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你該怎麼辦
顏如玉墜進桑落懷中的剎那,血腥氣驚飛了檐下棲息的雨燕。桑落條件反射地快速按壓他的頸動脈。
還活着。
“公子!”柯老四驚惶地喊着。
桑落扣住他腕脈,指腹下的跳動細若遊絲:“他中毒了。”
內堂還住着岑陌,桑落與柯老四隻得半拖半抱,將顏如玉安頓在柯老四的臥房,再將知樹安頓在外堂。
知樹的傷勢反而比顏如玉好。畢竟透骨釘整個從知樹手臂上穿了過去,沒有多做停留。
柯老四喂他吃下解毒丹,粗略包紮了一下,進屋看桑落。
燭火噼啪爆開。
顏如玉紅衣染血,根本難以分辨是衣裳的紅,還是血的紅。吃過解毒丹,但肩膀上的透骨釘還未取出來。
桑落伸手接過柯老四遞來的銀剪,利落剪開顏如玉的赤紅長袍,一邊沖洗傷口一邊說道:
“老先生,你們平日總問我,爲何穿這麼綠的衣裳。綠衣才能看見出了多少血。”
柯老四眼睛澀澀的,不肯看那些縱橫交錯如同枯藤纏繞的傷,只望着窗外皎潔的月光,蒼老的聲音帶着哽咽:“桑丫頭,他就是不想知道自己在流血啊.”
那是一種意志。
欺騙自己,就可以活着的意志。
是身處在絕境之中,讓自己生存下來的意志。
桑落清理傷口的手頓了頓,很快又恢復專注。扒開肩頭的傷口,纔看清他嵌在左肩裡的透骨釘。
“老先生,把蒸餾過的燒酒和尖鉗拿來!”
酒壓在傷口,燒灼的疼痛,讓顏如玉無意識地絞緊眉頭嗆咳了兩聲。
“老先生,將燈移過來些。”
柯老四乾脆將假鬍鬚扯掉,扔在一旁,再穩穩地端着燈,挪到桑落身邊。
“你看——”桑落手握着尖鉗,鉗嘴夾着透骨釘,釘身掛着血肉,稍稍一扯,就會帶出肉來,“不能硬取。”
忽地,冰涼的手猛然抓住桑落的手,泛着青紫的薄脣,吐出嘶啞的聲音:“囉嗦!”
他滿頭是汗。迷迷濛濛之間,看見一黑一白兩顆腦袋湊在自己肩膀前,這點痛對他來說算什麼?那點血肉又算什麼?
他抓着尖鉗,用力向外扯,想要快點結束這個過程。
“放手!”桑落叱了一聲,“你要再動,我就把透骨釘按進去,叫你取不出來!”
是桑落的聲音?
顏如玉覺得眼皮有千斤重,費盡全力也只看見一點綠色。
是她嗎?
是她吧。
她讓他放手?
她要走嗎?去哪裡?
“公子,桑丫頭給您治傷呢。您聽話些,少受些罪。”柯老四一手掌着燈,一手去拉他的手。
可他握得太緊,手指死死扣着,不肯鬆開半分。
桑落皺着眉,瞟了一眼藥架上那瓶綠瓶塞的瓷瓶。
柯老四立刻會意。拔開瓶塞,將那刺激的氣味,送到顏如玉的鼻下。
很快,他的手鬆開了。
桑落將他手擺好了,專心取那透骨釘。尖鉗夾住釘尾,柳葉刀切開四周的肌肉,將整個釘頭暴露出來。
叮——
透骨釘落在一旁的瓷盤裡。
“你看,他聽話些,早取出來了。”桑落瞟了一眼釘頭,釘頭泛着詭異的紅黑色。
“我們公子苦,從小到大,每次受傷,都靠他自己命硬挺過來的,從來沒有好好診治過傷.”
柯老四搖搖頭,眼眶又紅了:“我跟了他這麼多年,除了找我要安神用的香,就沒找過我”
他乾脆抹了一把臉又說道:“他怕我說他,我也知道。好好一個漂亮孩子,變成這樣,誰看了不心疼?”
桑落不明白。
既然當鶴喙樓殺手這麼苦,爲什麼還要去呢?
但是她想到自己。女子行醫這麼難,不也一樣非做不可嗎?顏如玉總有他非做不可的理由。
只是,何必如此糟踐自己的身體呢?
