路可上。聽老人們說早年曾有人掉下去摔死過,至於牛羊,只要冬天下了大雪,掉下去摔傷摔死是常有的事。
那天樑大他們從正面上去,邊走邊四處尋找,不見蹤影。就登上山頂,舉着火把向背陰面的下邊張望,山下黑幽幽靜悄悄,既看不清下面情景,也聽不到羊叫聲。樑大心急氣燥腳下一滑,一塊大石頭滾動起來,接着許多石頭被上面滾下來的石頭擊翻,嘩啦啦轟隆隆向下猛滾,樑大也一頭栽下去滾到了山底。等人們找到他時,他已無聲無息,他丟的那隻羊真的就在山底,但安然無恙。
後來,樑大找羊不小心翻在山底摔死的消息,四鄰各村的人都聽說了,人們除了遺憾和惋惜,誰也沒往別處想。現在,我們可以叫他樑大魂,他就大模大樣地坐在榮庭的診室裡。
福榮庭一生也曾經歷過許多奇奇怪怪的事,他信神信鬼,信因果報應,信天地萬物都是由一個有智慧的大能的造物主所造。但面前清清楚楚坐着個又吃又喝的活鬼,卻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經歷。他並沒有多麼害怕,只是帶着研究的眼神,審視這個樑大魂。
樑大魂大概是吃飽喝夠了,擡起頭來說:“我常看到夜深了,你屋裡還亮着燈。去年數九天,我曾在你家房檐下蹲過好幾夜,那天氣呀真叫個冷,冷的我都忍受不了。福哥:我要偶爾能在你這屋裡停歇停歇,那可就少受罪了。”
福榮庭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請求,卻反問他:“怎麼回事?你……”
“我給別人做了替死鬼,被他推下山崖,他投胎轉生去了,也是報應,上世我……”他沒有說下去。
“你說的‘他’是誰?”
“有些事我是不能說的,說了我就有罪了,你就別問了。再過兩年我找了替死鬼,我就可以轉世。只兩年,可這兩年難熬啊!福哥,要在天陰下雨嚴寒酷暑天,能在你這兒停歇停歇,我就少受罪了。”
“那你……,那你……”福榮庭猶豫了。
這屋雖是一進兩開,但東里屋是藥房,西里屋是製藥的地方,有時自己也在那裡歇息。中庭雖然寬大,有桌有凳,但那是病人候診、先生診病和病人家屬陪診的地方。在沒有病人的情況下,自己也在這裡喝茶吃點心,孫子們和侄孫們,經常來這裡認藥並聽大人講醫理學醫道。
再說,病人一般氣虛質弱,是不宜接近邪氣的,這點也該注意。現在這個樑大的死魂提出這個要求,自己該怎麼辦?聽他說來,他是那麼可憐,福榮庭猶豫再三不能做出決定。
樑大魂又說:“我好可憐啊,福哥!你就幫幫我吧,我不動你的任何東西。”
福榮庭的心腸軟了,低頭想了想就到東里屋轉轉,又到西里屋轉轉。最後,決定讓他到東里屋,也就是藥房去,那屋也挺大,病人一般不進去,是,只能如此了。
於是就說:“那你以後就去那屋歇息,只是有點藥味,我給你支張牀。”
“謝謝福哥,不用支牀,我上至房樑,下至桌椅窗臺,都可以休息,只要避開寒暑就行。福哥,那我今天就不走了,你也該回去睡覺了!”
客人在攆主人,此時已是丑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