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面診和觸診,瘦削男子顯然沒有瘦小到孱弱的程度,雖然顏色暗沉了一些,還是夠用的。
但是桑落行醫多年,什麼款式,什麼人都見過,自然也明白男人對於“大”這個字的嚮往。
這是他們骨子裡的天性。
看在門外那幾條巨大的雄魚的面子上,她的語氣也很溫和:“你想要變成什麼樣?”
瘦削男子眼神裡帶着一種近乎狂熱的渴望:“很大!很大!”
桑落沉默片刻,儘量用平和的語氣引導:“很大是多大?”
總不能真跟她之前做的蠟像一般吧?
那可是驢馬。
“像這個!”瘦削男子猛地從懷裡掏出一本捲了邊的、紙張粗糙的江湖話本子,封面“龍陽秘要“四個大字寫得龍飛鳳舞,他嘩啦啦地翻到中間一頁,指着上面一幅線條粗陋、但意圖極其明顯的插畫。
畫中描繪着一個雄壯如山的男子,甚是猙獰可怖。
畫者十分有心,還給那處添了幾筆,示意它是在暗處也能“熠熠生輝”的寶物,當真是“上古神器”!
旁邊還配着誇張的文字:“塞外奇男,得異人傳授,移接神鹿之鞭,從此夜御十女,威震八方!”
桑落眼角不受控制地狠狠抽了抽。
她看着那本粗製濫造、充滿臆想的話本,再看看眼前這個被幻想衝昏頭腦的男人,一股荒謬絕倫的感覺涌上心頭。
男人真蠢,古人真愚昧!這種荒誕不經的東西也有人信?
“你想切了,裝上一頭鹿的?”桑落的聲音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譏誚。
“正是!正是!”瘦削男子眼睛放光,“書上說了,鹿鞭陽氣最盛,移接之後……”
“移不了。”桑落乾脆利落地打斷他的幻想,將話本丟還給男子,語氣十分的斬釘截鐵:“動物的臟器,無法移植於人。死路一條。”
前世也有過人與人之間的移植手術,可這東西並不似心臟或者肝臟那般。它是否能用,還受着心理的控制。多數受贈者在移植一至兩年左右就產生了強烈的心理排斥,最終還是切除了異體。
至於動物移植到人體上,簡直是可笑!
男子急了,一把抓住話本,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書上明明有!書上寫了!”
“誰寫的書,”桑落冷冷道,目光銳利如針,一邊說,一邊摘除手衣,“你找誰做去。”
男子被噎住,臉色漲紅,眼神裡充滿了不甘心和絕望。
“當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吹得神乎其神,其實什麼也不會。”他看向屋外,那裡水桶中三條巨大的雄魚正攪動着水花。“虧得我還費心思弄來這三條大魚。”
想了想,他說:“魚我要帶走。”
“慢着!”
桑落心下一緊。那三條雄魚是急需的關鍵藥材,絕不能讓煮熟的鴨子飛了。
她壓下焦急,放緩了語氣,帶着一絲無奈的探究,“你既已如常人,爲何非要去貪求那些虛妄之物?”
瘦削男子嘴脣動了動,思索了好半晌,才壓低聲音,帶着難以啓齒的羞恥說道:“不瞞桑大夫……小的……小的是個面首。”
面首?
桑落仔細將他的面孔打量了一番。依稀看出他還有幾分清秀之色。
那瘦削男子繼續說了他的處境。
原來他姓馬,江南人士。家中貧寒又是賤籍,考不得功名,只能憑着一點清秀之色委身於當地富戶之家。
那富戶當家做主的是個婦人,早年招了贅婿,贅婿又死得早。乾脆就養起了面首。
“我家夫人在京城新置了宅院,命小的先行來京打點。夫人她喜好此道,此番進京,定會物色新人。北方男子多高大威猛,小的這身板恐失寵愛。若失了寵……”說到最後,竟說不下去了。
桑落默然。
看着眼前這男子瘦削的身形,蠟黃的臉色,再聯想到他那“職業”,心中瞭然。分明是被榨乾成了藥渣!
