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剛亮堂起來,院子中那幾只棲息在樹丫上的灰鴉忽然就鬧騰開了。那聽上去,是一聲聲很有節拍的叩門聲,應該不會是劉大嬸。我打了個哈欠,走出房門,也不曾梳洗,昨日睡時插戴的首飾此刻正歪歪扭扭地插在我頭上。我拿下門閥,拉開了門,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
“姑娘,我家公子有請。”說話人聲音裡透着一股淒涼。我揉了一下眼睛,是橙芮。她已經被釋放了,但臉色還是不太好,在獄裡面怕是遭了不少罪。
“橙芮,快進來。”也許是因爲對她有些歉疚,畢竟當初差點就冤枉了她。也不等她回話,我便伸出雙手拉着她進了門。
“橙芮,你的本名就是這個麼?”我將她拉進了我的房間,讓她做到梳妝檯上,我像個小丫鬟一樣站在她後面,學着以前茗雅給我梳頭的樣子,雙手搭在了她的兩個肩膀上,我能夠感受到她不自然地微微動了下。
“姑娘說笑了,我從十一被父母賣到江府,橙芮是公子賜給的名字。”她似乎有些傷心,低下了頭。我從後面把她的頭扶直,說:“那你可想家了?你本名又是什麼?”
“橙芮原本的名字已經記不清了,只是還記得在家中排行第三,母親經常都叫我‘阿三’的,剛來江府的時候,挺想家的,現在倒是不怎麼會想了。姑娘要弄啥?”她擡頭問我,兩雙眸子告訴我,她是個好姑娘。
“不弄啥,就是幫你梳個頭而已。”
她趕忙起來,卻被我按下去了,她說:“這可使不得啊,姑娘,怎麼能讓你幫我梳頭呢?”
“你別擔心,聽我慢慢跟你說。先前我沒把事情弄清楚,差點害你丟了性命,我常常想起這事來就心中愧疚的很,今日幫你梳頭也是希望求個心安,而且,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梳個頭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再問你,可有什麼心願,若你想回家,我可以替你向你家公子討個人情,對了,可有中意的人麼?”我也不知道怎麼就這樣問了,可能是到人間太久了的緣故吧。
我從梳妝檯上的那面鏡子裡看到她此時微微發紅的雙頰,可能還真被我說中了,不過看她有些害羞,便止住了嘴沒有再說,但在心裡已經打好了主意,必要幫她成了此事。
我幫她梳完後,隨便地打理了一下自己,就同她去江府了,那會兒綠靈兒和玳羌剛醒,老蠍子還埋頭大睡着,我就只喊了他們兩個陪我過去。
這人間的轎子我還是第一次坐,坐在裡邊,總覺得太過搖晃了,又想起昨晚上那個噁心的場面,轎子才一落地,我就跑出來,讓綠靈兒扶着找了個地方吐上了些酸水。
進去以後,橙芮就帶着我們徑直地朝江雲歌的房間走去。沒有那個長廊,也沒有那片梅林,而是穿過了一片翠竹,見到了幾株盆景,三課青松,雖然這個時季是化雪的時候,但它們還是綠得喜人。
雲歌的房是架設在一片湖水之上,共有三層閣樓。我看見他站在走廊上,扶着欄杆,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遠望湖上的那兩隻天鵝。
在我走到他那兒之前,一抹白衣出現了,是譚若雪,此刻,正大大方方地看着我們,而她的身後是大夫人以及剛回來不久雲歌的二叔——江濤。
雲歌悄悄地對我用了個眼色,看來,這麼一大清早便叫我來的,是另有其人。
譚若雪望了我兩眼,她的眼睛裡流露着一種得意,一種傲慢。她對着一旁的大夫人說:“她來了。”大夫人同江濤對了兩眼,一個笑容滿面,一個一板嚴肅,都朝我看過來。
我面色不改,反而加重了腳步聲,對着面前的人嫣然一笑,“江二爺好,大夫人好,”然後裝得深情款款地朝雲歌講道:“雲歌。”我相信我這麼一喊雲歌,他們都能看出我們的關係很不一般。雲歌湊近我,悄聲說:“大娘想讓我娶譚若雪爲江家開枝散葉,你說可好?”
