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莫星河的宅子,桑落纔開口問:“你的腿沒事吧?”
顏如玉剛答“沒事”,就察覺握住的手想要抽回去。
他挑着眼尾看她,原來剛纔不是牽他,而是扶住他,怕他腿傷未愈摔倒了。
“但上車還是吃力。”他扶着登車的踏腳凳,似乎有些使不上勁。
果然,柔軟的手再度張開,掌心相接,她托住他,扶着上馬車。兩人進了車廂還未開口說話,顏如玉一拉,將她摟入懷中,緊緊地箍着她的腰,頭埋在她頸窩裡,重重咬了一口。
桑落身子一顫。
是真疼。
他沒有鬆口的意思。咬得很用力,直到她輕聲嚶嚀,才鬆開她:“你不該刻意激怒莫星河。”
桑落是什麼性子他最清楚。她說那些“粗細”、“一兩肉”的話,不過是爲了激怒莫星河,讓他行差踏錯,她才尋到傷他的機會。
“我沒事。”
怎會沒事?即便傷了他的眼睛,但瘋子就是瘋子,更何況是武力高強的瘋子,若有個萬一,她就極有可能丟了性命。
顏如玉緊擁着她,用寬闊結實的胸膛將她徹底包裹起來。
兩人的呼吸聲和馬蹄聲交錯響起。
紅衣綠袂,紅男綠女,很是繾綣。
他不由想起第一次與她正式相見的那一夜。他站在馬車上,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月光下,漆黑的長髮,瑩瑩的綠衣,瘦弱的身板,唯有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散發着倔強的光。
手臂漸漸收緊,她的身量纖細得似乎再用力一些就會斷掉。然而,就在這一具小小的身體裡,住着一個無懼無畏的靈魂。
有很多話要說,又不知道從哪一句開始說起。
他吻了吻她的耳垂:“那個毒,你有把握解?”
桑落一向嚴謹。沒製出藥來之前,她不認爲自己有把握。但顏如玉這麼問了,她就點點頭,轉而說道:“孔嬤嬤要你去殺呂將軍,你怎麼想?”
顏如玉從一旁的小櫃裡取出一支卷軸,緩緩展開:“義母離世之前,曾託人給了我這份名單。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
卷軸上大部分名字已經劃去,其中有云錦繡坊的東家,也有勇毅侯和世子,也有三夫人。
而剩下的人之中,就有“呂蒙”。
原本不需要他親自出馬,但孔嬤嬤對太妃恨之入骨,顯然是要藉着自己這個“第一面首”的刀,殺了呂蒙,還要在太妃心頭扎一根刺。
這是準備將自己推到明處了。
顏如玉現在不能確定的是,這個想法究竟是莫星河的,還是孔嬤嬤的。但他能夠確定的是,孔嬤嬤這麼放心地讓桑落離開,可見桑落解不了那個毒。
所以,桑落在撒謊。
或者,半真半假的謊言。
她想要賭那個可能,而他不敢賭。
殺呂蒙,和殺過去的任何一個仇人沒有區別。
只是自己腿傷未愈,若刺殺失敗,桑落的毒如何能解?此次刺殺他必須要仔細籌謀,決不能有一絲閃失。
“我會讓人將你爹帶到丹溪堂,那邊我派了不少人,莫星河還需要我做事,不會輕易去動。”
顏如玉摩挲着她的腰,繼續說道,“你大伯本就是鶴喙樓的暗樁,我不能帶他走。”
這也沒有超出桑落的意料。
自從知道莫星河是鶴喙樓樓主,一切莫名其妙的疑惑就都有了解釋。
點珍閣做着皇家和權貴的生意,是芮國第一的南北鋪子,莫星河的頭痛病,總該找太醫局的太醫看,卻偏偏找自己這個刀兒匠的女兒。她尚未嶄露頭角時,莫星河卻對她的藥和醫術百般信任,這就十分匪夷所思。
“孔嬤嬤也能製作那種藥丸?”她問。
“我義母醫術高超,孔嬤嬤是她貼身婢女,跟着她十幾年,也學過醫術。”
桑落卻有些奇怪:“你義母身爲公主,怎又學了醫?”
顏如玉這纔講起當年的事。
昭懿公主的外祖是個醫士,宮中選秀時,將她娘充作了宮女入宮,不想有幾分姿色被聖人看上臨幸之後,封做美人。只是母家勢弱,她生母在宮中也舉步維艱,不久就鬱鬱而終,留下幾歲的昭懿公主獨自求生。
若是皇子,還能被後宮嬪妃們爭着撫養。只是個沒有權勢母家的公主,生性脾氣也乖張,後宮也無人願意養她。久而久之,就愈發無人在意她的死活,爲了生存,她找了幾本醫書自己研習,給自己治病。
大荔國往東有一個烏斯藏國,覬覦大荔國盛物豐多次來犯,烏斯藏人馬背上長大,生性威猛殘暴,連連攻下多個城池。大將軍晏掣率軍與之多次交戰,多是兩敗俱傷。日子一久,就有人進言說,不若送個公主去和親,也省得勞民傷財,生靈塗炭。
說來說去,這和親的事就落到了十二歲的昭懿公主頭上。
桑落皺着眉。十二歲,還是個孩子。
“義母應下和親之事,卻在途中逃跑了。”顏如玉揉了揉桑落的耳垂,問道,“你猜送親之人是誰?”
