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徒朝傅臨淵恭敬行禮。
傅臨淵神情莫辨地看着他,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跨進門檻。
小徒指向後堂的門簾子:“有位貴人在候着大人。”
傅臨淵不想進去,轉過身,門外冒出一個人影來。雖然也是女子,但看起來凶神惡煞的,十分不好相與。
他認命地挑簾走進後堂。
桑落正坐在桌邊喝茶,手邊放着一個灰布脈枕,看見他進來,便示意他坐下。
“你竟然跟蹤本官!”傅臨淵和所有被揭穿的男人一樣,虛張聲勢,反訴罪行。
桑落並不急,放下茶盞,拍拍脈枕:“聽聞傅大人有難言之病,下官願送上秘方一劑。”
“什麼難言之病!不過是些皮疹而已!”
“傅大人不聽聽這秘方是什麼嗎?”桑落淡淡道。
“不聽!”傅臨淵怒道,“原本是你有求於我,我已答應你得空時替你找,你反倒不依不饒!可見你發心非善。如今再要我查也是不能了!”
翰林院的編修果真不同。黑白是非,都在他掌中。所謂“得空”二字,就是公門最慣用的推脫。又不是公務,自然也不用盡力。編修也不是什麼肥缺,定是想要弄些孝敬銀子,好拿去養那兩個外室。
桑落看他一眼:“翰林院近百人,我也不是非你不可。不過是湊巧遇到尊夫人尋醫問藥,又湊巧傅大人知道我所尋之物,想要與你互幫互助一下。”
傅臨淵怒不可遏,這女醫官簡直膽大包天,想要拿捏兩個外室來逼迫他就範。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他豈會怕她?
“翰林編修一年的俸祿不到百兩,加上夏、冬和各個節氣的補貼獎賞,和你修撰的收入,頂到天也就一百五十兩,這一部分你必須交給尊夫人,雷打不動。”
桑落不疾不徐地說着,傅臨淵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好在傅大人精打細算,替外室置辦的是作坊。一個染布,一個做豆腐。這兩個作坊便於掩人耳目,還可以讓她們白日勞作,自己養自己、但你也不能一分不掏。好歹也要給上一、二百兩。兩個就是四兩銀子,這還不包括平日的釵環首飾、蛋肉米麪、瓜果菜茶。林林總總又是二、三百兩。”
桑落頓了頓,看着他:“這每年多出來的七、八百兩銀子,究竟是從尊夫人的嫁妝裡出來的,還是”
寧當縣城九品官,不做翰林三品郎。
今晨出門以前,顏如玉特地差知樹來給桑落回話,將翰林院裡的門道講了一講。
翰林院是個清水衙門,沒人願意去。之所以說“窮”是相對於別的官職的。可窮又有窮的好處。萬八千兩的貪墨,都算不得貪墨,繡使都懶得抓。
雖然懶得抓,不代表繡使的案牘庫裡沒有他們各家的卷宗。顏如玉不能把卷宗交給桑落,但可以讓知樹將部分內容轉述給桑落。
傅臨淵的養外室的銀子,主要源自四年前去做了一次鄉試主考,各路考學的學子私底下都會給些孝敬銀子。那一趟,他少說也收了一、二萬兩。
但這銀子他一點不敢往外透露,甚至瞞過了李氏,又貼身放了兩三年纔敢拿出來偷偷用。去年收了一個外室,今年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他就又收了一個外室。
傅臨淵立刻賣起慘來:“偷賣點嫁妝怎麼了?她是個醋缸子,家裡連個像樣的丫頭、通房都沒有。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七八個通房?我呢?晚上看書,掌燈磨墨的都是個滿臉褶子的老虔婆。誰家當老爺當成我這樣?不該她賠償一點嗎?”
“那日,我去貴府,當時就覺得奇怪,怎麼連一個丫頭也沒有,沒想到竟是這樣。如此說來,夫妻本爲一體,她的就是你的,也算不得偷。”桑落也不點穿,就坡下驢:“不知下官所求之事,傅大人可願襄助?”
傅臨淵以爲她還要抓着銀子的來路不放,沒想到她轉而談起找博物志的事。他又覺得自己就這樣答應了,着實有些憋屈。哪有求人辦事還帶着威脅的。
“至於傅大人的病——”不等傅臨淵的桑落推出一個小紙包,“每日酉時,嚼服一粒藥丸即可緩解。”
傅臨淵將信將疑地看她,接過紙包,打開一看,只有三粒。
“傅大人先試吃三粒,若有效用,三日之後可到太醫局再取。”
這哪裡是“試吃”?分明是隻給三日,讓他查出她要的含藻或魚的石脂。
明人不說暗話,他也懶得跟她周旋了:“兩千八百多冊博物志,三日怎麼來得及?!”
