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禍害活千年
桑落驚得從牀榻上坐了起來,顧不得披上衣裳就拉開門。
涼涼的風灌了進來,吹得她一激靈。
睡覺前還收到了顏如玉送來的髮簪,怎麼這麼快就出事了?
“發生了何事?”
門旁站着知樹,見桑大夫只穿着裡衣,立刻垂下頭避開視線:“剛剛朝廷的八百里加急,汲縣連日暴雨,山洪過境,導致石門峪坍塌。”
“顏大人呢?”桑落追問了一句,“他不是去調查黃河水患?”
知樹的聲音被夜風割得支離破碎:“顏大人帶着駐軍去九峰山轉移百姓時,遇上了二次塌方.”
桑落猛地攥緊門框,指甲幾乎掐進木紋裡:“朝廷那邊什麼消息?”
“剛報進宮,還在等聖人和太妃的示下。”
官僚!
她回到屋內扯過綠色的外衫往身上一裹,隨手用那根刻着“顏”字的木珠簪子將長髮挽在腦後,藉着燭光寫下滿滿一頁紙,摺好後交到知樹手中:
“這個東西交給你,你現在去找李小川和夏大夫,讓他們務必準備一百份,你們備齊後帶來。”
“是!”知樹收下清單,命令三個風字輩的暗衛跟着,再拿出繡使的鐵牌,“這是繡衣使者的令牌,有了它,所有關卡皆能通過。”
“我現在去丹溪堂,你讓他們準備充足的信號煙火,逐一用油紙包好,再來丹溪堂尋我。”
桑落帶着風靜,火速趕到丹溪堂。一進院子,她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道:“老先生,麻煩準備五人五日的乾糧。”
她計算過,顏如玉每兩日遣人送一次木簪,可見整個路程就在兩日左右。剩下三日,要熬到李小川和夏景程帶着藥材和食物趕到。再等着朝廷派遣大夫和賑災之人來。
柯老四趕燒火烙幹餅:“要不,我也跟着你們去吧。多個人,多個幫手。”
“老先生,顏大人那邊有我,你留在這裡。一是替李小川和夏景程準備東西,二是要盯着那個範小樓,暫時還不能放他走。”
桑落想着柴棚裡的範小樓雖說了實話,可她記得範小樓推開十二姑娘房門時,說的是“解藥”來了。可見他是清楚那藥的藥效的。
“好,你放心,我一直盯着他。桑丫頭,你也注意着點,”柯老四一點頭,又沉沉嘆了一口氣,“我家公子什麼大災大難沒遇到過,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一定不會有事的。”
桑落應下,將縫合工具和外傷手術的藥物盡數用油紙包了,連夜出了京城。
京城一滴雨沒下,出城不到百里,就下起了瓢潑大雨。沿途好多山路已被沖刷下來的巨石截斷,僅堪堪能容一人走過。
桑落擦了擦滿臉的雨水,心越來越沉。這麼看來,夏景程和李小川未必能按時到達,朝廷的補給更有可能會延遲。
黃金救援時間只有三日,八百里加急用去一日,自己趕到汲縣也只有一日,還要想辦法進山。
時辰根本不夠用!
她抿了抿脣,怒喝一聲“駕!”揮鞭疾馳,不再休息,兩天的路程,只一天一夜就趕到了。
汲縣的雨還淅淅瀝瀝地下着,城廓朦朧,不見炊煙,唯有成羣烏鴉像是燒黑的紙錢,漫天飛着。
剛一進城,潮溼的、混着腐爛淤泥的死亡氣息就撲面而來。滿地都是屍首,馬兒難以快步前行。
“什麼時辰了?”桑落問。
“巳時。”風靜答道。
桑落翻身下馬,靴子立刻被泥漿吞沒半截。從未騎過這麼久的馬,現在每走一步,都覺得大腿內側和腰臀都火辣辣的疼。應該是磨破了。但此時已經無暇顧及這些細節。
路邊斜斜躺着一具女屍,她的手臂僵直地彎曲着,懷中的嬰孩還保持着吮吸姿勢。折斷的房樑上掛着那嬰孩破碎的襁褓。
斜對面是一個藥鋪,半扇朱漆藥櫃斜插在泥裡,百子櫃的抽屜七零八落,不少蜈蚣幹被水沖走,尖尖的腳勾着掛在招牌上。
衙役正將一具具腫脹的屍體擺上草蓆。倖存的百姓一瘸一拐地拖着草蓆,目光木木地朝一個方向緩緩地走着。
桑落順着他們前行的方向,很快就到了縣衙前。
師爺正帶人清點屍首。有人認出自己的親人,撲在那屍首上失聲痛哭。
師爺連忙讓衙役將那人拉開:“大夫說了,不能挨,不能碰,恐有瘟疫啊!”