“不好!”這麼冷冰冰的兩個字很快就被風吹散了。他突然一把握住我的手,大聲地對旁邊的人說:“二叔,我瞧着曲姑娘也挺好。”
我倒是還真是沒有想到,他會突然來這麼一茬,竟捂嘴笑了。
“我看呀,這兩姑娘都不錯,”大夫人上來拉腔,有點屈躬地對江濤說:“近日聽說,雲都有一處好地方,什麼達官顯貴的人家都愛在那兒談話,商量,就是叫什麼一時間想不起來了……”
“叫浣花樓,大夫人。”橙芮將我領到這兒,一直都站在一旁上,看見大夫人給她使眼色,很機靈地替大夫人解難。
“對,對,對,就是叫浣花樓的了。要不,咱們也去那裡見識見識吧。”
那江濤從我來到便沒有開過金口,大夫人一個人唱完了這一段,也真是夠爲難她的。我走上前,想着也應該回一下話,“我也正想去浣花樓看看呢,聽說那兒的雅間跟別處的不一樣,只要一進去,就會讓產生一種年輕十歲的遐想。”
江濤很是鄙夷地聽我講完,然後,又很是肅穆地轉身,或許他該覺得自己此刻很瀟灑,但在我的眼裡,這一本正經卻是做作的很。大夫人跟緊了上去,這個時候,江濤忽然發話了,當然不是對我說的,卻也不是對大夫人說的,他說完那句話以後,譚若雪開始緊張了,她見到她還爲此單眯起一隻眼,想了幾刻。
江濤說:“譚姑娘,你的孃親身體是否還健朗?”
也就在那幾刻鐘之後,譚若雪甚是小心翼翼地回道:“孃親身體還好,勞二爺掛心了。”
“這樣就好,那你孃親還隨身帶着那半塊玉佩麼?”
“帶着,孃親一直都隨身帶着半塊玉佩,二爺認識我孃親?”當譚若雪大膽地問出這句話後,江濤一臉的凝重氣息讓我覺得我掉進了一個龐然大物的肚子裡,而且,那是一個空空的肚子。
那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大夫人看上去很無奈,不過,我走在雲歌身邊,總能感覺到有一絲絲暖和的風拂過我的面容,也許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會有那一絲的暖和。
不到浣花樓,真是還不知道雲都會有這麼一個好地處。
一看吧,生意興隆,要進去還得先預約,否則,只能排隊等候,裡面的小廝出來再領進去。那門前排隊的人們吵吵嚷嚷的,我想這裡頭怕是也會吵鬧非常。江濤應該也是一個喜歡清靜的人,老遠看見門口喧鬧的人羣,就止住步伐,說:“這就是那個浣花樓?”
大夫人一聽那個口氣,急忙解釋:“我也沒有來過,是雲清說這裡好,叫我一定帶你來見見的。”
“二叔,來都來了,進去看看也無妨。”雲歌幫着說。
“就是啊,也許浣花樓裡面不是這般的呢。”一路上沉思不已,半點話兒不講的譚若雪開口了,我算是看清處了,這譚若雪說話比雲歌還有分量,因爲她才說出這句話,江濤便篤定地朝浣花樓過去了。
去到門前,卻叫一個扎着兩個髮髻的十五歲左右的女孩兒堵住了,她大氣地堵我們,“幾位預約了沒有,這沒預約可是進不去的,花娘的規矩還從沒有人越過呢,就這麼直衝直撞的來也進不去。”
“你怎麼知道我們沒有預約喲姑娘,”大夫人朝前邁了一大步,可能是剛纔心裡不好過,正想找個地兒出氣,剛好又撞上這個很不對人客氣的,嘴裡憤憤嚷道:“還說這浣花樓怎麼怎麼好,不過也就是些狗仗人勢的東西。”
那小姑娘一聽,臉都氣紅了,指着大夫人的頭就罵:“這浣花樓裡的人個個都是懂規矩的,誰不知道,這每日天一大亮,那些預約的客人便到了,爲的是怕是”她瞅了眼大夫人,接着說:“爲的就是怕沒錢付預約金的假官人們吵了興致,你說你們預約了,我又不是三歲孩童?”
