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話音一落,女眷這一頭,陶夫人率先衝桑落擠擠眼睛,示意她看前面粉色錦袍的少女。
那少女的確明媚。粉粉的腮幫子微微鼓着,髮髻上綁着粉色錦帶和一圈絨絨的貂毛。腦袋一晃,很是嬌憨可人。
桑落從不嫉妒別人的容貌。對於女人她鮮少有什麼惡意。對於男人,她又鮮少有善意。只是今日,她坐在這裡,看着那個少女翹首期盼着屏風那一頭的回答,她第一次直面心中的不安。
她又覺得自己過分矯情,乾脆低下頭,握緊筷著戳着菜碟裡的魚肉。
桑落知道顏如玉不會說出實質的答案。這是他倆早就約好的。如今多事之秋,還是謹慎小心爲上,儘量不要橫生出旁枝末節來。
屏風後,只聽見顏如玉清冷如玉磬的聲音,帶着一種近乎刻意的、慢條斯理的慵懶,清晰地響起:“此乃本使的私事。而本使最不喜他人探聽私事。”
一時之間,席上鴉雀無聲。
實在太駁面子了。
可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指揮使,坊間傳聞再多,只要太妃不裁撤他,他就有蠻橫的底氣。
顏如玉繼續端起酒盞,眸光掃過屏風:“但武安侯既然問了,說說也無妨。”
他刻意頓了頓,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衆人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桑醫正——”
桑落根本沒料到他就這麼直咧咧地叫自己,驚得筷子都險些掉地上。
女眷們的目光齊刷刷地刺來。
那個粉衣少女就這麼赤裸裸地上下打量她。
連個像樣的首飾都沒有,瘦巴巴的臉,一點都不討好,堂堂指揮使能喜歡這樣的?剛纔不是說了在找她看診。莫非爲了治病找個理由?
桑落的指尖無意識地摳緊筷著頭上的雕花,心中大罵顏狗。
“桑醫正——”作了惡的顏如玉心情頗好,隔着屏風準確找到她坐的位置,“今日堂上賓客之中,唯有你進過直使衙門,衙內掛着一個牌匾,你可還記得是哪八個字?”
堂內的氣氛頓時又鬆快起來,衆人不約而同地長舒一口氣。
原來是叫她說話啊。
也是,誰沒事進直使衙門裡溜達做客?那些進去的人都沒出來。也就她得了太妃欽點,在刑部大牢強行封七品,這纔夠了繡使的審查資格。
桑落放下筷著,擡起眼眸迎向女眷審視的目光,沉默片刻,才說道:“我不記得了。”
堂內泛起一陣笑聲。
顏如玉嚴肅地掃向竊笑的衆人,笑聲戛然而止。他說道:“‘夕惕若厲,至公無黨’,直使衙門上下兩百七十五人,皆一心一意爲聖人爲太妃辦事,無私亦無我。”
他端起酒盞,走到武安侯面前:“不知本使這些話,可解了武安侯的疑惑?”
武安侯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端着酒盞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剛纔幺女來尋他,說她要那個“漂亮的男人”。他先是想也不想就拒絕的。整個朝廷誰不知道顏如玉是太妃的面首,跟了太妃四年之久,平步青雲到了今日這權傾朝野的地步。
可幺女卻說:“你們看見他服侍了嗎?我要是太妃,我纔不讓人拿捏這麼大的把柄呢!將來史書上怎麼寫,聖人的名聲不要了?”
雖是稚嫩之語,但一下子點醒了武安侯。又去大將軍呂蒙處提到自己想與指揮使結親的心思。也是想借着呂蒙來試探太妃心思的。呂蒙只說:“太妃不會做指揮使的主。”
武安侯這才大着膽子問了那一句。沒想到顏如玉一句“無私無我”,就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有妻便有私?他顏如玉這輩子都準備當聖人太妃的孤臣?
這下子,武安侯從兒女婚事裡醒了過來,想的卻是將來朝中這人的話誰敢反駁?反駁了豈不是質疑動搖他對聖人和太妃的忠心?
他看向主座上的呂蒙。
呂蒙面色平靜,內心清明。
論親疏,自然是妹妹與自己更近。顏如玉忠於妹妹和外甥,當然再好不過。
論政局,顏如玉與任何人結親,都是朝廷的威脅。顏如玉自己斷了這條路,專心做個孤臣,沒有朋黨,也是好事。
天下雖姓左丘,可他妹妹是左丘的娘。
這一點輕重他分得很清。所以武安侯來問時,那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將關係推得一乾二淨。
呂蒙端起酒盞:“武安侯,爲何光端着酒不喝?”