桑落定了心神:“大人,我聽說顏大人進山出了事,專程趕來。”
師爺擡起浮腫的眼皮:“姑娘是顏大人的家眷?”
“我是顏大人的大夫。”桑落亮出繡使鐵牌,“不知顏大人從何處進了山?”
“大夫?”師爺眼睛一亮,連忙讓人去請縣令來。
汲縣縣令姓周,不過三十歲出頭,渾身裹着泥漿,頭髮上也是泥點,就這麼偏偏倒倒地來了,拉着她就往縣衙裡面走,一邊走一邊自顧自地說着: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我們這裡就是缺大夫!整個縣城才三個大夫,還死了一個。鄰縣也遭了災,根本自顧不暇。如今朝廷派大夫來了,百姓就還有救!”
“我是來找顏大人——”桑落話音未落,被眼前的一幕驚得說不出話來。
整個縣衙裡,擺滿了傷員。
腐臭味混着艾草灰撲面而來。百餘張草蓆鋪滿在地上、廊下、甚至縣衙的公堂裡。每張席子上都蜷縮着具會喘氣的血人。多數傷者都抱着半截斷腿或斷臂哀嚎着,骨頭白森森地戳出皮肉,傷口泡得發脹。
黃金救援時間,只剩下九個時辰了。
桑落抿抿脣,手指握得緊緊的,這些人應該死不了,現在最重要的事,是去救顏如玉。
可當目光落在廊下的少年,手臂泛着紫黑,整個人已經暈暈沉沉。桑落不由地皺了眉,快步走過去,二話不說,取出柳葉刀,在燭火上一撩便刺入少年腋窩。
“使不得!”周縣令拽住她手腕,“黃大夫說這是鬼面瘡,要等膿頭成熟.”
黑血飆濺出來,桑落麻利地用布條扎住他上臂。
周縣令呆了呆,這女娃娃怎麼不聽人勸呢?
桑落轉向周縣令,不容拒絕地沉聲問道:“顏大人在哪座山?”
周縣令吞吞吐吐:“在那個九峰、九峰山。”
桑落立刻轉身就走。
周縣令連忙出來阻攔,腳底一打滑,險些劈了一個叉:“你進不去的,山路已經堵死了。醫者父母心,不如留下來替百姓診治!” 桑落冷眼看着他,再次拿出繡使鐵牌來:“帶我進山!”
周縣令嗚呼唉喲地搖搖頭:“我差人送你去,此處百姓還需要我!我走不開。其實你也不用去的.唉,算了去看了就明白了。”
他叫了一個衙役領路。
一出縣城西門,沿路都是四散在各村的村民受了傷,遭了難,推着拖着受傷之人往縣城趕。
也有趕路趕到一半,就一命嗚呼的。家人想要就地掩埋,衙役連忙上前說:“不能這樣,要拖去縣衙登記,再統一燒了。”
那些人一聽忍不住哭了起來。死前被水泡,死後被火燒,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衙役嘆了一聲,又對桑落道:“整個夏日就沒下雨,這一入秋連着下了近一個月的大雨,石門峪東側塌了半邊山,前日剛放晴,顏大人就立刻帶三百駐軍進谷疏散百姓,哪知晚上就塌了方。剛開始還有信號煙火,後來就沒了.你看縣城裡都這樣了,誰能去救?誰有空去救?”
幾人到了山口,山路已經被灰白嶙峋的巨石徹底阻斷。四個風字輩凌空躍起,貼着山壁往上爬,可滿山的泥濘,手抓不住,腳踩不穩,幾次剛爬到石頂就摔了下來。
風靜擦擦臉上的泥,說道:“桑大夫,至少有二十丈的路被堵住了,山谷現在什麼情況實在看不清,必須要搬走石頭才能進得去。”
桑落踩着碎石試着攀上去,看不見全貌,卻看見山洪衝出的溝壑像猙獰的傷疤橫亙眼前。這山石都是石灰岩,極易鬆動,一沖刷下去,幾乎是淹沒性的石流。
黃金救援的三十六個時辰,只剩下八個時辰。而這眼前的這山路,也不知要多少日纔有可能疏通。
顏如玉,你能等到嗎?
你是命大的吧?
畢竟禍害活千年。
她閉了閉眼,袖子裡的手緊握成拳,好半晌才尋回自己的聲音:“你們四人就在這裡等着雨停了,鞋底裹布爬上再看看。每個時辰,對着山谷大喊十遍‘救你們來了!’,每三個時辰放一次你們的信號煙火。即便沒有迴應,都要這樣做,直到我回來。”
風靜追問:“桑大夫,您去哪兒,公子說過,我必須跟着您。”
桑落看了看她,翻身上馬:“你做你該做的事,我要做我該做的事。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她調轉馬頭,揚鞭促馬,對領路的衙役道:“走,回城!”