大夫人頓時大喊了一聲:“橙芮!”橙芮急急忙忙地從袖子裡摸出一張紙來,“給”,語氣也是相當地惱怒。
那丫頭看了,惺惺地就溜進去了,而後,就有兩個較大點的頭插一朵大紅色牡丹花的婦人出來將我們領進了浣花樓。
浣花樓在外邊看着很小,但一進去,空氣清新,中間是一個大大的庭院,擡頭便能看見藍天,那庭院的中央是一個水池,水池中央,是個兩層的閣樓,用赤紅色的木料做欄,白色的輕紗布帆遮擋着地下一層,風輕輕吹拂着,輕紗便會飄起來。透過那白色的輕紗,我看到裡面坐着一個女子,正在撫琴,琴音婉轉。雲歌的聲音在我的耳畔忽然響起,“沒你撫得好。”
我嫣然一笑後,他又說:“我們將來也弄這麼一間樓子可好?你撫琴,我吹奏,生意一定好。”
“過好眼下再說吧。”我冷淡地回話。
閣樓的上一層裡,坐着兩個白鬢翁,手執棋子,還有一位打扮清麗的妙齡少女,執着蒲扇,這冬日雖已不是太寒,但她自在地扇着蒲扇還是有些奇怪,她半倚着欄杆,眼睛對着行人一眨一睜。那欄杆上還放了一個茶壺,有點歪斜地靠着木柱。
浣花樓四面都是樓,自頂部上,繫着彩色的紗,連到那水中央的閣樓之上,有四個樓梯從水中建造出來,分別連到四面的花樓上,每採樓梯上,都有幾個女子隨琴音在跳舞。
最重要的是很清靜,根本聽不到外面門口的吵雜。
我們被被帶到靠東邊的一座花樓的二樓上,已經備好茶點酒水,帶我們去的一個年輕婦人彬彬有禮地對我們說:“客人點的菜式都已經備齊了,是要現在就上麼?”
“是的。”這個時候譚若雪居然先說了,感覺就是她家一樣,她看着我,眉開眼笑。我隱隱地覺得很不妙,現在不能說她的事兒,沒有人會相信,脊背上涼涼的,自從來到雲都,我似乎就開始有了人的感官,有時候讓我很躁動不安,有時候又讓我很喜歡的那種奇怪的感官。
而在下一刻,我終於知道,我心中爲什麼會隱隱的不安。
我們都俯下身坐到自己的位子上面,譚若雪忽然指着我的身後,說:“好漂亮的小女孩呀!”大家的眼光自然也就順着她的手指忘了過去,就連讓我覺得如同冰冷木頭的江濤也看了過去,不過還好,雲歌身上的一袋香囊恰巧掉在了地上,他又俯身去撿了。我回過頭去看那個譚若雪嘴中所謂的漂亮女孩兒。
我呆住了。那個女孩,不對,是那個嬰兒,她長大了。
她的樣貌正是當日在桃花樹底秘境裡,那面鏡子裡,從天而下的碧藍色水簾中,上官玲瓏的樣貌,而且也是一樣高,沒有瞳仁。
她抱着一個白生生的蛋,臉色紅潤,站在我的身後。從她到我們之間,像是鋪上了一條通往陰間的黑色大道,不只有我感受到那一股陰寒的氣息,因爲我聽見,大夫人摸着手臂說:“怎麼突然會這樣冷了?”
“她漂亮麼,曲落?”譚若雪輕飄飄的話重重打到我的心頭上。“雲歌公子怎麼低着頭,快一起說說看,這個小女孩是不是真的很漂亮?”
不能讓雲歌看見,絕對不能。
在雲歌就要擡起頭時,我毫不猶豫地將我前面的茶杯碰翻,灑了自己一身,也灑了他一身。
譚若雪嘴角勾起一抹陰險的微笑,她或許正在沾沾自喜呢。但她永遠也不會知道,有一雙堅毅,犀利的眼睛一直注視着她,她更加不會知道,那雙眼睛也曾溫柔似水地看過她的母親,她知道的只有一點,那就是———
我轉過頭再去看得時候,那個沒有瞳仁的小女孩,上官玲瓏已經不見了,現在的,是一位風華絕代的女人,她端着一壺酒緩緩地扭着身段朝我們走來。
她是花娘,浣花樓的二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