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臟每跳一下,就好似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一般。血液的翻涌聲、心跳的轟鳴聲,震得桑落不住耳鳴。
她軟軟地靠在牀頭,盡力地舒緩着自己的呼吸。
“不倒翁”裡有可以緩解“海檬樹”毒的成份。
這是她一個現代醫生具備的專業知識。而孔嬤嬤之所以要“不倒翁”的製法,恐怕也是發現了其中的關聯,以爲“不倒翁”是就解藥。
“不倒翁”是外用藥,但要想解海檬樹的毒,需要足夠的血液藥物濃度,製出口服藥是唯一的路子。
成份一樣,製法完全不同。
桑落讓夏景程取來紙筆,將製藥之法口述於他二人。夏景程和李小川記錄了好幾頁紙,越寫越心慌,眉頭鎖得越緊。
難怪桑大夫說製藥很難。
簡簡單單的一個單方藥,竟然要用這麼多稀奇古怪的藥物來輔助提取。只有兩日了,工序如此繁複,人手太少,懂藥的人只有兩個半,若有一步出了紕漏,則功虧一簣。
這幾乎就是個不可能的任務。
李小川和夏景程不敢想來不來得及,也不敢想能不能成。目標就在那裡,總要拼命試一試。
兩人回到院中,將要準備的東西分配到每個人頭上,所有人極有默契地不發一語,只埋頭做着自己的事。
顏如玉看着那複雜的製藥記錄,思索了片刻才進了內堂,挑開袍角坐在牀榻邊,替她攏了攏長髮。
“你該去上朝了吧?”桑落覺得他的手指拂過的地方都暖暖的。
顏如玉道:“不去了,這兩日告假。”
“準備殺呂蒙?”桑落記得端午那日勇毅侯世子衛錦嵐說過,屠城時,太妃的爹還只是個都尉。“呂家沒有參與廣陽屠城。”
“我知道。”
她想借着太妃對他的那一點情誼,給他留一條後路。
然而,如顧映蘭所說,他的來歷已經註定了他洗不清自己。出身鶴喙樓,無論他有沒有親手殺呂蒙,在世人眼裡根本沒有分別。
“孔嬤嬤未必有解藥。”製藥之法如此複雜,孔嬤嬤應該是不會的。那她極有可能是已經發現“不倒翁”不能完全解毒,故而想要逼着自己製出解藥來。
否則又何必刻意再三提及‘不倒翁’?
顏如玉如何不知道這個可能?但他不敢賭。
在他過去的二十年人生裡,始終被困在復仇的情緒裡。唯有桑落的出現,讓他有了別的情緒。
好奇的、不甘的、困惑的、迷茫的、搖擺的、嫉妒的、沉淪的
還有,幸福的情緒。
他現在別無所求,只想讓桑落活下來,繼續無憂無慮地做她想做的事。
“給你看個東西。”顏如玉沒再回答她的問題,從袖子裡抽出一方絲帕,“你可還記得這個?”
桑落一看難得彎了彎脣。
是她爲了譏諷顏如玉而釘繡的玉蓯蓉。
她摸着那密密麻麻的線結,自己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本想說將來給他重新繡一個,可自己的手藝什麼樣子,她還是有數的。
更何況有沒有“將來”很難說。
心臟突突地跳着,以至於她的手指都有些發抖。她伸手輕輕勾住他腰間的革帶,將他拉至眼前。
顫抖而冰涼的手第一次認真撫上他的眉眼,最後,她的脣碰了碰他的脣。
顏如玉身軀一震,長臂張開,小心翼翼地將她攬入懷中,極其虔誠地在她額間印下一吻。
忽地,院門被人用力拍響。
有人急切地喊着:“桑醫官!桑醫官!小人是太醫局的。”
“讓他們滾!”顏如玉臉色陡然冷了下來。
桑落卻拽住了他:“可能有急事。”太醫局離丹溪堂的路程不算近,特地跑來可見是太醫局的人處理不了的病。
太醫局的小吏一進院子,也不知該往哪裡說話,便揚聲在院子裡說道:“桑醫官,太醫局接了一個病患,那病患指名點姓地說要見你。”
倪芳芳冷笑道:“什麼人竟這麼大的面子!醫官也是人,桑醫官病得下不了牀,難道太醫局的大夫都死絕了嗎?非要逼迫她親自去看診不成?”
小吏苦着臉焦急地弓腰說道:“此人是翰林院的編修傅臨淵,他不是病,而是傷——”
一聽是傅臨淵,桑落不得不坐直了身體。
顏如玉明白她的意思,大手托住她的腰,讓她靠在自己肩上,問道:“什麼傷?”
“傷了那處。”小吏一邊說,一邊覺得下體生寒,“被人給切——切斷了。正流血不止。傅大人非要您去瞧瞧。”
被切了?