“既然如此,反正也是翻書,傅大人不如多查一個東西。”桑落又給了一個藥包,“找一種魚,可以熬膠入藥。”
傅臨淵恍然。查那個石脂可能並不重要,而這個魚膠纔是姓桑的重點。
這樣,他反而要討價還價了。
“桑大人未免貪心了些。”他緩緩站起身來,想要佔據談判的上風,“什麼事總要有個盡頭,不能無休止。你說呢?”
桑落伸出手指,壓在兩個紙包上:“傅大人,我說過,我不是非你不可。三日或者五日,不過是順手的事。若真是不夠用,可以留個口信,下官再製一些藥出來,送到貴府也是可以的。”
傅臨淵回過頭,瞥向桑落。這個小丫頭才十六歲,說話辦事竟像個三十來歲的官場老手。這麼大費周章,不惜威逼利誘地尋兩個東西,真是用來入藥?還限了日期。
桑落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下官剛入太醫局,要想再太醫局內立足,沒有自己的配方是萬萬不行的。所以傅大人不但要查,還要替下官保密。將來治這皮疹的藥,是保準不會缺的。”
傅臨淵一聽這話,計上心來。
什麼皮疹,她一個小丫頭會治,太醫局別的人就不會治了?笑話!待他先應付了這小丫頭,若真出了配方,再轉手賣給太醫局的人,官場的手段多了去了,還怕治不了她?
如此一想,他一口應下。
桑落從紙包中取了一顆藥丸:“傅大人先吃一顆,今晚保準不會有皮疹,尊夫人那一頭——”
她貼心地送上一瓶“不倒翁”:“那日,她就頗多怨言,此藥就當在下送的禮了。用法都在這紙上,今晚可爲大人助威。”
說完,也不管傅臨淵尷尬的神情,桑落率先挑起簾子,走了出去。門外馬車已經等候多時。
夏景程和李小川都在車上,他們並不知曉魚膠,只問查石脂的事:“桑大夫,他可應了?”
桑落點點頭。
李小川想得多一些,揪着袖子思考:“這種人若不認真辦事又該如何?再說了,真要撕破臉,他大不了舍了家宅安寧。順便將外室收進家門。” 夏景程握拳敲了他胳膊一下,笑道:“你一個小年輕,怎麼還這麼懂後宅的事?”
李小川撓撓頭:“我爹當年就養了一個外室。那時候我才三歲。我爹帶我出門,正好遇到那個外室。我一看就知道不對,回家一說,我娘撒潑打滾也是沒辦法。這東西不能撞破,一旦撞破,吃虧的就是正室。我娘後來鬱鬱而終,與那外室脫不了干係。”
沒想到李小川竟還有這樣的遭遇。
夏景程望着他:“我以爲你家中貧寒纔來當學徒。”
“我家沒什麼錢。架不住還有更窮的女人,只想找個人家混口飯吃。我娘一死,那女人當家做主,我自然更沒有什麼活路,乾脆出來當學徒。”
李小川不以爲意地笑了笑,
“如今我在熟藥所做事,有了官身,那女人又逼着我爹出面,讓我帶她兒子一同進熟藥所。前幾日回去,又張羅給我議親,要將她遠親侄女兒弄給我。”
夏景程絞緊眉頭:“你應了?”