桑落一猜便中:“你父親。”
顏如玉點點頭。
這事也是後來柯老四跟他說的。說昭懿公主一跑,前來迎親的烏斯藏人勃然大怒,最後又不得不割據兩座城池作爲賠償,大將軍晏掣被迫回京待罪。
昭懿公主躲在深山研習醫術,這一躲就是四年,直至大荔國破才露了面。
“我義母毒殺萬勰帝之後,理應趁機奪權,可她也暴斃於宮中。宮裡人說她是服毒自盡,可我清楚,她絕非一個爲仇敵自盡之人,這其中一定另有隱情。”
“你懷疑太妃殺了她?”桑落問道。
顏如玉沉沉點了一下頭:“後宮只有幾個嬪妃,義母的孩子早幺,當今聖人乃是太妃所出,聖人即位,要尊義母爲太后,只有殺了義母,太妃纔可專權。”
後宮紛爭歷來你死我活,更何況涉及皇位。
“遺書很可能記着義母的死因,我查了這麼久,繞了一大圈,它很可能在太妃手中。”
“所以,你此時不能去殺呂蒙,”桑落擡起手腕湊到他眼前,“以我的瞭解,經過皮膚接觸而中的毒,多數會在幾個時辰之內出現症狀,至少要在皮膚上留下痕跡,我一直沒有反應,可見我未必中了毒。”
她想了想又說:“那顆按時毒發的藥丸,也並不能讓人每月發作,而是通過魚膠讓毒無法即時滲出,每個月拿到的解藥裡裹着新毒藥。”
雖然不是絕對確定,但這才符合藥理學。
“你信我。”她認真地看着他,等着他回答。
暗夜中顏如玉的神情並不清晰,他沉默了好一陣,俯下身重重地吻住她,將她的舌根卷裹得發麻才肯鬆開。
原本只是想搪塞她,豈料這一碰,乾涸已久的身體又不受控地熱了起來。
他望着她紅潤潤的脣瓣,像是熟透了的果子,沾着露珠站在枝頭。
着實誘惑。
他忍不住咬了一口,反反覆覆地研磨。
氣息紊亂又滾燙,熱騰騰地直撲在她的臉頰、耳畔、頸窩.
手熟稔地鑽進她的衣衫底下,開始一寸一寸地侵略:“你欠了我兩天兩夜的,要補上。”
怎麼就變成兩天兩夜了?桑落忘了自己在等他的回答,也沒來得及思考自己的債到底是怎麼欠下的,更沒弄清楚自己是怎麼回的顏府,只記得自己半掛在他身上,天幕一般的大氅將她和他籠罩其中。
大氅底下,他手指紛紛作亂。
她生怕發出一點聲音,驚擾了他人清夢,只能死死咬着他的肩,將所有的驚呼都埋在他結實的肌肉裡。
她似乎飄在空中,可又似乎看見了搖曳的燈籠,和一閃而過的流星。
那星星很亮,拖着長長的尾巴劃過天際。
回過神來時,人已經被顏如玉按在浴池之中。
紅綠的衣袍交錯漂在水面上,浮浮沉沉。
氤氳水汽裡,男人手臂從她身後環住她,抓住她的雙手,細緻認真地替她揉搓掌心:“看病歸看病,莫星河太髒,我替你洗乾淨”
溫熱的水在兩人身體的縫隙之間,她像是被他吸住了一般,皮膚與皮膚黏在一起。
後頸輕而易舉就察覺到他的喉結,由上至下地翻滾着。
氣息纏繞在她的髮絲,白皙纖細的手指和他骨節分明的手指糾纏在一起,激起一朵一朵小小的水花。
水聲叮叮噹噹,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她心尖上。
“你慣會轉移話頭。”她咬着脣,任憑他將自己轉過來。四目相對時,顏如玉瞳仁裡燃着兩簇幽火,倒映着水面漂浮的衣衫,像是斑斕的琉璃。
她又說:“方纔問你的話,可還沒答。”
見顏如玉避而不答,桑落還想再說,卻被他以吻封緘。
這次不同方纔的急風驟雨,他脣齒間帶着珍重的意味,輾轉吻去她睫毛上的水珠兒,又盯着一粒水珠兒從她的下巴滑向脖頸,再落在鎖骨凹陷處,最後流向心口。
他含住那滴水珠,趁機在她心口處咬出一朵又一朵瑰麗的花印。
那一絲牽扯着臟腑的疼痛讓桑落沉迷。
她昏昏沉沉地想,顏如玉說對了,她好像真的喜歡野路子。
她攀着他的背,在他後背交錯的傷痕之間,來回描摹,引得顏如玉連連悶哼。
他貼着她。
滾燙一片,是池中水,或是出鞘的利刃。
她本就是勇猛之人,自然不懼持刃。
但他絲毫不急。
“你今天牽了我的手,”他拉起她的手,緩緩說着,“以後就不能再牽別人的。”
讓她握住他修長的手指,在她耳邊含混不清地下令:“洗乾淨它。”
見她怔愣,一聲低笑從他喉間溢出,讓她掰着手指頭數數:“一、二、三今日爲元一,明日則要一生二,後日則要二生三”
“阿落,”他輕聲喚她,“三生萬物。你可明白?”
