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她只是桑落
無論是前朝公主,還是當朝公主,都不是桑落。
桑落,只是桑落。
顏如玉審視着眼前的佝僂瘋婦。
前次還穿着斗篷遮蓋她可怖的臉。連着受了兩日排氣藥的磋磨,她已經顧不得遮羞了。披頭散髮,露出的面頰如風吹日曬多年的幹橘皮一般。
“殺她很容易。”顏如玉似乎是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
莫星河眼神閃了閃,沒有說話。
“只是——”顏如玉有點爲難,“你如何證明你說的是真的?”
他擡起手指向昭懿公主手中的那塊玉牌:“就憑它,你說什麼都是真的?”
顏如玉取出繡着玉蓯蓉的帕子,掩住口鼻,勾着脖子湊到昭懿公主面前:“你長成這樣,如何證明你是孔嬤嬤?”
昭懿公主的眼珠一震。
“我若殺了你,將牌子丟給——”他隨手指向遠處跪在廊下的丫頭,“她,她也可以說她就是‘孔嬤嬤’。”
“顏如玉!”昭懿公主強壓着怒意,斟酌着,又改了一個名字——
“晏珩!你是晏掣獨子,兩歲時廣陽城破,你被人塞進運死屍的車子裡中躲過屠城,六歲入鶴喙樓。公主給你起名‘顏如玉’,‘顏’諧‘晏’音,‘玉’借‘珩’義。你十歲入大漠傷了右腹,十二歲進鳳鳴山,傷了左胸”
她擡起額頭看他:“現在信了嗎?”
顏如玉並不驚訝,反倒是莫星河聽到這個名字,立刻擡起頭,死死盯着顏如玉。
晏掣獨子。
在大荔國,晏掣的名號人盡皆知。
難怪顏如玉要親手殺三夫人和勇毅侯!這二人都是當年廣陽城的罪魁禍首,還因此封了爵位。
莫星河心中的震動不小。漸漸地,一抹喜悅浮上心頭。
將這樣身世的人送去給仇人當面首,義母怎麼可能喜愛他?根本就是要折辱他!
他頗有些得意地擡起下巴,帶着看戲的意味看顏如玉如何應對。
顏如玉無所謂地笑笑,紅色袍角在夜色中翻飛着:“皇陵守衛森嚴,孔嬤嬤又是如何從那裡面逃出來的呢?先皇后的貼身嬤嬤在守陵時無故失蹤,竟無人報到直使衙門。”
昭懿公主顯然沒料到他會問這個。
顏如玉是她看着長大的。他一向獨來獨往,生病受傷也從不找她,冷漠得像是一個沒有知覺的怪物。以至於那些母性的關懷和溫柔無法觸及他的心靈,也就不像莫星河那麼好掌控。
所以當年她沒有選擇顏如玉當鶴喙樓樓主。樓主,必須是個聽她話的人。現在看來,果真如她所料,顏如玉越來越不聽話了。
她捂着腹部,思索如何回答,幸好有人跑了過來,打破僵局。
“樓主——”一個家僕打扮的人,抱拳跪在地上。
莫星河睨他一眼:“說。”
“咱們的樁頭剛剛收到消息,有人要買鎮國公府鍾離政的項上人頭。”
鍾離政。
顏如玉心中一動。
工部尚書的案子原本要牽扯到鎮國公府的,但太妃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故而前些日子他讓知樹想法子放出消息,讓鎮國公府取消了與工部尚書府的聯姻。
莫星河問:“對方是什麼人?爲何要殺鍾離政?”
“一個荊州女子,鍾離政外派荊州時,將她收了房,後來鍾離政離開時,卻不知爲何,沒有將那女子帶走。那女子還說,鍾離政曾派人去殺她。她有一個相依爲命的祖母也因此死了。”
情債變命債?
顏如玉不信這麼簡單。但對方能查到鍾離政過去的事,甚至能鼓動一個女子出面買兇殺人,絕非尋常之人。
要買鶴喙樓的殺手殺人,必須用金子。九兩一錠的金餅,一百錠。
尋常金錠都是五兩或十兩,鶴喙樓刻意要人做九兩的金錠,就是爲了在熔金的作坊裡暗查買兇之人的來歷。
這樣一個依附男人而生的女人,何來這麼多銀子?