衙役一聽,立刻跟上。
剛回到縣衙,就聽見一個人在那裡大喊:“誰幹的?誰幹的?我說了,這是鬼面瘡,誰這麼黑心,連個孩子都不放過?”
桑落快步走進去,只見一個渾身是血的大夫站在廊下,對着少年的手臂不住跳腳。
“是我。”桑落沉聲說道,“這不是什麼鬼面瘡,他被山石壓迫,深部血腫——”她頓了頓,想沒必要跟一個古代大夫說這麼多,“總之,再晚半刻鐘,這條胳膊就得砍了。”
黃大夫一看桑落,通身的綠,頭上只一根木珠髮簪和一根青綠竹子,心想這就是剛纔縣令大人說的京裡來的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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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由冷笑了一聲:“哪裡來的黃毛丫頭?膽敢在這裡指手畫腳?”
桑落覺得有些心累,大約在古代,身爲女大夫每走一個地方,都需要自證醫術:“我是京城丹溪堂的大夫。”
黃大夫不禁怒笑:“沒聽說過這醫館,也沒聽說過你。”
“巧了,”桑落淡淡道,“我也沒聽說過你。”
黃大夫一噎。
西廂房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桑落掀簾闖入時,正見人按住個癲狂的漢子。那漢子張着嘴,卻像是脫了水的魚一般,怎麼也呼吸不上來。左腹部嵌着半塊青石,碎石邊緣還沾着苔蘚。
桑落正要上前,那黃大夫將她一推,兩步上前大喊道:“我來!”
周縣令聞訊跑了過來:“這這還能救?”
黃大夫很有把握的樣子:“氣滯血瘀,穿刺可疏通經絡壅滯。”
桑落聞言倒覺得這黃大夫是懂一些的。至少知道是氣胸,需要穿刺。
黃大夫取出長長的青頭針來,用火灼過之後,示意旁邊的人上前將漢子按住。手握了握針,在漢子的胸口比劃了一陣,就要紮下去。
“錯了。要往右邊一點。”桑落好心地悄聲提醒。
黃大夫又往旁邊移了一寸。
“還是錯了。是鎖骨中線第二肋間。”
第二肋間黃大夫用手按來按去,尋了好一陣,頓時反應過來,剛纔是那個黃毛丫頭在指揮!
“你知道什麼?!”黃大夫怒道,“我可是成功穿刺過的。”
“我只知道,你再猶豫半刻鐘,他就要死了。”桑落戴上手衣,她從黃大夫手中取過青頭針來,在燭火上烤紅,指尖壓住漢子的胸骨,“我只做一次,你看清楚,這是鎖骨中線,這是第一肋間,這是第二肋間——”
青頭針狠狠刺入。
“嗤”的一聲,原本窒息的漢子張着嘴,“呵——”了一聲,再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青紫麪皮漸漸回血。
竟然一針就讓他活過來了!
所有圍觀之人,不由再次齊齊看向那綠衣少女。京城來的姑娘都這麼厲害的嗎?
黃大夫愣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鎖骨下第二肋間,是這裡嗎?
桑落正好轉過頭來:“就是這裡。”
黃大夫臉色發紅:“你、你真是什麼堂的大夫?”
“是。”桑落彎下腰,替漢子檢查腹部的青石,“要等他平穩之後,再來取石頭。”
她擡起頭看向周縣令:“藥可清點過?朝廷的藥和大夫,應該在籌措之中,我來時已讓醫館備了藥,送藥的大夫已在路上了,只是沿路都是暴雨和落石,不知何時才能送達,所以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周縣令面露難色地與黃大夫對視一眼,纔對桑落說道:“現在幾乎沒有能用的藥。大部分都泡了泥,水也用不了。還有源源不斷的傷者往這邊送。就黃大夫一人,如今你來了,可藥”
桑落將自己的綠色衣裙裁下一大塊來,再從衙役身上弄了一塊紅布,縣令的衣裳上撕下一塊黑布。
一邊裁剪布條,一邊說道:“我會按傷情輕重緩急,區分出需要馬上救治的紅布條,暫時不用擔心的綠布條,以及,救不了的黑布條……”
“綠布條,挪到縣衙外,紅布條挪到院子中央,救治時挪入公堂。至於黑布條就暫時挪到西側棚子底下。我會給他們吃一些止痛的藥。”
她冷峻的眉眼和語氣,像是在說無關痛癢的事,冷漠得讓人心生寒意。
黃大夫雙眼迸出寒意,咬着牙道:“什麼京城來的大夫,小小年紀,別是從哪裡偷了點技藝,就來這裡充大頭了!不想着全力救治,只想着讓人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