桑落將透骨釘舉到燭火前,釘頭靛藍在光線下折射出孔雀尾羽般的金屬光澤。嗅了嗅,帶着酸苦味。
“剛纔的解毒丹能解嗎?”柯老四問。
“不能解。但是好在用藥之人並非大夫,應該是聽說了幾樣尋常的毒,只是簡單地將它們混在了一起,卻沒有淬出太多毒性來。”
桑落立刻開出方子:“老先生,一共四劑藥你做兩份,一份給顏大人,一份給知樹,有吃的,有擦洗的,還有明後日沐浴用的,你看仔細些。”
“放心。”
柯老四忙到幾近天明纔將藥準備妥當。他端着藥湯走到臥房門前,恰巧看見桑落藉着燭光,一針一線地縫補着公子佈滿傷口的斑駁身軀。
鏖戰一夜,顏如玉又添了不少新傷。
她太過專注了,甚至沒有察覺顏如玉已經醒來,正微微睜着眼望她。
顏如玉以前不懂莫星河爲何要將自己弄得遍體鱗傷,再虛弱地躺在榻上等着義母來醫治。
現在顏如玉懂了,在那一刻,義母的眼裡只有他莫星河一人。
此時此刻,桑落勾着頭,燭火透過額前的碎髮,在她臉上投下金箔般的碎光。
那碎光,像是夢中翩翩起舞的蝴蝶,振着翅膀,銜着殷紅的花,帶着她溫暖的氣息,鋪滿他的整個世界。
門外,柯老四看看自己手中的藥湯,想了想,退了兩步。桑落卻發現了,停下手中動作:“老先生,快把藥端進來。”
柯老四齜了齜牙,心想,公子不能怪他,是桑丫頭叫自己進去的。他垂着頭,將藥湯放在牀邊的小桌上,慌亂地說道:“好像知樹醒了,我去看看他。”
桑落有些奇怪地看着柯老四落荒而逃的樣子。
轉頭看顏如玉,他依舊閉着眼,只是眉頭緊鎖,看起來很是疼痛。看樣子麻醉的藥效過了。
“顏大人?”桑落輕聲喚道,“顏大人?可是疼醒了?”
顏如玉正想努力開口迴應,就聽見桑落又說:“別急,藥效輕,我再給你嗅一下,就睡過去了。”
緊接着,一道刺鼻的氣味灌進顏如玉的鼻子。他又昏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天色已大亮。
丹溪堂前院已跪了一地繡衣使。餘承捧着金絲軟甲跪在階下,玄鐵護腕磕在青石板上錚錚作響。
桑落端着藥碗穿過廊下時,聽見餘承沙啞的嗓音:“屬下用人不察,請指揮使責罰……”
“你們喊什麼?”桑落站在臺階上冷聲說着:“且不說丹溪堂還有別的病患,顏大人中了毒,人還未醒,你們就在這裡來喊,是要他的命嗎?” 餘承看向桑落,她一身血跡斑斑,可見昨晚是何等慘狀:“顏大人——”
“退出去。”聲音不容商榷。桑落看向餘承。在雲錦繡坊時,他坐着,她站着,如今她依舊站着,而餘承卻跪在這裡。
“我等要見到顏大人——”衆人不肯退。
“餘大人抓了多少鶴喙樓的活口?”顏如玉的聲音裹着晨霧飄來。
桑落一回頭,顏如玉披着素白中衣斜倚門框,餘毒未清,臉色依舊青白。很顯然是強撐着身體站起來的。
晨風捲起他未束的墨發,露出頸側新包紮的紗布,破碎的赤紅長袍虛虛攏在肩頭,擋住了他大部分的舊傷。
鶴喙樓?桑落暗暗心驚,顏如玉自己不就是鶴喙樓的人嗎,怎麼還自己殺自己呢?莫非又是顏如玉自編自導的一齣戲?
繡使們齊刷刷額頭點地。
餘承道:“屬下失職,只抓到了馬大虎一人,其餘皆服毒而亡”
“他可吐了實情?”顏如玉問道。
“是肅國公府三夫人派他來的。”餘承也跪在地上。
馬大虎原先是準備在退還玉蟬的時候就下手,偏偏顏如玉坐在馬車上沒有下車,甚至沒有露面,他不得不另尋機會。
第一撥繡使根本不是他去叫來的,看到來了人,馬大虎爲了以防萬一,又找人去通知餘承。自己則返回到馬車邊尋找機會下手。
“懇請指揮使大人責罰。”餘承再次磕頭。
桑落站在顏如玉身側,看清他渾身的皮肉都在顫抖。
他堅持不住了,但他不想在這幫人面前倒下。
她再次開口,又帶着責備的語氣對顏如玉道:“顏大人,你要讓我治傷,就得聽話,這樣輕易下地,還不如早些死了乾淨!”