莫星河冷麪如霜:“查清此人背後是誰在指使。”
“是!”那人退了出去。
顏如玉記起桑落說過,鍾離政的庶女十二姑娘曾被餵過鶴喙樓的藥丸,而十二姑娘的相好是“丁墨”。
丁墨就是莫星河,看來他是早已準備好了要滲透進鎮國公府。這次的殺人委託,莫星河很可能會接。
鎮國公也在義母給的名單上,鶴喙樓要將所有芮國的勳貴殺光,包括呂蒙。
顏如玉原本不在意殺誰不殺誰,可他現在有了桑落,就有了牽絆,會不自覺地去想自己做的事會不會牽連到桑落。
腹中濁氣絞得昭懿公主痛苦不堪,不得不再次下令:“顏如玉,去殺了桑落,拿回解藥,找回遺書。”
既要、又要、還要。
真是貪婪。
顏如玉將眼神投向莫星河,微微一偏頭,似乎在等着他的一聲令下。
莫星河內心之中天人交戰。
不管是前朝的公主,還是當朝的公主,對他來說並沒有區別。
趁其不備伸出手將昭懿公主砍暈帶回房去。
從房內出來時,他手中多了一包銀針:“你拿去給桑落解毒。那日孔嬤嬤就是用的這個針給我解毒的。”
顏如玉正要伸手去取那包銀針,莫星河卻又收了回去:“孔嬤嬤的解藥拿來。”
“桑落活着,我自會來送解藥。”顏如玉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屋內,“畢竟是義母身邊的老人。”
莫星河將針包拋給了他,見他要走,伸手攔住他,擡起下巴帶着幾分倨傲:“顏如玉,我容許你替我照顧她幾日,你既已知道她是公主,就要有些自知之明。你的身份,配不上她。”
顏如玉聞言看向莫星河的眼神裡滿是嘲諷,如他所料,莫星河是不會看着桑落死的。
莫星河,丁墨,盤盤國最後一個皇子。盤盤國滅國之前,是義母將他從屍山血海之中帶走。他十分看重自己的皇家血脈,定然認爲身邊的女人,必須且只能是公主。
興許莫星河從未想過。他癡迷桑落的緣由,只因桑落是他唯一可以企及的金枝玉葉。點珍閣做得再大,也只是個商戶,即便他進出各個權貴宅邸,往來之人皆是皇親國戚,但一到成婚之時,誰又真的願意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一個商賈?
寧爲官之妾,不做商之妻。哪怕是鎮國公府的十二姑娘,許配的也是工部尚書家的庶子。
更何況莫星河是鶴喙樓樓主,不得娶妻生子,桑落身爲刀兒匠的女兒,嫁不出去的公主,像是爲他量身定做的一般,帶着幾分宿命感地出現在他的生命裡。
莫星河一向只聽義母的話,義母過世之後,莫星河將執着轉向了桑落。原來這份執着是源自桑落的“公主”身份。
義母是公主,桑落也是。義母懂醫,桑落也懂。
莫星河對義母是言聽計從,但對桑落又多了一份自上而下的掌控欲。
然而,桑落只是桑落。 顏如玉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
給莫星河留下一些念想,莫星河還能站在桑落這一邊,對桑落沒有壞處。
顏如玉捏捏針包,不發一語地揣入懷中,飛身潛入夜色之中。
回到丹溪堂,院中一片燈火通明,幾十個大夫忙忙碌碌地連夜製藥。
剛開始都是迫於顏如玉的威嚇,可一加入製藥的隊伍,他們又都傻了眼。原以爲只是切切藥草,或用酒或者醋炮製一番。豈料這製藥的法子密密麻麻地寫了幾頁紙,都是聞所未聞的製藥之法。
難怪王醫正想要盜取藥方。這麼複雜的法子,誰也沒見過,誰都會想要。
顏如玉將針包遞給李小川,讓他查驗一番。李小川嗅了又嗅:“就是泡過不倒翁的針。桑大夫今日不也試過?這個解法只適合剛中毒時,效果遠不如扎骨頭的那一下。”
說着,李小川皺皺眉,心有餘悸地嘆道:“就是太疼了。”
顏如玉本就不指望針包能解毒,帶回來只是爲了求證,以免出了岔子。
進內堂一看,桑落睡得很沉,又退出來找桑陸生。
將桑陸生帶到僻靜之處,詢問當年收養桑落的事。桑陸生對莫星河恨之入骨,便將桑落生辰那日自己如何被莫星河下藥的事說了。
“他說是什麼公主。”桑陸生擺擺手,“我纔不信。顏大人,你說,真要是公主,誰捨得送到我這裡來?刀兒匠,說得好聽是閹官,其實誰都知道是下九流,天天跟腌臢的肉打交道,給我當女兒,也不怕辱了天家的顏面。”
顏如玉始終想不通的就是這個。
若是前朝公主,不該送到桑陸生身邊去。
若是當朝公主,義母當初不就應該殺了她以絕後患嗎?何苦留下一個女嬰,養上十幾年?這報復也未免太晚了些。
整件事透着詭異。
義母爲了復仇,借盤盤國和親公主的名義入宮,與萬勰帝相處八年,這八年之間都找不到機會殺人,還要爲仇人誕下子嗣,直到皇子死後,義母才找到機會殺萬勰帝。
當時聖人也剛出生不久,若爲了復仇奪權,義母更應該趁機殺了尚在襁褓中的聖人,芮國必然大亂,義母沒有這麼做,反而服毒自盡了,卻留下一份名單,要鶴喙樓找機會一一剷除。
顏如玉總覺得真相就在那裡,卻又理不清,抓不住。
他忽然記起廖存遠留給他的最後一封信:“君之所求,不過‘真相’二字。然,世間萬物,豈能只以‘真假’二字論之?真未必是真,假未必是假。”
不論真假是什麼,必須儘快找到遺書,否則桑落也會有危險。
顏如玉站在那裡想得出神。
桑陸生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粗布襖子,有些緊張地開口:“顏大人,不管什麼公主不公主,桑落就是我閨女,她什麼也不知道,若有人問起來,請您——”
護着她。
這三個字,桑陸生覺得有些強人所難。畢竟顏如玉的身份也經不起查,說不定將來有一日暴露了,反而還要拖累桑落。
黑夜裡,他眼眶紅着,嘴脣微微顫着,卻無人看見,最後雙拳緊握,下定決心棒打鴛鴦:“要不,你離她遠一些吧。我們桑落活了十六年,前十五年都好好的。”
反正已經說出口了,桑陸生絮絮叨叨地繼續說着:“也就這一年,從坐堂看診開始,禍事就沒斷過。連大牢都進了好幾次。我沒什麼奢望,只要她平平安安的,將來能嫁則嫁,不能嫁,我也能養活她一輩子。升官發財這種事,桑落不稀罕,她就想當個普普通通的大夫——”
顏如玉聞言眸光沉沉,眉頭緊鎖:“你錯了。”
桑陸生一愣。哪裡錯了?