堂內氣氛又鬆動了些。
“啊……哈哈哈,指揮使忠心可鑑,日月可表!”武安侯大笑幾聲,舉起酒杯,“佩服!佩服!”
衆人也紛紛反應過來,不管心裡怎麼想,面上都堆起笑容,連聲附和:
“指揮使公忠體國,實乃我等楷模!”
“兒女私情,豈能與社稷重擔相提並論?指揮使高義!”
一時之間,阿諛奉承之聲不絕於耳。
女眷這邊,氣氛微妙起來。
武安侯雖沒明說,可衆婦人都有一顆玲瓏心,意味不明的眼神又看向那粉衣少女。
少女驕傲地擡着下巴,翹着嘴脣,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好歹強撐住了場面。
一場宴會吃下來,桑落沒嚐出飯食是什麼滋味。酒也沒喝兩口。只是無趣地坐在一旁,直至衆人起身告辭,她也跟着起來。
出了將軍府,顏如玉在衆人簇擁下上了馬車,夜色裡鴉青色長袍並不顯眼,桑落站在人羣后面,也看不真切。
身份高貴的人,自是通行的優先權。看着那些人一撥一撥地上了車,桑落識趣地候着。
“桑醫正——”陶夫人也沒輪到先走,趁着天黑又擠過來挨着她,手親暱自然地勾着她的手肘。陶夫人貼在桑落耳邊,“我看出來了。”
桑落莫名其妙地轉過頭來看她。
陶夫人圓潤的臉蛋,少有歲月的痕跡。只是曖昧地笑着衝夜色那頭努嘴。
桑落仍是不懂。
“你與顏大人——”她用手肘頂了頂桑落,兩根彎彎的眉毛上上下下地聳着,“是不是?”
桑落正要否認,陶夫人卻道:“之前我就覺得奇怪,咱們女眷這頭說的好好的,他跑來替你說話。”
桑落眨眨眼,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能令人信服。
“放心,我誰也不說。”陶夫人掬着笑,像是吃到了天下最甜最大的瓜,“難怪你不捨得做‘玉字輩’呢,人家當着那麼多人面說找你看診,多好的男人!”
見桑落無語,陶夫人笑得咧開嘴了:“男人我可知道呢,恨不得三分說出一丈遠去,哪有這樣自毀名聲的?”
“我的確是奉太妃之命,替顏大人診治。”桑落說得一本正經。陶夫人卻聽到了另一層意思:“連太妃都同意了?”
似乎越描越黑。桑落深吸一口氣,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乾脆不再解釋。
好在前面人已走得七七八八,陶夫人臨上車前,又不放心地抓着她的手握了握:“桑醫正一定替我做個漂亮的,千萬別毛虎刺啦地刮肉。”
桑落原本想說些什麼。可看見馬車前,戶部右侍郎吃醉了酒,說話也不怎麼幹淨,陶夫人要去扶他,卻反被一把推開。陶夫人笑意盈盈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裂痕。
右侍郎見她神情不好,醉醺醺地啐了幾句,又狠狠瞪了陶夫人一眼,竟沒讓陶夫人上馬車,就命車伕驅車走了。
陶夫人難堪地站在夜色裡,望着馬車離開的方向,垂下頭深吸幾口氣,再擡起頭來,回首望着將軍府門前的衆人,好在沒剩多少人,這讓她有了幾分力氣,擠出慣有的笑來給出一句蒼白的解釋:“我家老爺喝多了。”
桑落有些不忍,上前拉着她上了自己的馬車。
馬車轆轆前行。
剛纔在府門前強撐的笑意瞬間從陶夫人臉上剝落殆盡。她挺直的背脊一下子垮了下來,靠在冰冷的車壁上,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氣。
黑暗中,桑落能清晰地聽到她壓抑着的、急促而粗重的呼吸聲,帶着一種瀕臨崩潰的嗚咽。
“呵……”一聲短促的、帶着濃濃自嘲意味的笑,打破了車廂內令人窒息的沉默。那笑聲乾澀、嘶啞,像砂紙磨過木頭。
她攥着帕子擦拭眼角,許久才緩緩道:“讓桑醫正看笑話了。”
“我騙了你。”陶夫人吸吸鼻子,“他已八年不進我的屋子了。家裡那幾個妾室吃穿都比我好,我也就是每次赴宴,纔有這正室的派頭罷了。”
“爲何?”
