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的清晨。
胡內官與人打了一架。
起因也很簡單,一個掌事內官路過時,被胡內官的掃把颳了一下鞋面。正巧那鞋子是上面賞的,掌事內官怒極踹了胡內官一腳,又讓身邊的跟班好好揍胡內官一頓。胡內官自然不服,與那小跟班扭打起來。
趙內官趕來時,胡內官正被那小跟班壓在地上,手臂反剪在身後。
趙內官上前狠狠踹了胡內官幾腳:“這狗東西不過是仗着他那個乾兒子罷了。”
又不住地點頭哈腰,給掌事內官賠罪:“就罰他半年的月俸孝敬您老人家吧!”
“憑什麼?!”胡內官啐了一口血沫子,死死瞪着趙內官:“趙內官,做事不要做太絕。”
小跟班聽了這話,又揍了一拳:“他孃的還敢叫板!”
“你還當自己是一根能蘸醬的蔥呢?”掌事內官輕蔑地笑着,踩在胡內官花花綠綠的臉上,“你那個乾兒子做錯了事,關在典監司,只怕是出不來了。”
說罷,掌事內官揮揮手,準備走了。
“估計就這兩日就該去討喜盒了。”小跟班捂着嘴嘻嘻笑着,顛着碎步跟在掌事內官身後。
走了一陣,掌事內官似乎想起什麼,問道:“今日初五,輪到誰出宮?”
小跟班說道:“該輪到小人了。”
掌事內官睨他一眼,顯然知道他打什麼主意:“這次又賣些什麼?”
小跟班訕訕笑道:“都是些香囊,繡帕,荷包。替姐姐們、姑姑們掙點體己銀子。”
見掌事內官沒點頭,小跟班躬着腰繼續說道:“今日破五迎財神,各家都在散銀子,小人這趟出去,替大人也接回些財神爺散的‘福氣’。”
掌事內官笑着踹了一下他的屁股,將牌子拋給小跟班:“猴精猴精的,早些去吧,別跟着了。”
小跟班“噯”了一聲,捧着牌子一路出了宮,先是將宮娥們的繡品都拿去賣了,又將各項該採買的都買了,最後纔去了丹溪堂。
偏偏桑落不在。
經歷了家中三叔公上門議親之事,夏景程好幾日沒有出現,早上李小川急急忙忙地跑來找她,這才知道夏景程竟被關起來了。
原來三叔公那日回來,又羞又憤,咽不下這口氣,強逼着夏景程儘快去相看幾個女子。
夏家行醫幾十年,也沒出過有官身的大夫,如今最好的香火,就落在了夏景程身上,怎能不娶妻生子?原以爲夏景程與桑落能成,那將來夏家的門楣就徹底不同了。
誰知夏景程回到家鬧得很大,先是拒絕娶妻生子,再是要從回春堂搬到丹溪堂去,最後鬧得急了,夏景程乾脆說他要辭官,只給桑落當學生。夏家上上下下羣起而攻之,紅臉白臉一通唱,夏景程依舊不肯就範。
桑落帶着李小川進回春堂一看,夏家老老少少都在那裡坐着,衆人都帶着敵意地看着他倆,並無讓她見夏景程的意思。
李小川要發火,桑落淡淡說道:“太醫局的活等着夏景程去做,若他不去,總要交代一句,那些兔子哪幾只用過藥,哪幾只沒有。這是聖人親自下旨督辦的,不得有半點閃失。將來聖人怪罪下來,你們夏家可擔待得起?”
開口閉口就是聖人和太妃,夏家顧忌着夏景程的官身,只得讓她進去見了夏景程。
夏景程躺在藥鋪的內堂,頭髮散亂着,臉色蒼白,嘴脣乾得起了皮。
“夏兄!”李小川心中又急又氣,“怎麼幾日不見,就成了這樣?”
桑落替他把脈,又粗略檢查一番:“別慌,看起來只是脫水。”
聽到桑落和李小川的聲音,夏景程終於有了點精神,木木的眼神也有了點光亮,嘴脣哆嗦着,好半晌才說了第一句話:“我不想娶妻。”
桑落忽地意識到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她以前也接觸過這樣的病患,被家中逼得急了,不得已娶一個女人,可他對女人完全提不起半點興趣,女人以爲是得了病,帶來看診,桑落讓女人迴避,男人才說了實話。很久之後,那個病患想盡辦法,讓女人生下孩子,才獲自由。
“不想娶就不娶。”桑落刻意揚聲說道,“夏醫士沉心研究醫術、將來到聖人跟前,也是值得褒獎的。”
“桑醫正說得對,”李小川替他找來乾淨的衣裳換上,又攏了一個髮髻,再找了帕子擦乾淨臉,扶着他起身往外走:“如今你是朝廷命官。誰敢把你關押起來?”
