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臨淵治學很認真,幾本博物志裡,特地在有用的那幾頁裡夾了樹葉。
他翻開博物志,用手指點了點:“你自己看。”
桑落沒想到江州地處中原腹地裡竟然會有這富含魚藻的石脂。再仔細回想穿越前,似乎也讀到過江州這一帶曾出現不少海洋生物的化石。
博物志裡記錄詳盡,還標註出了哪一個縣,哪一座山。
“如何?可是你要的?”傅臨淵問道。
桑落心中微動,又向後翻了幾頁,隨口問道:“這些博物志是本朝的記錄還是前朝的?”
傅臨淵怕她不認賬:“前朝二百年,本朝才十六年,自然是用前朝的博物志爲母本,我們翰林院編修再校對,勘驗。”
“你們去實地勘驗過?”
當然不可能!傅臨淵覺得她腦子有些問題:“我們校對是借當地縣誌、輿圖和遊記等書,一一比較,最後定稿。”
“江州是芮國屬地,自然有縣誌。”桑落表示可信度很低,再翻開其餘幾本博物志:“你說這個‘盤盤國’、‘丹丹國’、還有這個‘佔婆國’,名字怪異也就罷了,你們又如何確定其內容真實的呢?”
傅臨淵皺着眉:“這都是前朝的書,前朝海市繁榮,往來商賈多,自然就有人專門跟去勘驗。本朝沒有開海市,好在潮幫出海也有不少記錄,我們借得最多的就是點珍閣的出海日誌。”
點珍閣。
桑落查那顆定時發作的毒藥裡的魚膠來源,想不到這裡竟聽到了點珍閣的名字。心中微微有些異樣,轉念又想,點珍閣本就是芮國最大的南北鋪子,又是做珍玩的,莫星河能給她弄來西域寒鐵做柳葉刀,自然是常出海的。
“你也別說這些名字怪異。”傅臨淵用警告的語氣道,朝天拱手,“先皇后可就是這‘盤盤國’的公主。”
先皇后?
顏如玉說過,他的義母其實是大荔國的昭懿公主,當年爲了復仇,借了番邦公主的身份前來和親,又被立爲了皇后,想不到竟然是借的盤盤國的公主身份。
桑落不動聲色地翻看着:
“盤盤國踞金州半島南陬,毗鄰狼牙修國。其國域小勢微,瀕海而居。盛產沉檀、沙金。其民善漁,多產玳瑁、珍珠、魚膠。常取海中石首等魚之膠入藥。
盤盤國爲諸邦貿易往來之要地,十六載前,狼牙修國入侵,國勢傾頹。娜坤公主入芮和親,冀得我國庇佑,孰料方抵京華,其國覆亡。”
這就對上了。
桑落垂眸思索着。
昭懿公主設立鶴喙樓,又擅醫術。在盤盤國找到這魚膠,製作出這樣的藥來,再容易不過。
既然昭懿公主已亡,想來那些讓人定時腹痛的藥終歸也要斷。只是爹爲何會有這樣的藥,又與鶴喙樓有什麼關聯?還有升喜盒時誦唱的詞,爲何又與前朝有關?
鎮國公府十二姑娘說過,每月取藥時要去“客再來”茶肆,那茶肆的東家名叫“丁墨”,顯然是鶴喙樓的發藥人。
顏如玉一定知道所有的事。
傅臨淵瞄了一眼那書頁,說道:“盤盤國滅國之後,不少博物志都刪減了盤盤國的記載,轉記作了狼牙修國,也沒有提及魚膠。唯有這一本,記載了魚膠。”
只是博物志上這麼模糊的幾句話,真能有用?傅臨淵覺得有些懸。
“多謝傅大人了。”桑落只是讀了幾遍,便合上書,毫不吝嗇地給了傅臨淵幾瓶止癮疹的藥,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這個藥有一個好處,傅大人‘需要’出疹子的時候,停兩日藥即可。”
傅臨淵頓時就懂了。
有疹子,就不用陪醋罈子過夜。
他將藥瓶往懷中一揣。又狐疑地看桑落。這女娃娃知道兩個外室的住處,還問過他銀錢來源,終究是個隨時會被點燃的引線。他心中盤算着。僱兇殺人這樣的事,他做不出來,但逼着她離開京城,倒也不是不可能.
