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鄴城。
鍾離筱沅站在沐連奕臥房門外,手裡攥着一封信,天色尚早,因此她有些猶疑是否要進去。
信是她清晨從管家齊伯那裡攔下來的,信封上娟秀的字體寫着沐連奕親啓,落款莫連衣,敢直書沐連奕名字的人,看來也不是一般人。
莫連衣……
有些熟悉的名字,她想了好一會兒,忽然記起來,是有次在沐連奕書房的一枚書籤上見過的,那書籤上雕刻的字,便是連衣。
當初她還以爲只是一枚普通的書籤,也未曾多去在意,只是她問書籤來由時沐連奕並不願意回答,搪塞而過,她便也識趣的再沒問過,那之後便再也沒見過了。
想到此事,鍾離筱沅看向手中這封信的目光不禁變得有些複雜,略一踟躕,準備擡步離開,可惜身後那扇門,卻恰在此時打開。
“筱筱?”
鍾離筱沅猝然一驚,條件反射的將信往身後藏。
轉過身,便見那人閒閒倚在門口,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連奕哥哥……”
沐連奕雙眼淡然無波,只是將手一翻伸到她眼前,道:“給我。”
生爲大夏將軍府的少爺的他,舉手投足間皆自帶一股威壓之勢。迫於這股氣勢,筱筱的手已經先於大腦的思考,將信遞了過去。
因爲一直看着他,所以她能清楚的看到,沐連奕看到那封落款爲莫連衣的信時,雙瞳驀然縮了一下,呼吸都有一瞬的停滯,那是不敢置信的驚或是喜吧。
“連奕哥哥,莫連衣是誰呀?”筱筱忍不住問,是什麼人,能讓一向對什麼都抱着遊戲態度的沐連奕如此?
“一個……久違的故人。”
沐連奕有些出神的用指腹試圖抹平信封上因爲拿信的人過於用力而捏出的褶皺,終究不過徒然。
就像有些傷痕一樣,是怎麼也抹不平的。
鍾離筱沅看着他一言不發出神的模樣,心底一黯,低低道了一句:“是對連奕哥哥很重要的人吧。”聲音落落,也不知是問沐連奕的,還是對自己說的。
未曾得到迴應,鍾離筱沅覺得自己在此處待不下去了,至少此時此刻,讓她覺得待在沐連奕眼前是一種難捱的痛苦,無措的失落讓她覺得此處沒有一丁點地方是她的落腳之處。
沐連奕,莫連衣,連名字都如此相似,當真是天命之人。
與她,想來是不同的。
鍾離筱沅是沐連奕三年前遊玩時在當地地痞手中救出來的姑娘,因爲鍾離無處可去,沐連奕又出手救了她不能扔下不管,女孩更是說要以身相許報此大恩,沐連奕那時已經心有所許了,怎麼可能答應,也不可能莫名其妙出趟門就帶個要和自己私定終身的對象下去。
若是當真帶回去還不給自己父親用家法打死?
可是鍾離筱沅就那麼一副哀哀慼戚的模樣,他又憐她身世可憐,無處可去,折中之後,只好將她待在身邊做個婢女,如此帶回了將軍府。
不過說是婢女,其實沐連奕也未曾當真將她做丫環看待,府中的下人誤以爲沐連奕對姑娘有意思,便更加不會安排她做些什麼了。
她便如此在沐連奕身邊帶了下來,只負責沐連奕一人的生活起居,這一待,便是三年。
“剛剛路過廚房看方嬸在熬湯,我去看看好了沒有。”
沐連奕淡淡嗯了一句,不置可否的直接回了房間。筱筱看着他這副模樣,忽然覺得鼻子一酸,心底委屈的很,這個莫連衣究竟是什麼人,沐連奕帶她回府三年,何曾如此無視過,何以她一封信甚至只是她的名字,都能攪得沐連奕神思不屬。
筱筱往房內坐在桌旁一言不發的盯着自己手掌之中脈紋的人看了一眼,勉力忍了眼淚,往後廚去了。
等她再端着熬好的湯過來的時候,門內的人早已不知去向,只餘一地尚帶着餘溫的信紙灰燼。
晚了啊……筱筱看着還在冒着騰騰熱氣的湯,苦澀輕嘆,手中的湯氤氳着騰騰熱氣,糊了她的眼睛。
沐連奕爲了甩掉身後惱人的尾巴,夜裡特意去了城外別院宿了一宿,第二日隨着店內小廝登入太白酒樓三樓訂好的雅間時,天色已近黃昏。
小廝將他領到房間門口,便默然退了下去,只剩他一人對着這扇緊閉的房門,心底忽然變得忐忑起來。手放在門上踟躕半晌,又似被刺一樣猛然縮了回來,太久未見,他已不知道該以何種心情去面對故人。
該說什麼?別來無恙還是好久不見?