兩人扶着夏景程往外走,夏家叔伯兄弟們,站了一屋子。
三叔公站在最前面,幾步攔住他:“景程啊,夏家世代行醫,唯有你最有天賦,你這一脈不能斷——你有官身,我們攔不住你,可你想想,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你這樣對得起你爹孃和夏家的祖祖輩輩嗎?”
夏景程虛弱地搖搖頭:“三叔公,你錯了,我沒什麼天賦,我這身皮也不是靠着醫術得來的。與你們唯一的不同,是我遇到了桑大夫。沒有她,我還是那個在別人宅子裡混吃的小郎中。我現在只想跟着桑大夫好好學醫製藥,將來夏家的子侄中,若出了有天賦之人,我定傾囊相授。”
一席話,說得夏家人愣在那裡。
望着三人要離開的背影,某個念頭在三叔公的腦子裡盤桓許久,還是問出了口:“你是不是——”
夏景程後背一僵。
三叔公艱澀地問:“有難言之症?”
畢竟桑落是看男病的,這個可能是最大的。
夏景程的後背鬆懈下來,看向桑落。
桑落會意,鄭重其事地看向夏家衆人,隱晦地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此事急不得,我會盡力而爲。”
畢竟,痔瘡也算難言之症。
而夏景程,早晚會得吧
三人回到丹溪堂時,那小跟班內官正揣着袖子在屋內來回轉圈,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一見到桑落,小跟班尖聲細氣地喊了起來:
“桑醫正,你可算回來了!”
桑落一看,這不是之前找自己定做大大批量“玉字輩”的那個小內官?
上次他找自己做鐵的,她就沒同意。
怎麼又來了?
“桑醫正,小人有大生意要跟你談。”小內官笑着,將那個“大”字咬得很重。
桑落不由地皺起了眉頭。
原本不想多跟他說什麼,可一想着元寶被關在典監司,宮裡人從來都拜高踩低,該替元寶周旋之處,還是要想法子疏通疏通。
“既然是大生意,還請跟我來。”桑落引着小內官進了內堂。
小內官似乎不太放心,又拉開門,確定外面無人偷聽,這纔開口說道:“桑醫正,是胡內官遣小人來的。”
桑落聞言心中一驚。小內官從懷中取出一隻皺皺巴巴的香囊遞給桑落:“這是胡內官託小人帶給您的。”
這香囊看着十分眼熟,桑落認出是胡內官的貼身之物:“您是——”
難怪,第一次就訂那麼多“玉字輩”蠟像。原來是胡內官讓他來照顧自己生意的。
“小人姓李,”李內官也不遮掩:“胡內官救過小人一命,他現在不便出宮。”
桑落攥着香囊,問道:“元寶可還好?”
李內官搖頭:“典監司並非我等可以隨便出入探視之處。至今沒有聽到讓胡內官去斂屍的消息,就已經不錯了。”
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苦頭是少不了的。”李內官嘆了一口氣,起身要走,“行了,該辦的事也辦了,既然桑醫正不肯做這大生意,小人就回宮去了。”
桑落連忙叫住他:“李內官,上次您託我做鐵物,不知是何人需要?”
李內官壓低聲音:“桑醫正有所不知,後宮除了太妃,先聖還留下了十來個太嬪、太美人,還有一衆姑姑。年輕的不過二十出頭,年長也才三十,這日子且熬呢。”
桑落頓時明白了。
“上次聽說您能做‘玉字輩’,就悄悄地託小人打聽。”
“我做的也不是真的‘玉字輩’。”桑落再次感覺當初搬起來的石頭砸在了自己腳背上。
李內官“嗐”了一聲:“桑醫正當真是個實誠人,她們又沒見過,不過是個念想,消乏解悶的玩意兒罷了。您以爲人人都有太妃那福氣?”