“當然不會!我又不蠢!”李小川看向桑落,“桑大夫,說實話,熟藥所我待着不舒坦。我是跟着您出來的,您若同意,我就從熟藥所辭官,絕了那女人的妄想。我哪裡也不去,就替您守好丹溪堂,每天煉藥看診,跟柯老四扯閒天。”
夏景程一聽這話,便也道:“其實,上次在汲縣,我與小川就跟顏大人說過辭官,他說我倆還不能辭,待桑大夫得了該有的,我倆想去哪裡,他都替我倆安排。如今正好要煉藥試藥,太醫局裡雜事太多,等過了年我也辭官回丹溪堂去吧。”
桑落點點頭:“順心而爲,人生至樂。人各有志,你們覺得哪裡舒服就去哪裡。”
她不能離開太醫局。不但不能離開,還要努力證明她的價值,女子行醫、女子爲官的意義,遠遠大於丹溪堂。
如今反反覆覆回想這些時日的事,顏如玉真的懂她,纔會將太妃與她綁縛在一起。太妃在朝堂,自己在官場,只有擰成一股繩,才能與這男權的力量抗衡。
至於傅臨淵,李小川說得對,外室的事只能在外面鬧,卻萬萬不能真戳破這層窗戶紙。所以,下一步,還是要藉助繡使。
過了一日,就是臘八。
官署放假。桑落與倪芳芳早起梳洗一番,從丹溪堂出門,風靜駕車,去了蝶山赴宴。
蝶山位於京郊東麓,臘月裡積雪未消,枝頭簇簇冷香壓着琉璃冰晶,遠遠望去宛如瓊宮碎玉。
官道兩側積雪未化,施粥的棚子已搭起十里長。只是時辰未到,這熬粥的鍋還未架上。四面八方的百姓聽說山上有人家要施粥義診,早早就上山站在粥棚底下候着。
因山上多是京中權貴的莊子和園子,又逢臘八,各家的馬車堵在上山的路上,人、車、馬,堵得水泄不通。
倪芳芳依舊穿着她的桃紅小襖,髮飾和妝容都很精緻,人卻有點惴惴不安。
她掀開棉簾子往外望,張望一圈也沒看見曹家的馬車,心才稍定了些。前些日子,跟曹家的事沒有善了,若此時遇到曹家人,未必能和平相處。
幾個百姓坐在粥棚底下,閒扯:“鄔家老夫人信佛,往年施粥總要請法師超度,今年倒請起大夫來了。”
另一人摳着草鞋底凝着的泥冰茬子,寒冬臘月,他的腳趾已凍得發紫發木:“超度是做給死人看的,燒再多畜生呢,咱也吃不到一口!義診纔是真給咱們活人的。”
倪芳芳聞言放下簾子,看向桑落:“莫非這次義診,是特地爲你而設?也不知安了什麼心。”
桑落倒沒有太多顧慮:“我怕看診?我素來不喜歡這種宴會。有地方看診,好過站在人堆裡。”
這倒也是。倪芳芳想起上次在鎮國公府,如此驚險都闖過來了,小小將軍府還能吃了她倆不成?再說還有風靜呢。
終於磨磨蹭蹭到了鄔家的莊子門前。
風靜將帖子交給門前的管事,正要打簾,一直候在門口的鄔宇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桑大夫?”少年穿着玉色勁裝,鹿皮護腕緊束着勁瘦手腕,又披着一件猩紅的大氅,很是英氣的模樣。
倪芳芳隔着車簾縫望了一眼,立馬轉過頭來朝桑落擠眉弄眼,做了一個口型:“豔福不淺啊。”
“別胡說,小烏魚是我在汲縣救的孩子。”桑落拍拍她,下了車。
孩子?看着可不像孩子。誰家孩子比大人還高兩頭啊?眼睛又黑又亮,煞是勾人,喉結也長得飽滿,看起來少說也有十六、七了。
桑落一下車,那“孩子”眼睛就粘在桑落身上了。倪芳芳也不點破,省得回頭顏如玉拿自己開刀。
鄔宇很是興奮。也不讓管事跟着,自己親自給桑落和倪芳芳帶路,不急着進主院,帶着她們進園子賞梅。
這是玉碟、那是綠萼.
紅氅少年站在冰天雪地裡,滿園的梅花襯得他眉眼英豔。
桑落並不懂梅花,只覺得那臘梅聞着不錯,摘了幾朵握在手中嗅着。
風靜跟在不遠處,鄔宇的小廝揣着手過來跟她套近乎:“我們十一公子跟你們家姑娘,很是投緣呢。”
風靜默了默,心想,還是別太投緣的好。
小廝見她沉默不語,又道:“我叫四喜。你叫什麼?”
風靜皺皺眉,還是不語。
四喜笑呵呵地,只當她是下人,第一次進這樣的大宅門,謹小慎微,便寬慰道:“你們姑娘跟我們公子的事不用太擔心,今日夫人特地請她來,事情基本就定下了的,只待一會子到老夫人跟前露一面,將來咱們就成一家人了。”
定下了?露一面?一家人?
風靜目光漸漸泛起寒意。
桑大夫定然不知道此事,剛纔在馬車裡還說鄔宇是孩子。
宴無好宴。果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