原來陶氏一族當年也是望族,娶她就得了整個陶氏一族的託舉,纔會有右侍郎一職。
“原先他待我也是極好的。但我爹孃走得早,孃家已無依仗。他就開始厭棄我,每次見我,就在提醒他靠着女人謀生的過往。”陶夫人說得很輕。
男人就是這樣。
想要依仗女人,卻又不能讓人知道他依仗女人。更不願意面對自己依仗女人。
好似唾棄女人,就能否定過去,就能獲得“男人的尊嚴”。
“你不是笑話。他纔是笑話。”桑落一板一眼地說着,“他起家需要女人幫,陽骨需要‘不倒翁’扶,吃醉酒還做出這樣的事來,丟臉的不是你,是他!他纔是最大的笑話!”
認真的語氣激得陶夫人眼眶泛紅,眼淚止不住地流。
最後竟抱着桑落的胳膊嚎啕大哭起來。
哭了好久,桑落才問道:“爲何不和離?”
陶夫人先是一愣,再笑了起來:“和離?如今他是右侍郎,我是什麼?我有何資格提和離?”
古代女子一進後宅,就再難翻身,反悔的機會微乎其微。
明明都是分開,卻帶着不同的標籤。
馬車忽地停了下來。
桑落問:“發生了何事?”
風靜在車外回答:“是顏大人。”
陶夫人聞言,也忘了自己還在傷心了,挑起小窗簾子頂着滿臉的淚水朝外望。
果然路邊停着顏如玉的烏木馬車,四角墜着金鈴,在夜風中叮叮噹噹地響着。
桑落暗道不好,車上還有陶夫人呢。剛纔還跟陶夫人說自己奉太妃之命給他診治呢,現在這半路攔車,豈不是穿幫了?
她正絞着腦子想該如何扭轉局面,顏如玉卻下了車,站在車窗邊,衝着陶夫人露出那燻人心神的笑容:“陶夫人,本使特地在此候着。”
陶夫人錯愕地看一眼桑落,又轉過頭看向那芮國第一美男子,突然打了個哭嗝,慌張地捂住嘴,結結巴巴地問:“不知顏大人尋妾身有何事?”
“你家大人酒後言行無狀,方纔衝撞了本使的馬車,本使已命人帶去直使衙門了,想來並未走太遠,你可急着去看看?”
怎麼會這麼巧?
顏如玉最先走,那右侍郎纔剛走,這前後差着一炷香的光景呢。
桑落從小窗看出去,見顏如玉笑得溫和,顯然是有備而來。
她知道他在說謊,卻沒揭穿他。
陶夫人一聽這話,急忙起身下車,街上黑漆漆的,也不知道去哪個方向。
顏如玉指着自己的馬車:“陶夫人坐本使的車去,興許能趕在他被帶進衙門之前攔下來。他們見了本使的馬車,自會停下來。”
陶夫人抓着裙襬就要上車,又忽地意識到不對,繡衣指揮使的車豈是她能隨便坐的?遂又轉過頭來看顏如玉:“那顏大人呢?”
顏如玉看向桑落:“本使與桑醫正同住。”
什麼?
陶夫人心裡在尖叫,她就知道她沒看錯!晌午在園子裡,桑落被許夫人刁難時,顏如玉就出現了,一雙眼可都掛在桑落身上!
她咬咬牙,決定留着下次再問。衝着顏如玉和桑落道了一聲謝,兩步上了馬車,匆匆而去。
顏如玉攤開手,站在車窗下:“桑醫正不會讓本使步行回去吧。”
桑落冷着臉,隔着車窗衝他晃了晃手指:“你——步行。”說罷她放下車簾,對風靜下了令:“風靜,咱們走。”
風靜沒有遲疑,甩開鞭子就趕車。
反正公子要真想上車,不過是提氣躍兩步的事。
果然,幾息之後,一道黑影閃進了車廂。
風靜默默地從袖子裡取出兩團棉花,塞住了耳朵。偏偏她功夫好,塞了棉花也隱隱約約聽見一些靡靡之音。
公子很氣地問:“誰不行?”桑大夫說“我坐車,你步行”。
公子氣笑了,又問桑大夫是不是在氣他宴會上的事。桑大夫不承認。
車內一陣安靜,隔着棉團也聽不真切,隔了許久,公子連連悶哼,似是痛苦似是愉悅,還喘着粗氣啞聲問:“這下,你算解氣了吧?要不,讓風靜把馬鞭給你,抽幾鞭子?”
風靜聽得後背直直髮涼,將耳朵裡的棉花塞得更緊了些,奮力抽着馬匹。
桑落冷哼一聲,將顏如玉推開,看着他肩上鮮紅的牙齒印,才滿意地問道:“老將軍那邊究竟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