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從宮裡出來,一上馬車,看見顏如玉正坐在車裡看卷宗,不禁問道:“你怎麼來了?”
顏如玉將她撈入懷中才道:“正好得空,聽說你進宮了,就來接你,吳奇峰進國公府了。”
“他得了藥,自然是要儘快去見鍾離政的。”桑落有意無意地勾勒着他的袖口上的暗繡紋路,“鍾離政快要支撐不住了,他請來的神醫,繡使可查過了?”
“一個自稱是從嶺南來的,路引、文書都齊備。”顏如玉的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思忖一陣,“雖有所懷疑,但眼下只能先鬆一鬆手,看看他們有何異動。”
“鶴喙樓預備何時對鍾離政下手?”
顏如玉搖頭:“還不知道,點珍閣和莫星河這幾日很安靜,尤其是孔嬤嬤,我留在鶴喙樓的人說她最近一直閉門不出。”
桑落正要詢問,忽地風靜在車外說道:“公子,知樹令人傳消息來了。”
“何事?”
“在柳河中發現了一具屍體,應該是——阿水。”
什麼?!
桑落的心猛地一沉,身體下意識地就要彈起,卻被顏如玉緊緊箍在懷裡。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
“去柳河!”
馬車立刻調轉方向,風馳電掣般朝着城東的柳河疾馳而去。
柳河邊,早已圍了不少人。
知樹帶着幾個繡使守在岸邊,神情凝重。人羣被隔開,中間的空地上,一具小小的身體靜靜地躺着,身上覆蓋着一塊粗糙的麻布。
阿水的爹孃跌跌撞撞地趕了過來。
阿水爹佝僂着背,像是一瞬間被抽乾了所有精氣神,呆滯地望着那蓋着布的隆起,渾濁的眼睛裡一片死灰,最終還是拐着腳踝,顫抖着手,挑開麻布。
一件被淤泥裹得髒污的粉色小襖露了出來。
阿水娘雙腿沒了力氣,癱軟在泥地上,雙手死死摳着冰冷的泥土,喉嚨裡發出不成調的、嘶啞絕望的哀嚎,一聲聲如同瀕死的母獸,撕心裂肺。
“我的兒啊——我的阿水啊——你讓娘怎麼活啊——”
那淒厲的哭喊聲,彷彿要將這陰沉的天幕都撕裂開來。
桑落和顏如玉快步穿過人羣。知樹迎上來,低聲道:“公子,桑大夫,撈上來有一會兒了,臉被河底的石頭撞壞了,看不清,但衣裳是阿水的。”
桑落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強壓下翻涌的情緒,走到那小小的身體旁,蹲下身。顏如玉沉默地站在她身後,像一座沉默的山嶽,爲她隔絕了周圍所有的喧囂和悲慟。
她深吸一口氣,伸出手,輕輕揭開了那塊麻布。
一股濃重的河腥氣和隱隱的腐敗氣息撲面而來。浸泡了好幾日,身體腫脹得發白,臉被破壞得面目全非,皮肉模糊,根本辨認不出原本的模樣。那件溼漉漉地貼在屍首身上的粉色小襖,桑落認得。上元節那日早上,阿水就穿着它到丹溪堂來尋自己一同去看燈會。
阿水孃的哭聲在看到那模糊面孔的瞬間止住了,她猛地撲過來,一把將麻布徹底掀開:“不是,不是我的阿水,我的阿水沒有這麼胖。”
一旁負責打撈屍首的人說道:“浸泡太久人就腫脹。你閨女身上可有什麼胎記、傷痕?”
阿水娘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她的目光落在女兒散亂溼透的頭髮上,手指顫抖着,慢慢地撥開了阿水額前溼漉漉的劉海。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聚焦在那裡。
她渾濁的淚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迷茫,隨即是巨大的、如同撥雲見日般的狂喜!
沒有疤!
這不是阿水!
糟了!電光火石之間,桑落意識到了危險,想要阻止阿水娘喊出來,卻來不及了。
“沒有……沒有疤!”阿水娘猛地擡起頭,佈滿淚痕的臉上綻放出一個扭曲卻又充滿巨大希望的笑容,聲音因爲激動而尖利得變了調,“沒有疤!不是我的阿水!不是!桑大夫!你看!”
她激動地指着屍體的額頭,又指向自己的額頭同一個位置,“阿水這裡有個疤!桑大夫你給縫的!你記得嗎?這裡沒有!光溜溜的!這不是我的阿水!不是!我的阿水還活着!她還活着!”
巨大的狂喜瞬間沖垮了之前的絕望。阿水娘又哭又笑,緊緊抓住阿水爹的胳膊搖晃:“阿水她爹,你看見沒?不是阿水!不是!阿水沒死!我們的阿水沒死啊!”