顏如玉靠在門框,目光落在她髮梢沾着一點的艾草碎,竟勾起蒼白的脣,笑了笑。
桑落被他笑得心裡發毛,乾脆將藥碗塞進他手裡,指尖相觸的剎那,他腕間青筋倏地繃緊,湯藥在瓷碗裡晃出細碎的漣漪。
應該是撐不住了。她忍不住又道了一句:“顏大人,讓他們離開。”
“聽見了嗎,都退下。”顏如玉突然轉身,“桑大夫要換藥了。”
衆人這才退潮般散去。
桑落關上門,忽覺肩上一沉,顏如玉竟徹底倚在了她身上。滾燙的顫抖的呼吸就噴在她耳後,像是要將她的耳垂燙紅一般。
“顏如玉?快!快躺下!”
桑落趕緊將他扶到牀榻上,發現身上的傷口又迸裂開了,滲出一顆一顆鮮紅的血珠。
一定是剛纔強撐着身體下牀時扯開的。她正想轉身去取藥棉給他上藥之血,腰間一緊,她垂頭一看,不知何時,衣帶又被顏如玉抓得牢牢的。
桑落有些無奈,拖着聲音道:“顏大人,能不能放開,我要取藥。”
顏如玉看着眼前的人,好半晌才吐出一個字:“不。”
桑落深吸一口氣,只覺得自己的耐性要被消磨殆盡了,連名帶姓地警告:“顏如玉!”
拽着她衣帶的手指果然鬆開了。只是下一瞬,他又抓住了她手腕:“怎麼辦?桑大夫.”
掌心似燒紅的炭火,直直烙在桑落的脈搏上:“你該怎麼辦?”
她怎麼辦?
這個人腦子是進了毒,糊塗了吧?
中毒受傷的人又不是她!
桑落瞪着他,正迎上他映着晨曦的眸子。
這雙眼眸,能勾得無數男人女人心思盪漾,也能讓直使衙門的地牢裡的死囚肝膽俱裂。
此刻卻浮着層薄霧,像初春將化的冰湖。
“你好像——”他虛弱地輕笑了,啞聲說道,“捨不得我死了.”
胡說!
她是大夫,見慣了人間的生老病死。最不怕的就是死亡了。
“你自然不能死在我這裡,否則我麻煩太大了!”桑落抽回手,取出瓷瓶重重放在牀頭:“藥在這裡,自己擦。我還要忙其他的事!”
她按住餘溫尚在的手腕,匆匆離去。
——
餘承帶着衆人退到了丹溪堂外,沒多時李小川、夏景程等人才擠着進來了。
一大早就看見繡使堵在丹溪堂前,誰看了不害怕?
好在丹溪堂的人都不是尋常百姓,早上出門就聽說繡衣指揮使顏如玉受了傷,衆人看到這陣勢,就猜到是顏如玉來了。
人手一多,辦起事來就利索。
熬藥、熬粥,燒水、蒸煮器具。
李小川捧着藥去喂知樹,知樹的右手受了重傷,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也不少,哪裡動得了。倪芳芳見狀哎呀了一聲,接過藥碗,讓李小川把他推起來,她舀了一勺藥湯遞到他脣邊。
知樹昏昏沉沉卻還帶着防備,左手下意識地擋開藥湯,張開手掌去抓住倪芳芳的咽喉。
倪芳芳頓時被卡得小臉漲紅,不住拍他的手。
李小川驚聲道:“大俠!大俠!快放手!我是李小川啊,咱們一塊刷過地磚,還記得嗎?”
大俠?
知樹作爲暗衛的十多年裡,只有兩次被人稱呼過大俠。
一次是在桑家醫館,順手救了一個小學徒。那學徒明明害怕得很,被自己抓着一起刷地磚時,手在不停的抖,嘴裡卻喊他大俠。
另外一次,是在那個不知名的莊子裡,代替桑落去救了很多很多人。男女老少大仇得報,都跪在地上,稱他大俠。
知樹的手漸漸鬆開。
他又暈了過去。
倪芳芳嗆咳了好一陣,才緩過氣來,嗓音也變了:“你叫他什麼?這人怎麼不分青紅皁白就要殺人啊!”
李小川撓撓頭:“大俠中了毒,可能看見了幻象,芳芳姑娘去擦擦吧,我來喂藥。”
倪芳芳白了他一眼,又瞪向知樹,手粗魯地捏着知樹的下巴,將藥湯咕咚咕咚灌了進去。
知樹被嗆醒過來,芳芳才哼了一聲,轉身回到竈房,柯老四正好熬了一鍋粥,舀了兩碗要給桑落和顏如玉端過去。
“老頭,我來吧。”
芳芳端着粥往屋裡去。
門虛虛掩着,正好看見桑落捂着手腕從屋內逃似的跑出來,也正好看到顏如玉凝視的眼神。
芳芳正想拉着桑落說什麼,院子的門又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