他覺得自己還是很善良的。
桑落將幾本博物志都還給他,再指指沉下來的天,送客關門。
待院子裡清靜下來,她坐在屋檐底下托腮,將兩件事捋了一遍。
魚膠的事可以暫緩。當務之急,是先想法子儘快製出魚石脂來。一是繡使地牢裡的人都染着病,二是,前日王醫正拐彎抹角地問花柳病的事,很可能是鍾離政已經發病,正在暗中求醫。
按照博物志所說,這石脂多產於江州,看樣子還是要去找一趟顧映蘭。
一想到顧映蘭,自從京兆府一見,過去月餘,也不知他如今是否還在刑部?
顧映蘭這人心思細膩縝密,怎會如此隨意地亮出昌寧宮令牌?或許還有別的緣由?又或者本就需要亮出來?
桑落百思不得其解。
柯老四從屋內探出頭來看她好幾次,見她很苦惱的樣子,乾脆就走出來:“桑丫頭,你可是在想給公子送賀禮的事?”
“什麼賀禮?”
柯老四心中又急了。
兩個人住在同一屋檐下這麼久,都幹什麼去了?桑丫頭居然連公子的生辰都還不知道!
“十二月二十四,是公子的生辰。”
桑落“哦”了一聲。
見她無動於衷,柯老四更急了,她不會是嫌公子年紀太大吧?便又解釋起來:“其實在軍中,二十一歲的將領未成家的大有人在。”
桑落點點頭。
二十一歲,當着繡衣指揮使,當真是年輕有爲。
她二十一歲的時候,還在大學裡苦哈哈地讀書。學醫最苦了,一年又一年,望不到頭地學。
柯老四不知她心裡在想些什麼,一撇假鬍鬚,搬了一個小杌子坐在她身邊:“你送東西給他,他定然開心的。你準備送什麼,說來聽聽,我替你參謀參謀。”
桑落想了想,到月底倒是可以拆夾板了,到時候他最需要的,應該是——
“柺杖。”
柯老四險些從杌子上跳起來。這小妮子怎麼就不懂呢?送男子自然是要送貼身之物啊!香囊、荷包、玉佩,這纔對勁嘛。
“不可不可!這東西晦氣!”
桑落突然想到一事,說道:“老先生,顏大人這段日子沒有‘醉花陰’始終難以入眠,老先生不如多窨些香給他。”
柯老四嘆了一口氣:“這香我是能窨,但他不能一輩子靠這個。你可知這東西源自何物?”桑落搖搖頭。
“醉花陰”源自萬里之外的一個蠻夷部落。
據說那裡一年三百六十日,皆是炎炎夏日,沒有其餘三季,屬於極熱之地。
那裡有一種紅花,豔麗似火,有半人之大,花蕊呈金色,散發的香氣能使人暈眩,不過一息,就會如醉漢一般暈倒在花下。而花下極其涼爽,醉倒之人便會在睡夢之中覺得異常舒適。
部落裡的土著以食人作爲獲得神力的來源。部落首領瀕死之時,會先選好繼承人。再躺在這花下,接受死亡的來臨。由繼承人吃掉他們的頭顱,從而獲得逝者的神力和權力。
大荔國盛之時,晏家護送一支船隊遠渡,路過此部落將花種帶回。此花喜歡極熱之地,故而一直種在南邊的番國。
桑落眉心微動:“不會是種在盤盤國吧?”
柯老四驚詫道:“正是!你如何知曉的?”
“猜的。”
盤盤國地處水陸通商要塞,又是炎熱之地,柯老四不疑有他,繼續說道:“這香方原是設計做迷藥,準備用來對付敵營的,後來盤盤國戰事一起,花所剩無幾,我盡數帶在身邊,這十來年,制香用去不少。公子依賴這香入睡,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簡而言之,原料不多了。
“老先生先窨些香出來應急,至於如何戒斷此香,我另想辦法。”
柯老四無可奈何地搖頭,去屋內取了一隻小盒子塞給桑落:“早窨好了一盒,你替我帶給他吧。”
又添了一句:“這可不能做生辰賀禮!”
桑落點頭應下,收好香盒就出門上車。並未直接回顏府,而是去了好幾家南北鋪子問了,皆一無所獲,思來想去,還是去刑部門外找顧映蘭。
一問,就說顧映蘭已不在刑部任職了,有相熟的說他這兩日似乎是病了,告訴桑落住址,桑落乾脆提着藥箱,就去了顧映蘭的家。
顧映蘭的宅子不太起眼,桑落讓風靜問了一路才找到。敲了好幾次門,都無人應答。桑落正欲離開,門又吱呀一聲開了。
顧映蘭一身灰撲撲的衣裳,兩眼無神地站在門裡。一看是桑落,他眼睛倏然有了些光:“桑姑娘,你怎麼來了?”
