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是不是愧疚
船身猛地一晃,桑落即將撞上窗櫺時,顏如玉整個人壓了過來,手掌穩穩托住她的腦袋。
金線刺繡的彘獸紋隨他的胸膛起伏。血腥氣愈發濃烈了,混着他襟口逸出的瑞麟香,竟釀出某種危險的甜膩。
“你又殺人了?還是受傷了?”
桑落想要掙脫開,顏如玉哪裡由得她逃脫?
修長的腿將她的身體禁錮在窗前,讓她動彈不得。暮色在他眸中碎成冰渣,喉間滾出的字句裹着寒霜:“心悅他?”
沒頭沒腦的那麼一句問題,桑落想也不想就問:“誰?”
“顧映蘭。”他睨了一眼窗外,顧映蘭正指揮着艄公往這頭划船。
桑落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再次想推開他:“我跟誰吃一頓飯,就是心悅誰了嗎?那我坐堂行醫每天看百十來個男子,豈不是每天都要嫁百十來個男子?”
眼看着顧映蘭的船越來越近,顏如玉朗聲說道:“你今日與顧大人相約遊湖奏曲,若有路過的看見了,定會以爲你們二人要在此處私定終身。”
桑落背靠着窗,看不見窗外的情形,只覺得顏如玉今日十分難溝通,她皺着眉反駁起來:“我只是爲感謝顧大人贈花,毫無逾矩之舉。別人怎麼想是別人的事。我若怕那些流言蜚語,還如何坐堂看診?”
她還舉了一個例子:“顏大人,若有人看見你我這樣,也會以爲你我要私定終身的。”
誰知顏如玉聞言卻突然笑了。
“以爲?”笑聲裡混雜着怒意,在他喉間翻滾着,他眸光沉沉地勾着頭,再上前一步,嘴脣就在她耳畔低聲呢喃,“本使就是這麼想的。”
未待她反應過來,他就將她按進懷中,擡起頭挑釁地看向不遠處的扁舟:“顧大人,此處不方便,不如繞行?”
說罷,他手掌一揮,窗口的竹簾簌簌落下,將所有旖旎鎖在船艙之內。
竹簾外的身影僵直而頹喪地擡起手,示意艄公停止划船。
船停了下來,隨着微波輕輕蕩着。顧映蘭始終沒有說話,只靜靜地站着,直至與暮色融爲一體。
桑落想掀開簾子看一眼,卻被顏如玉一把按住簾子,她盯着壓在竹簾上的手,青筋盤虯,還帶着一寸長的新傷,血液剛剛凝固。這點傷不會有那麼大的血腥味,他身上一定還有其他的傷。
“你真的受傷了。”難怪剛纔着急讓自己跟他過來,難怪要放簾子下來,是不方便讓人發現吧,“趁着天黑,趕緊回丹溪堂去。”
她要轉身去尋船槳,卻被顏如玉緊緊箍住了胳膊,他強壓着怒意:“你爲何把我的話當做耳旁風?”
桑落蹙着眉:“顧大人上次替我尋來了白緬桂,說好請他吃飯,中午病患太多又錯過了。正好顧大人僱了船,我想着就在漠湖,也不算亂跑——”
當真待他不同!顏如玉冷笑了一聲,幾朵花而已,吃什麼飯?怎麼沒見她請自己吃頓飯?
他再次將她拽回到眼前,抵在船壁上,整個人覆了過來。兩個人交迭在一起。他的手將她徹底捋了一遍,從頭到袖口,從腰帶暗囊到靴筒,最後捉住她蔥白的手指。
“金絲軟羅甲也不穿!隨身的烏頭粉呢?刀子呢?竹管呢?”他揉碾着她的指尖,聲音更加冷冽,“你可知顧映蘭是何來歷?只因爲與你相看過,就信任到不帶任何防備?”
顧映蘭什麼來歷?桑落一愣。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去求顧映蘭幫忙時,京城的白緬桂大都開敗了,要回江州取又是那麼遙遠,那一盒子新鮮的白緬桂是從何而來?
白緬桂是爲了討太妃歡心送入京中的,她擡起頭看顏如玉:“他是——太妃的人?”
“你怎麼沒拿出對待本使的那些招數來?對着顧映蘭倒捨得卸甲?”