阿水爹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轉折驚呆了,他撲過去,不顧一切地撥開屍體的額發,用手指反覆地、用力地摩挲着那片皮膚——光潔平整,沒有任何疤痕的痕跡!
“真的……真的沒有!”阿水爹的聲音哽咽了,巨大的悲慟被失而復得的狂喜取代,他一把抱住又哭又笑的妻子,兩人相擁着,在冰冷的泥地上又哭又笑。
周圍的繡使和圍觀的人羣也鬆了一口氣,紛紛議論起來。
確認了河中屍體並非阿水,阿水爹孃劫後餘生般的狂喜並未感染桑落和顏如玉分毫。看着兩位老人相互攙扶着,帶着失而復得的渺茫希望蹣跚離去,桑落的心反而揪得更緊。
“此事沒這麼簡單.”桑落坐在車上,望着那對夫婦的背影,聲音低沉,帶着濃濃的憂慮。
不是阿水,卻穿着阿水的衣服,身量相似,臉部被刻意毀壞,如此精心佈置,可見對方急切地想要結案,想要讓所有人都以爲阿水死了,讓搜尋停止。
顏如玉的目光同樣追隨着那對身影,深邃的眼眸中寒芒閃爍,良久,他收回目光,看向桑落:“不能再等了,我今晚親自去走一趟。”
從莫星河要走魔星蘭開始,似乎一切都轉了方向。
莫星河跟孔嬤嬤一定醞釀着什麼事。
桑落心頭一緊,下意識抓住他的衣袖:“太危險了!他們剛殺了風羽,你廣下搜捕令,他們怎會放過你?”
“放心,他們傷不了我,”顏如玉反手握住她微涼的手,輕輕捏了捏,脣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風羽是我的人,不在名單上。他們總得給我一個說法。否則,鶴喙樓的規矩,豈不成了笑話?”
夜色如墨,濃得化不開。
燭火昏黃,將莫星河冷硬的面容映照得半明半暗。空氣裡瀰漫着一股陳腐的墨香和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混合的怪異味道。
顏如玉的身影閃現在門口,玄色錦袍彷彿融入了門外的黑暗,只有那雙帶着審視意味的眼眸,在燭光下亮得驚人。
莫星河放下手中把玩的鶴喙錐,擡起頭,眼中沒有絲毫意外:“指揮使大人來了。”
“我的人死了。”顏如玉步入室內,步履沉穩,徑直走到莫星河對面坐下,餘光掃向莫星河身後的小門,不動聲色地說道,“樓主,解釋一下?”
“既然是你的人,我們爲何要殺?”莫星河滿是嘲諷地笑了,“再說,一個暗衛罷了,也值得指揮使大人下海捕文書?”
“風羽胸口一個錐洞,只是——”顏如玉早料到他不會承認,“殺風羽用的鶴喙錐怎麼啞巴了?樓主莫非忘了義母當年設立鶴喙樓的初衷?”
鶴唳泣血,以慰冤靈。
“初衷?顏如玉,你還有臉提鶴喙樓的初衷?”莫星河的聲音拔得老高,帶着幾分刻意的尖銳,“從你利用鶴喙樓去那對孤兒寡母面前邀功爭寵開始,你就已經是個叛徒了!你早已背叛了義母!”
顏如玉的聲音反而平靜下來,帶着一種山雨欲來的危險氣息:“所以,殺風羽,是清理門戶的警告?是你的意思還是孔嬤嬤的意思?”莫星河身後那扇緊閉的木門內,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咳嗽,蒼老而虛弱。緊接着,孔嬤嬤的聲音隔着門板傳了出來:
“顏如玉,你爲了一個暗衛來質疑樓主,是誰給你的膽子?呂芳那個賤人嗎?你不過當了四年面首,爲了那個老女人,就忘了你爹孃的仇、忘了廣陽城的八千冤魂了嗎?”
孔嬤嬤似乎受了重傷一般,說話的聲音飄忽不定。顏如玉心中起了疑,站起來,朝着那木門邁了幾步,莫星河眼疾手快地握着鶴喙錐閃身擋在木門之前。
“你要做什麼?!顏如玉,注意你的身份!”
“讓開!”顏如玉緊緊盯着那扇門,聲音陡然轉厲。
莫星河不敢有絲毫怠慢,低吼一聲,手中那枚把玩已久的鶴喙錐瞬間化作一道淒厲的烏光,帶着刺耳的破空尖嘯,直刺顏如玉咽喉!
電光火石之間,顏如玉左手閃電般探出,竟精準無比地在錐尖即將觸及皮膚的剎那,一把扣住莫星河的脈門。
就在莫星河心神劇震的瞬間,顏如玉的右手已如鬼魅般印出!沒有花哨的招式,只是簡單直接的一掌,無聲無息地拍在了莫星河的胸膛上!