“她不想當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夫,她想當的,是一個名垂青史的大夫,古往今來第一女大夫。”
否則,她何必讓楊七郎滿街大喊那治病的心咒?何必以身設下“神油”局,等着閔陽等人自投羅網?何必在直使衙門的地牢裡,弄那麼多囚犯種下魚口病的病苗。
她要的,從來就不是悄無聲息,而是聲勢浩大。
治的是難以啓齒的病,她卻希望人盡皆知,人盡敢言。
她想揭開所有人的遮羞布。
所以,他鼓動汲縣災民進京進貢,進獻萬民書,將京城鬧得沸沸揚揚。
顏如玉對上桑陸生驚愕的眼神:“我知她所想,亦能助她所求,更能護她安穩。”
又補了一句:“其他人,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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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矇矇亮時,太妃就起來梳洗了。
葉姑姑捏着篦子蘸了玉蘭香油替她盤發,看見烏髮之間閃着絲縷銀光,也不敢做聲。取來銜珠鳳頭金釵來,一點點繞在頭上。
“顏如玉這兩日怎麼了?”銅鏡裡的太妃容顏依舊,看不清頭頂的銀髮,挑了一對耳環比在耳畔,“是腿又不好了?”
葉姑姑不願回答。
太醫局的線人來報說桑醫官病了,顏如玉守在丹溪堂不肯離開。正好有個病患需要見桑醫官,就趁機將太醫局的幾十個當值的太醫、醫正、醫官盡數弄到了丹溪堂去。
說是還以權壓人,拿出案牘庫裡的卷宗,當場發落了一個醫正和一個醫官。
當真是衝冠一怒爲紅顏。
“嗯?”太妃從銅鏡裡看葉姑姑。
葉姑姑回神,將金釵徹底固定好:“顏大人告假兩日,想來明日就能回朝堂議事了。”
太妃抿着脣笑了:“再過十來日,他就滿二十一了。哀家也想着賞他個什麼,也不好太鄭重其事。”
葉姑姑胡亂應了一句。
太妃忽地咳嗽起來,好在有了桑落給的藥,她已不太需要夾緊雙腿憋着。
葉姑姑端來川貝梨湯給她喝了潤喉,一個宮娥弓着身子跑進來:“太妃,太醫令吳大人來請平安脈。”
這麼早?
葉姑姑擰着眉,想着丹溪堂發生的事,心中頓覺不安,下意識地開口道:“太妃正要與聖人朝議去,這會子來請什麼脈,讓他朝議之後再來吧。”
“無妨——”太妃擡起手,“診脈耽誤不了什麼。請吳大人進來。”
很快,吳奇峰提着藥箱進來了。先跪在地上行禮,再起身跪在太妃身側,從藥箱中取出脈枕和絲帕:“微臣爲太妃請平安脈。”
“你今日倒來得早。”太妃將手腕遞了過去,放在診脈上。吳奇峰搭上絲帕再按住脈搏。
不過片刻,便鬆開手道:“太妃身子康健。只是肺火稍旺,微臣一會開個清肺熱的藥方,吃上三日即可痊癒。”
太妃微笑着點頭。
葉姑姑連忙上前要帶着吳奇峰離開,吳奇峰卻不肯,仍舊跪在太妃面前:“微臣懇請太妃爲太醫局做主。”
太妃脣邊的笑意漸漸凝固,收回手腕問道:“何事?”
吳奇峰道:“繡衣指揮使顏大人仗着官威,將太醫局大小官員二十三人,盡數弄到丹溪堂中,爲桑醫官一人制藥,一夜未歸,微臣今晨入宮前,太醫局竟空無一人值守!”
以後只要延遲發佈,我都多會寫幾百字免費字數,就不再特別說明了。
感謝備胎總有清醒日的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