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沉沉的天,開始一片一片地飄雪。
顧映蘭穿着一身灰撲撲的布衣長衫襖子,沒有半點意氣風發的模樣。在桑落對面坐下,他才徐徐開口:“我一直在查鶴喙樓,已經鎖定了點珍閣,還有它對面的‘客再來’茶肆。”
桑落靜靜地看他。
他是一個書生。沒有銅皮鐵骨,即便目光如炬,卻還是顯得孱弱。
“我派人在那裡輪番守了兩月有餘,看到了很多人。那些人我都不意外,”顧映蘭吸了一口氣,擡起眼望向桑落,“可我,看見了你爹。”
桑落眼睫顫了顫。
“桑老伯每月初八都要去那裡領一份茶。”顧映蘭看向桑落,“你可知道爲什麼?”
“顧大人這是要審案子?”桑落望了望門外靜謐的飛雪,脣畔帶着一抹譏諷。“你心中所想的是什麼?我爹是鶴喙樓的人?我也是?或者我的大伯、堂兄、倪芳芳、李小川,還有夏景程和柯老先生,都是鶴喙樓的人。是這樣嗎?”
顧映蘭鮮少見到如此伶牙俐齒的她:“那你告訴我是什麼?”
“顧大人,你想要聽見什麼樣的答案?”桑落黑白分明的眼眸冷冷地看向他,“是不是要我站出來,指着所有人的鼻子說他們就是鶴喙樓的人,你才滿意?”
顧映蘭眼眸黯然:“我是想要護着你,所以必須要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要相信我。”
“信你?你請我來給人看診,卻將我軟禁在此處。”
“桑落,我不會欺瞞你,也不會傷害你,明日鎮國公府要收網,無論是顏如玉還是鶴喙樓,都逃不脫。所以,你只需在這裡待一日,整件事就牽扯不到你。”
桑落抿了抿脣,太妃也是這樣的目的:顏如玉只要不出門,就不會被牽扯。
然而,顏如玉是不可能乖乖待在屋內的。
世間安得雙全法,他做不了抉擇,所以她留了幾隻荷包在馬車裡,提示風靜坐在車裡等。風靜只要看見了荷包和自己的字條,她就有把握讓顏如玉留在府中不出門。
至於救阿水這件事,她親自來辦。
“顧大人,既然你已經安排好了,我只有一事不解。”她問道,“神醫究竟是誰的人?”
她一直在想,若是鶴喙樓安排的人,神醫有無數個機會在這幾天之內對鍾離政下手。加之顧映蘭之前對自己說的那一句有關“柺子”的話,她開始懷疑神醫是顧映蘭安排的,甚至阿水也是顧映蘭安排人拐走的。
這個念頭一起,讓她看向顧映蘭的眼神也不怎麼良善:“京城的柺子案都是你乾的???”
“桑落!”顧映蘭有些受傷,她怎麼會這樣想自己?她當真對他一點信任都沒有,纔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來,“我顧映蘭豈是不擇手段之人?即便我真的如此卑劣不堪,太妃也不會容許我做這樣的事。”
他設下此局時就替桑落想好了脫身之計,準備將她留在這裡一整日,又怕她再次怪自己欺騙她,纔會提前說那一句“柺子”。
桑落倒了一盞熱茶遞到顧映蘭手邊:“那麼,刺殺之期爲何要定在明日?不是昨日、今日,或者後日?”
顧映蘭也沒想過這個緣由。日期是鶴喙樓定的。可鶴喙樓爲何要定下這一日?莫非還有別的圖謀?
桑落淡淡地睨他一眼。
看來,誰是黃雀還很難說。
這個日期一定與神醫有關。鍾離政並非什麼難殺的人,他既無功夫在身上,身邊的護衛也也不一定能打得過鶴喙樓的殺手。所以,神醫對谷氏說要在明晚用阿水治病,一定不是爲了方便鶴喙樓刺殺。
那還有什麼別的緣故?
外面匆匆跑來一個人,隔着窗說道:“顧大人——”
顧映蘭道:“說罷。”
“國公府有異動。顏如玉去了!”
桑落噌地站了起來。
顧映蘭看她一眼,又問門外之人:“何時的事?”
“半個時辰之前,屬下看着他穿着夜行服翻進國公府。”
這是要先於鶴喙樓行動刺殺鍾離政?
顧映蘭暗道不好,起身就走:“速速弄清楚他去做什麼!”
桑落跑了出來攔住他:“顧大人,我要去!”