亦或是……好好道個歉。
不過並未讓他糾結過久,廊上忽而傳來環佩清響,這個聲音,他埋在心底那麼久,依然會在深夜難眠的時候拿出來回味,咀嚼至滿嘴苦澀。
他以爲自己埋藏的應該夠深,卻只是再次真切的聽到這個聲音,便讓他形跡畢露,無處可藏。
“連衣……”
沐連奕的驚喜尚未來得及印在臉上,下一瞬便被女子的淡漠神色衝的煙消雲散。
莫連衣就這麼站在那裡,婷婷嫋嫋,容色清冷。說話的聲音亦是清泠泠的,不帶一絲感情。
“民女莫連衣,見過沐少爺。”欠身一禮,謙謹得讓沐連奕心慌。
不敢靠近,不能靠近。
昔有佳人,傾國傾城。
他的小女孩,如今已長大了,只是,回不去了。
“民女來遲讓沐少爺久等,還望恕罪。”
“不,我也剛到,沒關係。”沐連奕有些無措的慌亂答着,被她古井無波的一雙眸子一瞧,心底涌起濃濃的無力感。
是因爲自己麼,當初那般燦爛的小連衣……
莫連衣走過來伸手輕輕推開那扇門,目不斜視。“還請沐少爺進屋說話。”
莫連衣甚至不曾招呼他落座,只是從袖袋中拿出一封捲到極細的信遞給他,淡淡道:“恩人讓我將這封信交給沐少爺,盼沐少爺能伸以援手。”
陳舟?
沐連奕疑惑的看了看手中的信,見莫連衣並不欲多言,只得顧自拆開信來看。
能寫在那麼小一張紙裡的信自然不會太長,卻是看的沐連奕眉頭愈皺愈緊,眼中怒火愈看愈甚。
“冠鵠好大的膽子。”沐連奕冷哼了一聲,將信遞上燭臺,付之一炬。
“沐少爺不留着?如何去取信……”莫連衣見他如此,難得反問了一句。
沐連奕搖頭道:“這份手書是陳大……陳兄親筆,爲安全起見,還是不留的好。我已記下要點,自會讓人重新寫一份,”說到最後,沐連奕臉上不禁掛上一抹譏誚,“而且,皇上和我爹那裡,我說不上話的。”
在他們眼中,自己不過是一個玩世不恭的浪蕩公子哥,一無是處,這樣憑空指責戍邊將領的事情,讓自己去說,顯然沒有任何威懾力。
不過他不在乎,他們不懂,有人懂自己就好。
莫連衣不去看他這般神色,只斂了一雙冷清的眸子道:“恩人的信民女已經帶到,如何施爲便全看沐少爺權謀,民女告辭。”
“小連衣!”見她轉身要走的那一瞬,沐連奕甚至來不及思索,只想叫住她。等莫連衣真停下來,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只是單純的不想看她走,不想讓她離開自己。
可是自己還有什麼資格呢。
兩人良久不曾言語,反倒是莫連衣率先開口打破兩人間難熬的沉寂:“沐少爺,還有什麼吩咐嗎?”
沐連奕苦笑,莫連衣每叫一聲沐少爺,他便覺得心上被人狠狠紮了一刀,不可謂不痛,可是應當不及小連衣當初之萬一吧。
他有些艱澀的開口:“你……過的怎樣?”
“不勞沐少爺費心,莫連衣很好。”
“陳府是遇到什麼麻煩了嗎?你……陳舟怎麼會忽然跑到邊塞去了?廣安城現在很危險。”他想問莫連衣怎麼會親自來找他,但實在問不出口,於是話出口便拐了個彎兒。
“危險?你當陳少爺不知嗎?”莫連衣回過身看着他冷笑着反問,“這世上有什麼東西,能髒過人心?”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擔心陳大哥……”
漸沒於西山的太陽努力散發着最後一點餘熱,冬日裡懶懶的夕陽透過廊尾的花窗灑下一地散亂的光,莫連衣盯着窗外怔怔出神,容色沉靜,眼底落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哀。
沐連奕靜靜的看着在心中壓抑了太久的那個身影,心中哀然,喉頭有些發梗,讓他再說不出話來。
“沐少爺,”良久,久到夕陽收了所有餘輝,久到沐連奕以爲她不會再說話,莫連衣卻發出一聲冗長的嘆息,定然道:“莫連衣此來京都是因爲事關國體,且是恩人所託,不忍拂逆。恩人讓我事了之前不要離京,我自知他是擔心我安危,也不會讓恩人牽心,沐少爺如在此事上有難處需要援手,大可來城南留客居找我。但是我不想提陳年舊事,所以還請沐少爺,前事休提吧。”
沐連奕心中一痛,黯然垂首,莫連衣這次頭也不回的離去,他再沒了留她的勇氣。
環佩叮噹,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