桑落將藥箱提高:“聽說你病了,我來替你看診。”
顧映蘭剛想說沒事,嗓子奇癢無比,忍不住扭頭咳嗽了幾聲,又想起剛纔的稱呼不合適:“有勞桑大夫了。”
桑落帶着風靜跨進門,跟着顧映蘭往裡走。院子很小,卻收拾得乾乾淨淨,進了堂屋,屋內也是一塵不染,佈置得很是雅緻。正中央的牆上掛着一幅山水圖,旁邊落款竟是“顧映蘭”。
見她望着自己的畫出神,顧映蘭便道:“斯是陋室,掛名家筆墨倒糟蹋了,所以就掛一幅拙作。”
桑落也看不懂好壞,只覺得那山水圖畫得倒很是寫實,便問道:“這山是江州的山?”
顧映蘭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咳嗽一陣,咳得臉色發紅,才又說道:“是,江州的山。江州城依山而建,四面環山,兩江交匯,山景秀麗,河景壯闊。桑姑娘若有機會去江州遊覽,定會喜歡那裡。”
他比了一個請坐的動作。
兩人隔着桌子坐下來,桑落從藥箱裡取出脈枕,示意顧映蘭探出手腕來。
微涼的指尖剛一觸碰到他的皮膚,他幾不可察地又咳了一聲,目光落在按在脈搏上的光潔手指,喉頭的癢緩緩蔓延至心口,他吸了一口氣,才問道:“桑大夫——”
“噓!”
顧映蘭只得噤聲。
桑落把完脈說道:“還好,只是風寒。”
她從藥箱裡取出一瓶藥來:“若是渾身疼痛,發熱難受,可以吃一粒。”又客套地說道:“顧大人清減了不少,還是要照顧好自己。”
這話說得不真誠,但顧映蘭毫不在意。
從相看那一日起,他就知道她不是一個世故之人。這今日登門必然先去刑部找過自己,這才聽說自己生病。他收回手,另一隻手悄悄覆在手腕上,提起一抹溫和的笑望着她:“桑大夫可是有事需要顧某相助?”
自從兩人被分別關入刑部大牢,就沒再見過。即便是來尋求幫助,顧映蘭心中還是歡喜的。見她抿脣不語,他又說道:“聽說你入職太醫局,我當真爲你高興。”
他頓了頓,又繼續說道:“我被罷職在家,倒落得閒散自在,桑大夫若是用得着顧某,倒是替顧某尋些事打發一下時間。”
桑落望着牆上那副山水圖,纔開口道:“我想問問顧大人,江州有山名爲陰條嶺,此山中有富含魚藻的石脂,如何能夠儘快弄到?”
顧映蘭怔愣了片刻,又問:“你要那東西做什麼?”
“製藥。”桑落答得言簡意賅。
顧映蘭去提了一壺熱水來,衝了茶,替桑落倒一杯熱茶,這才說道:“這東西也不光是陰條嶺有,江州山多,多數山中都有,所以賤得很。只是當地人不叫石脂,而叫石漆。這兩年,當地人發現它能驅蟲,偶爾用它來刷樹和地,想不到也能入藥。你需要多少?”
桑落雙眼一亮:“先來一桶,若藥製成了,那就要源源不斷地供應纔可以。”
顧映蘭看她那副得償所願的模樣,耳畔不由響起太妃說的那一句“賜婚”。他按下那蠢蠢欲動的念頭,笑得愈發溫和:“我當是何事,這倒簡單,我修書一封,讓人儘快送來便是。”
“大約需要多少日?”
“快馬加鞭,頂多不過六、七日。”他好奇一問,“不知這藥可治何病?”
桑落倒也沒準備瞞他。
顧映蘭是太妃的人。被打入大牢、罷黜官職,都不過是搪塞世人的說法。所以告訴他就等於是告訴太妃。
“這藥用於治療魚口病。”她答道,“顧大人可記得百花樓?那一日我去診治的花娘,因得了魚口病,疼痛難忍,投繯自盡。”
顧映蘭心思機敏,立刻想起在百花樓那日,鎮國公府的鐘離政從那花娘的屋子裡出來。
花娘得了魚口病,鍾離政怎能倖免?
《梁書·海南諸國列傳》中有盤盤國的記載:
在林邑西南海曲中,北與林邑隔小海,自交州船行四十日乃至,其國與狼牙修國爲鄰,人皆學婆羅門書,甚敬佛法。貞觀九年,遣使來朝,貢方物。
在今泰國南萬倫灣沿岸一帶。是古代橫斷馬來半島克拉地峽路線要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