他低頭抓着她的指尖狠狠咬了一口。桑落吃痛地“嘶”了一聲,不由自主地想要縮回來,反被顏如玉攥的更緊。
桑落明白顏如玉指的是哪件事。當初與顏如玉在船上約見時,兩人本就是敵對的。顏如玉一直處心積慮想殺了自己,她當然要準備充分一些。
她覺得自己也沒那麼危險:“我只是走得急忘帶了。再說,我怕什麼?顧大人爲什麼要害我?他跟我又沒有仇。”
顏如玉冷笑:“他跟你沒仇,是我跟你有仇。”
“難道不是嗎?”桑落直直看向他。
發自靈魂的詰問。
顏如玉氣息一滯。
前塵皆業火,焚作眼前灰。
過去種種因,結成今日果。
光,從他漆黑的眼中一點一點退下去。
船艙內陷入片刻的寂靜。
只剩下湖水拍擊船身的聲響。
有些話就在脣齒之間,呼之欲出,可顏如玉忍住了,怕一出口,就沒有了回頭路。
“那你呢?”他問。
“我什麼?”兩人貼得太緊了,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地穿透了衣料,叩問着桑落的神經。憤怒的顏如玉,曖昧的姿勢,還有濃重的血腥氣,擾得她心神紛亂。
“只有愧疚嗎?”他牢牢地將她鎖在目光中,想要在她眼底探尋出一點蛛絲馬跡。
扁舟在湖面忐忐忑忑地搖晃着,卻又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生怕驚動了正在思索的人。
顏如玉一步一步緊追不捨:
“桑落,你對我只有愧疚嗎?”
“看見我受傷,急切地想要替我醫治,是愧疚?”
“你要替我擋刀,只是想還我的債嗎?”
“你要將金絲軟羅甲脫下來給我,也是愧疚?”
“那麼苗娘子來送衣裳時,你躲得那麼遠,還是愧疚嗎?”
他看見了她的節節潰敗和不肯妥協的倔強,卻不準備給她太多深思的機會:“你確定,你我之間是仇?”
桑落擡起眼眸,直直地盯着顏如玉,嘴脣一張,想要說些什麼。
猝不及防的,顏如玉就這樣覆了上來。
脣上一片溫涼。
還未來得及感受這一觸碰的酥麻,顏如玉忽然抱着她旋身一躍而起,最後翻滾在艙底。
兩隻透骨釘凌空碰撞在一起。再彈射紮在船壁上。
不知何時兩個黑影竟從水中附着在船沿,悄悄堵住了烏篷船的兩頭。
桑落根本來不及反應,顏如玉已經與兩個黑影纏鬥在一起。
彘獸紋在血腥氣中猙獰起伏,他徒手擒住最先突入的殺手腕骨,反折時帶出清脆的斷裂聲。
那黑影吃痛,另一隻手出招更加凌厲,帶着不要命的勁頭意圖與顏如玉同歸於盡。只是這無異於羊入虎口,顏如玉鉗着那人的胳膊,另一隻手拍向船壁,振出了那兩枚透骨釘,袖風一掃,透骨釘直直釘在了那人的胸口,立刻就斃了命。
另一個黑影並未退縮,手中的短刺直直刺向顏如玉的眉心。顏如玉並不慌張,一側身躲開了那短刺。
他拭去頰邊血痕,眸中殺意未褪,卻轉過頭來對着桑落調笑:“這下能長記性了?”
在昏暗的船蓬中,顏如玉的臉豔得驚人。他雖嘴角噙着笑,可手中的招式並未鬆懈,待那人再度刺來時,他以袖爲盾,將那斷刺絞在袖中,手掌再一滑,擰斷了那人的脖子。 一條船,頃刻間,兩條人命。
桑落看看窗外,暮色之中,四周已沒有了船隻,連呼救都未必有人能聽見。
今日的確是大意了,不怪顏如玉剛纔那麼生氣。
顏如玉將二具屍體踢到船頭,就着湖水洗了洗手,見桑落一言不發,又擔心她被嚇着了,走進艙內想寬慰她兩句。
桑落沒有他想象的那般驚慌,反而率先攤開手:“火摺子。”
蠟燭被點亮了。
殘餘的一點殺意和血腥,頓時被逐出了船艙。
她將蠟燭固定在窗內的小臺上,秋夜的風帶着涼意灌進了船艙。那火苗帶着暖意輕輕地搖着二人的身影。
漠湖夜色,窗邊對影。
她拉起他的手,勾着頭,仔仔細細地替他清理傷口,剛纔寸長的傷口,此刻又長了幾分。這個人是當自己手掌是鐵做的嗎?
她用手指挑開傷口裡的雜塵,一邊挑,一邊輕輕地吹着。
這不是專業醫者該有的動作。但她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只是對着傷口吹着涼氣。
燭光柔軟了她最清冷的殼。
顏如玉並沒有多痛,許是習慣了,又許是被那一絲絲的涼氣安撫了。那是這世間最好的良藥,能治癒他的一切疾苦,能撫平他的所有傷疤。
好幾次,他擡起手想要去撩開她鬢邊的髮絲,卻又都忍住,手指暗暗地捏了捏。
桑落沒有察覺他的意圖,只是撕下布衣的一角替他壓着傷口止血:“這兩個是什麼人?不會還是鶴喙樓的吧?你不也是鶴喙樓的嗎?他們爲何要殺你?”