桑落覺得這話有些怪,又說不出哪裡不對,最後應承道:“既然如此,我可以想想法子,找個冶煉的工坊,試着做一些。”
李內官連連點頭,又低聲叮囑:“多做些雙頭的,拐彎的,還有”
這一通囑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桑落直呼行家,將他的要求仔細記錄下來。
李內官一想今日破五,正是敬財神的時候,這一趟出宮,真把“玉字輩”的事敲定了,將來能掙的銀子可就源源不斷了。
他笑眯眯地走出去,走到一半,又想起胡內官早上挨的那一通打,他是沒往真裡使勁,可他瞧着趙內官踹的那一腳可不輕。
他找桑落要了跌打藥,這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送走李內官,桑落回到屋內將胡內官送來的香囊打開,裡面裝着一些粗製濫造的香料。桑落將香料盡數倒了出來,再仔細檢查那香囊,最後用剪子拆開,露出內襯來。
果然裡面歪歪扭扭地繡着五個字:“太、縱、吳、誤、魚”。
桑落一看便立刻猜出每個字背後的涵義。
胡內官不可能探聽得到這些消息,一定是元寶讓他送出來的。看樣子,太妃讓自己給老將軍看診的事,讓吳奇峰感到了威脅。
說是“誤”,就有兩個可能,要麼是“延誤”,要麼是“錯誤”。
無論哪一種,都不可怕。怕的是他按兵不動。
桑落走到外堂,再替夏景程把脈,聽見桑陸生跟柯老四碎碎念着:“芳芳丫頭這幾日怎麼都沒露面?別是被拐子拐走了吧?”
桑落心中微動,擡頭問道:“柺子?”
真的有柺子?
桑陸生道:“昨日我回去看你大伯和堂兄,就聽大伯說京城最近有柺子,讓你注意着些。天黑別亂跑,人多之處也別去。”
李小川端了一碗剛熬好的米湯來喂夏景程,也說着:“對,這兩日到處都在傳,說京城好幾個小姑娘不見了,都說是柺子拐走了。要不,咱們還是去倪姑娘家裡瞧瞧,可別真有什麼事。”
柯老四卻擺手,沒好氣地說:“別擔心她!她心眼子多,只有她拐人的,哪有人拐她的?指不定去哪裡拐富貴公子哥去了。”
桑落搖頭:“老先生你不知道她。她從記事起就自己養活自己,吃了很多苦,掙銀子對她來說是頭等大事,跟命一樣重要,今日破五,她一定是滿街接財神去了。”
破五這一日,又迎財神的習俗。每一戶富貴人家門前都站着人,擡着一筐一筐的銅錢,漫天的撒。
桑落記得倪芳芳有一件專門接財神的襖子,襖子裡都是暗袋。她會抱着一個簸籮去接那些銅錢,再將銅錢一把一把分散塞進襖子的暗袋裡。
每年的今日,就是倪芳芳的節日。
只是剛聽說了柺子的事,桑落還是不放心。
風靜翻身下了屋檐:“桑大夫放心,芳芳姑娘身邊也有人護着的。”
知樹遣了一個暗衛暗中護着倪芳芳,去了哪裡見了誰,知樹都一清二楚,自然也知道今日倪芳芳抱了一隻簸籮,接到不少銅錢。也知道她拐進一個暗巷裡,趁着四下無人將銅錢塞進暗袋,卻遇到一個人戴着風帽,裹着爛布襖子,從暗處衝出來,一把將她的簸籮給搶走了。
倪芳芳是在錢眼裡掙扎着過日子的人,哪裡能看着這麼多銅錢被人搶走,立馬一邊喊一邊追。偏偏今日四周都是搶銅錢的,滿街喧鬧,無人留意她這頭的動靜。
那人抱着簸籮跑了一陣,忽地回頭看她,不知怎的又停了下來。風帽將他的臉遮得嚴嚴實實,看不出容貌。倪芳芳追到跟前,那個人低聲道了一句“倪姑娘”。
聲音如此耳熟。芳芳先是一愣,險些要開口,那人連忙拉着她往暗處鑽。到了無人之處,那個人纔將蓋在臉上風帽微微扯開了一些,露出髒兮兮的鼻子和嘴來。
屯田司郎中家的曹三郎,怎麼成了這樣?
“倪姑娘,”曹三郎苦不堪言,“我”
他的手指緊緊扣着簸籮不肯鬆開,“這些銅錢,能否讓給我?”
“發生了何事?”
曹三郎望望四周,又將風帽蓋在臉上,才說道:“那姓顏的狗東西污衊我爹,繡使查抄了我家,我娘拼死護着我逃出府,可如今出入京城都查得嚴,實在是餓得沒有法子了。”
見倪芳芳抿脣不語,曹三郎又低聲訴說起情事來:“你我本是心心相印,只可惜造化弄人,偏要將你我拆散我雖落魄,卻總是想着你——”
說着說着,他上前一步,試圖拉起芳芳的手。
倪芳芳由着他拉,趁他不備,一把搶過簸籮,後退一步又一步,直到站在人多之處,緊緊護着自己的“財神襖子”,冷聲說道:
“當初我以爲你是我的財神,就如同今日的你,以爲我是你的財神。”
她從簸籮裡抓了一把銅錢,就像當初他和他娘將銀子扔在自己面前那般,拋在他面前:“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