這還真是隻能桑落去。刀兒匠出身,又專治男病。
桑陸生雙手死死把着內堂的門框,怒道:“不能去!你們另請高明吧!命根子斷了,總不能再接回去,弄些止血的藥就是了。”
桑落蜷縮在顏如玉的懷裡,拽了拽他的袖子。
“你想去看看?”顏如玉問她。
“是。”傅臨淵幫了她幾次忙,雖說都是被她脅迫,但至少還是幫了。遇到這麼大的事,她必須親自去一趟。
顏如玉心中千言萬語,最終只是吻吻她的鬢髮,說了一聲“好”。
桑落搭着他的手臂試圖起身,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心都像是要迸裂開一般,冷汗瞬間浸透中衣,她死死攥住顏如玉的袖口,指節泛出青白。
顏如玉下頜線繃成鋒利的刃,反手將她打橫抱起,方纔那一個起身的動作都已耗盡她半數力氣,懷中人輕得像片羽毛,似是隨時都會被一陣寒風給帶走。
他很慌。
抱着她的手臂漸漸收緊,最後將她放回到牀榻上。
桑落揪着他的袖口:“我不會死的,放心吧。今日才第二日。”
顏如玉明白她的意思。呂蒙未死,解藥還沒製出來,此時若讓她就這麼死了,對於孔嬤嬤來說毫無意義。
但他不會賭。桑落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再清楚不過。她說的去“看看”絕非真的只是去“看看”。
“知樹,備車。”他終於開口,聲音像從齒縫裡擠出來的。
院子裡的人聞言紛紛擋在那裡—
“不能去!桑丫頭都這樣了,去了豈不是要她的命?”
“你是我閨女,我是你爹,我絕不能看你去送死!”
“桑落,你乖乖的,病好了想看多少看多少!”
“桑大夫,我平日都聽你的,這一次你得聽我的。你去給別人看診,誰給你看診?”
顏如玉冷着臉從內堂出來:“你們顧好她,我親自去接傅臨淵來。”見衆人還是不肯,他淡淡撇下一句:“我去太醫局和熟藥所弄點人來替她製藥”匆匆而去。
衆人這才醒悟過來。
過了大半個時辰,傅臨淵被擡入了丹溪堂。
正如顏如玉所說,跟着一起來了不少人,院子裡都快站不下了。
繡衣指揮使這樣大的面子,誰敢不給?自己的官途和小命都在人家手中攥着。
瘍門的人幾乎到齊了,各門沒有入宮當值的太醫和醫正也來了不少,還有熟藥所的管事也跟了過來。
大部分的人都沒進過丹溪堂,只聽說這個醫館裡有不少稀奇古怪的東西,如今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他們站在堂中,看着櫃子是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逼真蠟像,頓時驚歎了起來。
瘍門的人最懂這東西何等金貴。
他們要想剖屍,只能偷偷去亂葬崗裡找,亂葬崗裡也未必就有囫圇的屍體。多數都被野狗分食了去。
能這樣乾乾淨淨地看人的臟腑和血脈,是學醫之人夢寐以求之事。
倪芳芳沒什麼好心情,看着他們紛紛朝蠟像伸出了爪子,一個沒忍住,衝着烏泱泱一屋子人發了火:“站遠些!這都是桑醫官的寶貝。”
夏景程和李小川見來了不少人,心中稍安,立刻拉着不少相熟的同僚去一旁幫忙製藥。
只留下傅臨淵和太醫、醫正等人坐在堂中。
傅臨淵被安置在外間中央,仰面躺在木板上,下身蓋着染血的錦被,臉色比身下墊的褥子還白,身邊站着一個少年,焦急地喊着:“爹,你怎麼樣?”
傅臨淵虛虛地睜着眼,極其痛苦地呻吟着:“快救救我.”
少年急切地抓着人問:“桑醫官呢?桑醫官呢?我爹快不行了!”
“別喊!”桑陸生叱道,“桑醫官病得起不來牀,讓我看看。”
少年不識得他,看他打扮只是個尋常漢子,便問:“你懂什麼?”
桑陸生冷笑道:“整個皇城的內官,都從我刀下過,你說我懂不懂?”
少年怒道:“我爹不是內官。”
“郢兒.”傅臨淵道,“讓他過來瞧瞧。”
桑陸生挑起錦被一看。乖乖,手起刀落,比他還乾脆,子孫袋還在,不過也沒什麼用處了。他將錦被放下,不小心被子碰到熱血肉,劇痛讓傅臨淵仰着脖子淒厲地嚎叫。
“沒什麼,”他拍拍傅郢的肩膀:“小子,你去找根鳥羽管來插上,再買點新鮮的豬肝,敷上就行了。走吧走吧,守在這裡,它也長不出來了,回去給你爹買點補血的藥,吃一吃就好了。”
傅郢愣怔地站着。
桑陸生想着他們興許是想要處理一下,將來還可以帶着進棺材,也算囫圇屍:“那節肉呢?帶來了嗎?帶來了,我替你們收拾收拾。”
傅郢搖搖頭:“被——被我娘扔進雪裡了。”
“在雪裡?”有一道虛弱的聲音從人羣后傳來。
衆人回過頭望去。
“桑醫官來了!”有人喊道。
一見桑落蒼白如紙的臉,頓時就驚詫地喊起來:“桑大夫,兩日不見,怎麼變成這樣了?”