桑落想了想,理解了他的言下之意。
他跟她定下了三日之期,三日之後,要麼毒發,要麼生萬物。
他不會賭自己死,所以他一定會去殺呂蒙。
她抓住他的肩:“你不要去殺呂蒙。”
顏如玉似是不滿她這時候還在提別的男人,重重地咬住她的脖子。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他晃晃食指——
“我說的‘元一’是這個意思.”
桑落痛呼聲被他盡數吞入口中。
池水波瀾洶涌,紅綠交織。
利刃在手。
野獸低哮。
燭光隨着那迸散的水花,如碎金般鋪在兩人身上.
桑落昏睡了過去。
顏如玉望着她,吻了吻她的鬢髮,再替她掖好被角,翻身下了牀榻。
穿上黑衣,從櫃中取出許久不曾用過的鶴喙錐,翻身出了顏府,再次回到莫星河的宅子裡。
還未進門,就看見黑斗篷端坐在屋中央,似是早已知曉他會再來。
顏如玉跨過門檻,盯着“孔嬤嬤”說道:“我可以殺呂蒙,但我要先得到解藥。”
“孔嬤嬤”嗤笑一聲:“你對這個女人太過上心了,這是鶴喙樓人的大忌。”
顏如玉搖搖頭,拖了一把椅子到她對面,懶散地坐下來:“孔嬤嬤,你利用的,不就是這點‘上心’嗎?何必得了便宜還賣乖,當了婊子又立牌坊。”
“孔嬤嬤”怒道:“這就是你對我的態度?你義母就是這樣教你的?”
“我現在有些懷疑你了,”顏如玉站起來,一步一步向她靠近,“義母最信得過的嬤嬤,怎麼會如此跋扈。”
昭懿公主眼珠一僵,拍案而起:“我爲了鶴喙樓,殫精竭慮,你竟敢懷疑我!”
躺在裡屋的莫星河,聞聲立刻坐了起來:“顏如玉,見到孔嬤嬤如見義母,你去而復返,不來向孔嬤嬤賠罪,反倒興師問罪,當真想要與鶴喙樓決裂?”
顏如玉把玩着鶴喙錐,指尖劃過上面的磕碰痕跡,眸光忽然一凜,鶴喙錐呼嘯着襲向莫星河,莫星河目不能視,聽見鶴唳之聲,猛地拍牀翻身,躲過鶴喙錐。錐尖劃破猩紅的牀帳,一半沒入牆壁。
莫星河聽見錐尾的嗡鳴聲,想也不想,就從牆上拔出鶴喙錐朝顏如玉刺來。
他功夫本就不如顏如玉,更何況眼睛中毒,很快就落了下風。
眼看顏如玉的手掌就要扣住他的咽喉,昭懿公主忍不住向前邁了幾步,高聲叱道:“住手!”
顏如玉趁其不備,掌風掃向孔嬤嬤,將她的斗篷震成碎片。
露出那一張坑坑窪窪,瘢痕交錯的臉來。
顏如玉有些許錯愕。
“滿意了?”昭懿公主嘶啞着嗓子,取出一枚玉牌,“你懷疑我,可還要懷疑這令牌?”
是義母的貼身之物。
顏如玉不再說話。
昭懿公主繼續說道:“你義母臨終前要我務必活着,就因爲擔心你們不能爲其報仇!不能爲大荔報仇!我劃破了臉,毒壞了嗓子,還弄壞了背脊,才能從皇陵裡逃出來。你們呢?你們在做什麼?家仇國恨都忘了嗎?”
她的目光狠戾地盯着二人:“就爲了一個女人,一個卑賤如爛泥的女人!”
莫星河在地上摸索着跪得端正,再跪着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衣襬:“孩兒沒有——”
說着,他竟放出一聲劇烈的臭屁。
顏如玉挑起眉看向“孔嬤嬤”:“你的好孩兒中毒了,交換解藥,我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