顧映蘭卻道:“桑落,外面危險,你好好待在這裡。過了明日,我就放你出去。”
說罷示意管事上前來將她鎖在屋內,自己帶着人快步離開了。
管事恭敬地請她回了屋,將門上了鎖。
桑落不再吵鬧,從隨身的藥箱裡取出一枚木珠簪子,再吹滅燭火,坐在黑暗之中,靜靜地聽着窗外雪落的聲音,指尖無意識地描摹着木珠,冰冷的觸感讓她保持清醒。
窗外落雪簌簌,夜晚彷彿被拉長。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極輕微的、如同積雪壓斷枯枝般的聲響從屋頂傳來。緊接着,是鎖芯被某種精巧工具撥動的細微“咔噠”聲。窗戶被無聲推開,兩道黑影裹着寒氣閃入。
是風靜和倪芳芳。
“桑大夫!”風靜聲音壓得極低,“顧映蘭留在外面的人,我們避開了。”
“快!”倪芳芳二話不說,迅速脫下自己的外衫塞給桑落,又利落地穿上桑落脫下的外袍,甚至將髮髻也打散。
桑落將木珠簪子遞給倪芳芳:“這個留在身邊,若有萬一,可以點燃保命。”
倪芳芳一看,竟是和桑落頭上那一支一模一樣。慎重地收好,低聲道:“快走!這裡交給我!”
桑落不再多言,隨即與風靜一同躍出窗外,身影瞬間融入茫茫雪夜。
城北一座不起眼的院落內,燈火如豆。
知樹見風靜帶着桑落安然抵達,緊繃的神色才稍緩。
“你家公子如何?”桑落立刻問道。
“用了您給的藥,一直沉睡,氣息平穩。”知樹答道。
“桑大夫,按照您的吩咐,神醫擄來了。”他指向角落陰影裡一個被堵着嘴、捆得結結實實、罩着黑布袋的身影。
桑落留在馬車上的荷包裡,寫着一個又一個的計劃安排。風靜看到立刻找到知樹。
天黑後,知樹找了一個暗衛假扮公子的人已按計劃潛入國公府西側角門,故意顯露行蹤,引走了埋伏在附近的禁衛軍探子和國公府大半巡邏護衛!知樹趁亂潛入國公府,將神醫帶了出來。
想不到竟然如此順利!
桑落鬆了一口氣,快步上前,一把扯開罩在頭上的黑布袋,露出神醫的黑色斗篷。她掀開斗篷,神醫那張蒼白、佈滿奇異紋路的臉暴露在昏黃燈光下,眼神驚懼交加,口中發出嗚嗚聲。
原來是被知樹卸了下巴。
桑落取出一顆藥丸,塞入他口中,確定他服下。很快,劇烈的疼痛感席捲了神醫。他渾身抽搐,疼痛讓他涕泗橫流,眼中驚恐更甚、
“我問,你答。一字不實,沒有解藥。”桑落的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
神醫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冷汗瞬間浸透內衫,拼命點頭。桑落這纔給他合上脫臼的下巴,單刀直入:“你姓甚名誰,何方人士?何人指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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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阿古力…盤盤國人…”神醫因劇痛聲音嘶啞破碎,“鶴喙樓給我吃了毒藥…必須聽令…否則…每月毒發,會生、生不如死…”他身體因恐懼和殘存的痛楚篩糠般抖動。
“爲何要將日子定在明晚?”
阿古力也有些困惑:“我……也不知道……哦……說是藥明日纔到。”
“什麼藥?”
“二爺治……治病的藥。”
還能有別的藥?桑落微微蹙眉:“明日怎麼收藥?怎麼用?”
“明…明日午時,有人…送藥…交給我…九隻箱子…”神醫喘着粗氣,斷斷續續,“讓我…埋在…鍾離政院落的…八方…和正中,佈陣.”他眼中滿是哀求,生怕回答慢了再受折磨。
“箱中何物?”
“不…不知!真的不知!”阿古力驚恐地瞪大眼睛,生怕她不信,“他們只說…是藥,拿到就埋…多問一句…就是死…”
桑落盯着他扭曲的臉,判斷其未說謊。她示意知樹解開他部分繩索,劇痛暫緩,阿古力癱軟在地,大口喘息,看向桑落的眼神只剩下深深的恐懼。
“知樹,將他困死在此,絕不能走脫或傳訊。”桑落轉向那身寬大斗篷和藥箱,“衣物、面具、藥箱,所有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給我。”
風靜迅速剝下阿古力的斗篷、面具、靴內軟墊。桑落快速換上那身帶着濃重藥味和血腥氣的行頭,戴上冰冷麪具,披上斗篷,佝僂起背。她試着發出嘶啞的聲音,竟有七八分相似。
“風靜照看好你家公子。”桑落眼神凝重。
風靜應下:“桑大夫萬事小心!”