“我沒事。”桑落搖搖頭,倚着風靜一步一步走到傅郢面前,追問道,“斷肢扔到雪裡了?”
傅郢點頭。
桑落立刻說道:“快!去找回來!”
見傅郢不動,桑落倚在風靜手臂上,用力喘着氣:“快!去找!興許還能接上,越晚越難!記得用乾淨的布包着,布外裹上雪,速速送來!記清了!千萬別耽誤!”
傅郢一聽,拔腿就跑!見院子外有馬,立刻翻身上了馬,狠狠抽打馬兒,狂奔而去。
丹溪堂裡的人聽傻了。
什麼叫“興許還能接上”?那東西斷了能接?
“桑醫官——”窗外的積雪折射着刺目天光,將傅臨淵慘白的面孔照得近乎透明,他的眼裡透出一點希冀的光,“你說還能接?”
“莫說陽骨斷了,手指斷了也是接不回來的。又不是壁虎。”王醫正看不下去了,冷笑一陣,“桑醫官只是好心安慰你,給你留下那一截肉,保存好了,將來百年之後可以一同下葬。這是內官的規矩。”
見桑落沒有反駁,傅臨淵徹底失去了希望,虛脫一般,沉沉地倒回木板上。
桑落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傅臨淵身邊,也挑開錦被看了看傷情,倪芳芳搬來圈椅,又墊上軟墊,讓她靠在椅子裡。
“傅大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傅臨淵斷斷續續地說道:“那個潑婦,我定要休了她!”
原來昨晚他與顧映蘭在翰林院替桑落找博物志,便差人給夫人李氏帶了個信,說晚上不回家了。李氏一聽心中便起了疑,半夜帶着人提着點心來翰林院門口。
發現傅臨淵真的在翰林院中,李氏知道翰林院裡沒有女子,又放下心來回家休息。到天亮時,她心疼傅臨淵一宿未眠,難得捨得花銀子僱馬車,帶着一碗熱騰騰的湯餅送到翰林院。
誰知車還未到翰林院,卻看見傅臨淵鬼鬼祟祟地進了一家豆腐作坊。開門的是一個美豔婦人。
李氏正欲發作,身邊的僕婦勸她:“夫人千萬別當着老爺面挑破此事,否則老爺一句要帶回府中又當如何?”
李氏深覺有理,坐在馬車裡,一邊流淚,一邊五內俱焚一般熬着等着。沒多久傅臨淵就出來了,扯扯衣襟,掩面前行。穿過兩條街,又進了另一個染布的工坊。
開門的是個嬌媚動人的小娘子,嬌滴滴地拉着傅臨淵進了門。胡作非爲了一陣再次出來。
李氏只覺得自己渾身血液都在倒流一般,指甲死死掐在掌心裡,命令馬車悄悄跟上。
原以爲他要直接回府,不曾想,傅臨淵又去了一個鋪子,光天化日地逗弄一個俊俏的小學徒,手粘在學徒的腰上,兩人往後堂去了。
兩個外室和一個男倌,這還得了?
李氏渾身冰涼,率先回了家,命人燒一桶熱水,待傅臨淵回來伺候他沐浴,趁着他泡在熱水桶中昏昏欲睡時,李氏拿着剪子下了死手!
她一手拿着血淋淋的剪子,一手捏着髒肉,跑出了府。尋了一個無人之處,將血肉拋得遠遠的:“腌臢東西,就該喂野狗!”
桑落看看傅臨淵:“到了今時今日,傅大人可後悔了?”
傅臨淵恨得牙癢癢的,正要開口唾罵。兒子傅郢騎着馬趕了回來。
傅郢跌跌撞撞地跑進來,雙手捧着一個大大的布包,裡面裝滿了雪,他拆開布包,抖開雪層,裡面是用白布裹着的血肉。
“桑醫官,快請看看!”
正說着,一個披頭散髮的婦人握着剪子衝了進來,一見桑落孱弱的模樣,心中怒火中燒,在空中胡亂揮舞着血淋淋的剪子:“你都這樣了,還要找女人?!我就知道你對這個女大夫念念不忘!看我不殺了你們這對狗男女!”
傅郢來了~雖然是《紓春》的邊緣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