莫星河重重撞在身後那扇緊閉的木門上!一口腥甜涌上喉頭,他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胸骨劇痛欲裂,五臟六腑都彷彿移了位。
顏如玉目光森寒如冰,上前幾步,站在莫星河的面前:“這一掌,是替風羽打的。”
莫星河擦擦脣角的血,眼底劃過狠厲:“顏如玉,你找死!”
二人再要纏鬥在一起,門後響起孔嬤嬤虛弱的聲音:“住手!”
木門緩緩打開一條縫。
空氣裡那股怪異味道愈發濃烈。
一隻枯瘦如柴的手伸了出來,手上託着一枚通體瑩白的玉牌:“顏如玉,樓主說沒有就沒有,你憑什麼質疑樓主?再說,一個暗衛罷了,本就是替人抵命的,有什麼可惜?鶴喙樓誰不是把腦袋提着的?公主當初是如何教導你的?你不會都忘了吧?”
義母的教導:爲了復仇,愛恨,尊嚴,忠義,性命皆可拋棄。
顏如玉凝視着那塊玉牌,許久之後,才緩緩說了三個字:“不敢忘。”
“不敢忘,就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孔嬤嬤咳嗽起來,將玉牌收了回去,再將門重重關上。
莫星河捂着胸口看他:“還不快滾!”
顏如玉一言不發地轉身走到門邊,又駐足側頭看向那道門:“孔嬤嬤,你保重身子。”
說罷,無聲地融入門外的黑暗。
桑落一直坐在屋內不敢睡,直到顏如玉回來,她才鬆了一口氣。
“怎麼那麼久?”
“莫星河的院子裡有特殊的氣味,我刻意多待了一陣才離開。”顏如玉將外袍脫下,用乾淨的布袋子封好,“明日你拿去給李小川聞一聞,看看風羽身上的味道是不是這個。”
桑落應下,又問:“他們不承認殺了風羽?”
“他們還用得着我,不會輕易承認。”顏如玉坐下來,這才發現一旁的紅泥爐子上煨着一鍋羹。羹湯都熬得只剩小半鍋了,鍋沿還結了厚厚一層米鍋巴,可見桑落等了多久。
他心頭一軟,將她拉入懷中,打趣道:“放心,不會讓你守寡的。”
桑落呸了一聲:“你我什麼關係,沒有你,我自在着呢!”
顏如玉聽不得這些,咬了她一口。
桑落雙手推開他的胸膛:“我來癸水了,別鬧。”
“桑大夫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呢?”顏如玉笑着捉住她的手指又咬了一口,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光潔,白皙。忽地想起什麼,“你可知道有什麼藥能使人皮膚回春?”
桑落搖頭:“何以有此一問?”
“孔嬤嬤的手似乎變光滑了。”
“有人假扮?”
顏如玉將晚上見孔嬤嬤的情形說了:“別的可以假扮,義母的玉牌,她絕不會讓任何人觸碰。”
這就有些奇怪了。
夜依舊黑沉沉的。
在一間暗室內。
一道人影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進來,坐在漆黑的角落裡。
昏暗的光線下,一個身形瘦削的黑衣人人半跪在地上,對着坐在陰影裡的人低聲道:“那對爹孃認出了屍體不是那個小丫頭!說是額頭沒有疤。”
疤?
空氣彷彿凝固了。黑衣人能感覺到一股壓抑的怒火在無聲地蔓延,他跪在地上,不敢挪動分毫。
“廢物!”
突然,一隻腳重重地踹了過來。黑衣人如同一隻麻袋被踹到半空,再悶聲落地,很快嘔出一口血來。
陰影裡的人終於開口,聲音嘶啞冰冷:“那小丫頭呢?”
黑衣人捂着胸口從地上爬起來,從外面提了一個麻袋進來。粗暴地掀扯開麻布,露出一個瑟瑟發抖的小小身影——正是阿水!她的嘴被布條勒住,雙手反綁在身後,眼睛裡充滿了恐懼的淚水,小臉慘白。
黑衣人一把揪住阿水的頭髮,迫使她擡起頭,然後粗暴地撩開了她額前凌亂的劉海——一道雖然癒合但仍清晰可見的縫合疤痕,赫然呈現在光潔的額頭上!
“看!疤在這裡!”黑衣人的聲音帶着懊惱和戾氣,“說是桑落縫的,想不到藏得這麼隱蔽!”
桑落。
陰影裡的人盯着阿水額頭上的疤痕,眼神陰鷙得如同毒蛇。良久,他發出一聲冰冷的哼笑:“那就換條路!”
他緩緩站起身,踱步到阿水面前,如同一隻的鬼魅,用陰影將她徹底覆蓋。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這個嚇得渾身發抖的小女孩,像是看着一件即將被處理的貨物。
“把她弄乾淨,收拾利索點。”他對着黑衣人吩咐道,聲音裡沒有絲毫溫度,“送去一個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