“我走了。”
知樹卻開口:“桑大夫,屬下跟着您。”
“你如何能跟?”
“屬下進去過地牢,也熟悉國公府地形。若有萬一,屬下也能護着您。”
桑落一想,知樹本就是暗衛出身,自然也能藏身於無形。雖已做了萬全的準備,多個照應也好。
“走吧。”桑落不再猶豫,將斗篷罩在頭上,提起沉甸甸的藥箱,推門沒入越來越密的飛雪,與知樹奔向國公府。
天色微明,雪勢稍歇。
國公府內一片白,崔老夫人一開門就覺得這鋪天蓋地的白太過不吉利,立刻讓僕役掃雪。
桑落剛適應神醫的屋子,僕役送飯來,她也不敢出聲,只坐在榻上盤腿坐着。低着頭,刻意維持着高深的姿態。
吃過早飯,僕役報:“二夫人和十五姑娘來看二爺了。”
這麼快就要與“老朋友”相遇了。
桑落用藥壓住了嗓音,但也不敢說太多話,以免被人發現,只“嗯”了一聲。
一串腳步聲響起,鍾離玥攙着谷氏來了。
母女倆穿着華麗的錦襖,一臉的富貴。
幾個月不見,鍾離玥瘦了不少,初見時的稚氣已經消失不見。
谷氏拍拍鍾離玥的手:“你去看看你爹,我與神醫說說話。”
鍾離玥眼珠子在桑落身上溜了一圈,應聲進去看鐘離政。
“昨夜府裡好像鬧鬼了,可嚇死人了!神醫可嚇到了?”谷氏隨口問道。
桑落:“還好。”
谷氏幾步上前,幾乎要貼到桑落身上,眼神灼灼地盯着斗篷的陰影,壓低了嗓音帶着孤注一擲的狠厲:“可別忘了咱們的約定!”
什麼約定?
顏如玉回來也沒說。昨晚也沒來得及問。
桑落模仿着神醫嘶啞的聲線,含糊應道:“知道。”
“知道?知道是何意?”谷氏打斷她,聲音又尖利了幾分,又很快壓得更低啞,“神醫別是怕了吧?銀子你都收了,這時候想要反悔?我問你,準備怎麼殺了藥引?”
藥引?
谷氏要殺了阿水?
殺意滾滾而來,桑落低垂着眼瞼,微微頷首,嘶啞道:“……夫人所求,在下…明白。”
明白?
谷氏很不滿這個回答,咬牙切齒地說:“我告訴你,今日!就在今日!你必須給我把事辦乾淨了!她必須死!死得透透的!聽清楚沒有?!”
她每一個字都浸着毒汁,咬牙切齒,“事成之後,自然也少不了你的潑天富貴!可你要是敢耍花樣……”她湊得更近,聲音如同毒蛇吐信,“我讓你出不了國公府!”
看見鍾離玥出來了,谷氏臉上擠出一絲扭曲的笑意:“我等神醫的好消息。”
鍾離玥一出來就狐疑地盯着桑落的斗篷看:“喂,我爹怎麼還不見好?你要是治不好,可走不出國公府。”
母女倆當真是一個模子出來的!
桑落緊握着拳頭啞聲回答:“是。”
母女倆這才手挽手地走了。
近晌午時候,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男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偏廳門口,低眉順眼,聲音平板無波:“神醫,府外送的藥都到了,說有幾樣您特意交代的藥,請您親自過目。”
來了!
桑落心頭一緊,面上卻不顯,依舊嘶啞着應了一聲,緩緩地跟着管事穿過迴廊,來到靠近後廚的一處僻靜角門。一輛半舊的青布騾車停在那裡,車伕是個面貌普通的莊稼漢,正費力地往下搬着幾個箱子。
見“神醫”到來,車伕停下動作,擡起一張憨厚的臉,眼神卻飛快地在桑落身上掃過,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神醫,東西都在此處了,您點點。”車伕指了指箱子。
桑落點了點,果然是九口箱子。
她“嗯”了一聲,揮手示意管事帶僕役將箱子擡進府去。
“且慢!”一道厲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