一個藥渣,爲了保住飯碗,要做這樣的事,倒也可以理解。
桑落穿越前也曾經遇到過“從業者”,伺候富婆和富商並不輕鬆,所以多數人也就只有兩年的“花期”,然後就徹底萎靡不振。
前來看診的“從業者”,或是想要延長“花期”,或是洗手不幹回家娶妻生子。無論哪一種,其實都很難再恢復如初。
她心中五味雜陳,又嘆了口氣:“方法……倒是有一種。但並非移植外物,而是取你自身組織進行填充,效果自然無法與那話本上的相比,卻也足夠你戰勝旁人了。”
“自身?”瘦削男子眼中燃起希望。
“嗯。”桑落點頭,語從藥架上取下一個蠟像,比劃起來,“簡單來說,就是從你大腿內側或下腹部,切取部分皮膚連帶皮下脂肪,移植填充到此處皮下及白膜外間隙。”
取自身之物,排異反應小,感染風險相對可控。
瘦削男子額頭上滲出冷汗,顯然被“切取”、“填充”、“創口”這些詞嚇得不輕。
桑落看着對方瞬間煞白的臉,繼續說道:“我自然有藥讓你感覺不到疼痛,但術後藥效過了,該疼還是會疼。但這可比你之前說的‘斷肢續接’好多了,你可願意?”
男子心一橫:“我……我願意!桑大夫,求您救我!”
“好。三日後,此時,你再來。手術前需淨身,空腹。”
男子千恩萬謝之後,方纔離開。
桑落留在院中,將所有排隊候診的病患逐一看完,天色已沉。
丹溪堂終於靜了下來,只剩下滿院子的魚和濃烈得令人作嘔的魚腥味。
幾隻巨大的木盆裡堆滿了開膛破肚的雄魚,銀白的鱗片、鮮紅的魚鰓、灰白的內臟混雜在一起。
桑陸生和柯老四正挽着袖子,滿頭大汗地將剖好的魚肉抹上厚厚的粗鹽,用力揉搓,再一層層碼進半人高的陶土大缸裡。
“閨女,”桑陸生抹了把汗,看着滿院的狼藉和腥臭,忍不住道,“這些魚……真要這麼弄?這得吃到猴年馬月?”
“魚肉醃好,不易壞,慢慢吃或分給窮苦人家。”桑落語氣平淡,目光卻落在那小山般的魚內臟上,眼神微凝,“內臟我另有用處。小川,景程,務必小心處理,尤其是魚白不能弄髒,要分類存放。”
夏景程傷病初愈,有些瘦弱:“桑大夫,咱們……咱們真不管顏大人了?”
李小川也擡起頭,鼻孔塞着棉球,甕聲甕氣地說:“是啊桑大夫,顏大人還在牢裡……”
“管?”桑落拿起一把鋒利的剔骨刀,走到一條大魚前,動作熟練地開始剝離內臟,聲音冷得像冰,“拿什麼管?衝進天牢劫獄?亦或是提着刀找莫星河拼命?”
倪芳芳正好抱着一隻乾淨的木盆出來,看着裝魚白的瓷碗,想着還是知樹當初買來的,心中更是難受,聽見這麼淡淡的幾句話,再也忍不住了:“桑落!真是個榆木疙瘩!知樹到現在一點消息都沒有!顏如玉生死未卜!你倒好,在這裡醃鹹魚,還要幫那種人……變大變小!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她越說越激動,眼圈都紅了:“他們對你那麼好!你怎麼還有心情做這些呢?”說完,她橫着手背擦着眼淚,用力一跺腳,轉身就往外衝。
“芳芳!”桑陸生連忙喊。
“讓她發泄一下也好,”桑落說得很是平淡,將一塊帶着血絲的魚白完整地取出,丟進瓷碗中,擡起眼皮看着院中的人,“救不了的時候,何必去逆勢而爲?做點能做的,不好嗎?”
風靜倒是翻身從屋檐上下來,在漠湖邊追上了怒氣衝衝的倪芳芳。
“放開我!”倪芳芳用力掙扎,“你們都是冷血的!就我一個是傻子!還在替他們着急!”