顏如玉不想說莫星河。一提起那個人,會壞了此刻的靜謐和柔情,模棱兩可地答了一句:“興許是吧。我如今身在朝堂,已經算不得鶴喙樓的人了。”
桑落見他別過頭望着窗外,也不再追問。
兩個人,一人埋着頭,一人望着窗外,誰也沒提剛纔那一個似有似無的親吻。
像是沒有發生過一般。
好半晌,顏如玉忍不住還是問出了口:“你可知顧映蘭彈的是什麼曲子?”
剛纔他趕到漠湖邊,就隱約聽見琴曲從湖心的小扁舟上飄來。顧映蘭奏的是《鳳求凰》。
這是在表露心跡。
若是莫星河,顏如玉還沒有那麼不安。
可顧映蘭不一樣,他是與桑落相看過的人。名義上,情分上都是不同的。
“不知道。”桑落搖搖頭,“什麼曲子?”
“那曲子叫《平湖秋月》。”
桑落哦了一聲,她只聽說過《二泉映月》,再一想,那好像是一個盲人拉的二胡:“名字很是應景。”
聞言,顏如玉低聲笑了。
桑落再次擡起頭看他:“笑什麼?”
顏如玉搖搖頭:“沒什麼。”
他笑自己剛纔心急少智,又笑顧映蘭用錯了招數。
桑落不通音律。上次在三夫人的莊子上冒充婢女跳舞時就看出來了。她怎麼可能知道顧映蘭剛纔彈的是男女定情時的曲子。
她越這般木訥,他越歡喜。
桑落被他笑得心裡發毛,不悅地推開他的手,決定再不管他,讓他血盡而亡。
手反被他抓住。
顏如玉正了正神色:“桑大夫可還記得答應過本使要做三件事?”
桑落抽不回手,只覺得手背被他摩挲得一陣陣地發癢發麻。
“記得。第二件事是什麼?說吧。”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
顏如玉的手輕輕一拽,將她拉到眼前。
桑落被迫仰頭,望進那雙溶了暮色的眼。方纔殺人時的戾氣早已化作瀲灩秋水,倒映着她鬢髮散亂的模樣。
“你就一直愧疚下去,從此只對本使一人愧疚,如何?”男人如是說。
遠處忽然傳來夜鷺啼鳴。
船燈忽明忽暗。
她被燭光搖得心旌盪漾,甚至忘了自己該說什麼。
——
鶴喙樓小院。
“啪——”地一聲。
耳光的聲音響徹整個午夜的院子。
昏黃的燭光下,莫星河跪在屋內,一動不動。
這一記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右臉很快就腫了起來。
脣角掛着一絲鮮紅的血。他沒有擡起手去擦拭。只是擡起頭癡癡地望着眼前的黑衣人。
黑衣人一身拖地的斗篷籠罩了全身,再用風帽遮住了臉,但枯黃的手指已暴露了她的年歲。
“誰讓你去殺顏如玉的?”黑衣人的聲音像是被猛獸抓過一般,帶着千瘡百孔的斑駁,“誰給你的膽子?!”
莫星河眼尾泛紅,眼睛裡滿是可憐委屈,嘴上卻又咬牙切齒:“他是個叛徒!他是鶴喙樓的叛徒!”
枯黃的手一把抓住莫星河的衣襟:“林家是他殺的,勇毅侯府是他滅的,就連肅國公府也是他一人之力查抄的,叛徒?我看你纔是叛徒!”
莫星河跪在地上,卑微地揪着黑衣人的衣襬:“本該鶴喙樓殺的,他一人殺了,還要鶴喙樓何用?鶴喙樓的孩子怎麼復仇?今日能撇開鶴喙樓,將來呢?說不定就要投效宮裡的那寡婦了!”
黑衣人擡起腳,狠狠踹在莫星河的胸口:“你若再壞我的事,你也別當這個樓主了!”
黑衣人的力氣並不大,莫星河不過是順着被踹倒了,但他借力將頭磕在了一旁的椅角上,鮮血很快就流了下來,撕碎了他光風霽月的臉。
他任由那血流着,跪在地上,再次抓住黑衣人的衣襬:“顏如玉究竟有什麼好?!你們都向着他!都想要他!”
黑衣人察覺了這句話的意思,彎下腰來:“還有誰想要他?”
再次修改了這一章節。感覺這目前這樣的程度,是我想要的那種狀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