風靜沒有放手,卻從腰間取出一粒金珠子。
倪芳芳一看到金珠子,就忘了掙扎:“這是——”
“知樹留在我這裡的。”
風靜說了謊。暗衛怎麼可能透露行蹤。
知樹很早之前留在她這裡的金珠子,是要等着他身死之後交給倪芳芳,等她嫁人時給她添妝。但風靜覺得此時用來安撫芳芳,再好不過。
倪芳芳果然靜了下來,手指捏着金珠子反反覆覆地磋磨着。
風靜看着漸漸融化的漠湖,說道:“在汲縣時,公子進山失蹤幾天幾夜,進山的道路被山石堵住。桑大夫卻留在汲縣公衙裡救治災民。當時我們幾個風字輩的人都暗暗替公子不值。”
倪芳芳沒有去汲縣,只是後來聽李小川和夏景程說起桑落如何以一袋米引着隔壁村的壯丁去開了山路。
“後來我才知道,桑大夫每一步看似無情,卻是當下最正確的選擇。”風靜看着倪芳芳的眼睛,“她其實比誰都急,也比我們任何人都清楚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現在,她一定有她的道理。”
風靜朝不遠處招了一下手。
很快一個和風靜打扮一致的女子閃身到了倪芳芳面前。
“風雲,是知樹留給你的。”風靜道,“讓她送你回去休息,切莫多想。”
風雲抱拳應了一聲“是”,去牽了一匹馬來:“倪姑娘,走吧。”
“知樹他——”倪芳芳想問什麼,最後還是沒有問出口。咬咬脣,翻身上馬,跟着風雲走了。
——
三日之期轉瞬即至。
瘦削男子如約而來,桑落讓他簽下免責文書,按下手印,這才引着他進入堂中。
堂中央一張鋪着乾淨白布的長案,上面整齊擺放着消毒過的柳葉刀、彎針、蠶絲線、烈酒、藥棉等物。
桑陸生負責傳遞器械和準備熱水。柯老四蹲在角落的小爐子前,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保證熱水供應。
夏景程和李小川穿着綠衣,戴好手衣和羊腸候在一旁。
“芳芳……還沒來?”夏景程忍不住低聲問李小川。
李小川搖搖頭。
桑落仔細淨手,戴上羊腸縫製的指套,又檢查了一遍器械。再看向躺在長案上、緊張得渾身發抖的瘦削男子,遞上一隻瓷瓶:“你嗅嗅這個味道你可喜歡?”
男子臉色慘白,嘴脣哆嗦着,湊過去聞了聞那瓶子裡的氣味,藥效很快發作,他眼皮沉重,意識漸漸模糊。
桑落拿起柳葉刀,寒光在銅鏡反射的光線下閃爍。她深吸一口氣,默唸了一段最熟悉的話,提起刀。
就在刀尖即將落下的剎那——
“砰!砰!砰!”
丹溪堂前院的大門被人粗暴地拍得山響。
“罪官桑落可在?”
桑落指節微微泛白,握着柳葉刀的手,懸停在半空,紋絲未動。
罪官?吳奇峰當真是演都不演了,直接硬來嗎?
她放下柳葉刀,褪去手衣,脫下乾淨的綠衣,退回到院中,將門打開。
一羣刑部的官差持刀而入。爲首一人三角眼,面色陰沉,正是刑部司獄官關全。
關全目光如鷹隼般釘在桑落身上,“來人,給我拿下!”
話音未落,兩名膀大腰圓的差役立刻撲上前,就要扭住桑落雙臂!
“住手!”桑陸生衝出來張開雙臂擋在桑落身前,如同一隻護崽的老母雞,“你們憑什麼抓人!我閨女已經辭官了!”
關全冷笑一聲:“桑落擅離職守,私自辭官,未經吏部覈准,已觸犯我芮國法令!必須押回刑部,依律重責五十水火棍!”
李小川和夏景程跑了出來,低聲問道:“桑大夫,你沒去吏部覈准?”
桑落神色一怔。
辭官不過是權宜之計,只跟太妃說了計劃,太妃也同意了,這一來,根本忘了還要去吏部覈准。
真是百密而一疏,被吳奇峰給抓住了把柄!
幾個差役得了關全的命令,再次上前,卻被風靜持劍擋住:“再上前一步,休怪我手中之劍不長眼!”
“好大的膽子!刑部公幹,何人敢攔?”關全臉色鐵青,手按在腰刀刀柄上,“今日便是踏平你這丹溪堂,人也必須帶走!”
柯老四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來,指着門上的牌匾:“你們還有王法嗎?看看這外面的牌匾,那可是聖人和太妃親賜的!”
“就算有牌匾又如何?如若拒捕,便是坐實了謀逆之罪!丹溪堂上下,一個都跑不了!”關全說完,舉起刀,大喝一聲:“給我帶走!”
“且慢!”一個俏生生的聲音響起。
是倪芳芳。
她一身半舊的襖子,頭髮微微亂飄着。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來:“誰說桑落沒有吏部覈准?我們只是——只是忘帶了而已!”
刑部衆人哈哈大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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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全更像是聽了天大的笑話:“小姑娘,吏部覈准是要去考功司籤文書,不是一朵花兒一塊帕子讓你帶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