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娘子從屋頂上翻下來,一身黑衣勁裝,和與桑落初見時那嬌媚的樣子大相徑庭。
“桑大夫,還請借一步說話。”苗娘子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桑落知道她是顏如玉培養的線人,立刻讓風靜引着其他人進去分配要做的活,自己帶着苗娘子進了大門後的小屋。
剛一點上燈,桑落還未來得及說話,苗娘子就嘔出一口血來。
“苗娘子!”桑落上前爲她診脈,心脈大亂,看樣子傷得不輕。
剛纔那一個翻身下屋檐,又站定微笑,只怕已用盡了全力。
桑落要轉身去取藥箱,卻被苗娘子一把抓住。
“桑大夫,先說要緊事——”說着,她再次嘔出一口血,“顏大人命我去查的礦山和工坊,果然都落入莫星河手中了。”
“別說了,我能救你!救下你,再慢慢說!”
苗娘子緩緩解開衣帶,露出一個大大的血窟窿:“來不及了,我被傷及要害,活不了了。”
桑落扯破衣裳堵住那個血窟窿,拉開門大喊風靜送藥來。
苗娘子臉色泛起詭異的紅:“桑大夫,聽我說,我做兵器生意多年,黑市裡的動向我再清楚不過。莫星河在造兵器,之前是弄來西域寒鐵——”
西域寒鐵?!
桑落想到莫星河送給自己的那幾把柳葉刀。是了,她怎麼沒想到,莫星河經營點珍閣,名下必然有各種工坊,能造柳葉刀,就能造出兵器來。
苗娘子從懷中扯出一張染血的地圖:“西域寒鐵量少,所以他急切地收了不少中原的礦山。若是要對外興兵,他該將兵器運往邊關,而他挑的儲存之處,都在京城附近,我已記錄在此圖之中,此人必有反心,你一定要儘快讓顏大人知道!”
“好!”桑落點頭收下地圖,“我一定想辦法告訴他。”
風靜提着藥箱進來,桑落接過取出補血藥先喂在苗娘子口中,再讓風靜舉燈,她取出工具要替苗娘子縫,看着那拳頭大的傷口,汩汩流着血,不禁問道:“你都能給我金絲軟羅甲,爲何自己不穿?”
苗娘子虛弱地笑了:“那件寶物,天下僅此一件.”
桑落一怔,很快回神,低下頭繼續爲苗娘子清創。
藉着風靜舉着的燈光,暗紅的血正隨着苗娘子微弱的心跳,一股股地向外涌溢。
傷到主靜脈了!
桑落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握住苗娘子的手:“你要相信我,我一定能救你,我要你看着我怎麼救你的,你不要睡,睜着眼跟我說話,一直說,說到天明!”
苗娘子軟軟地應了一聲好,卻只覺得身體的力氣在一點一點消失。
她躺在地上,看着眼前的綠衣女子發間的木珠簪子,微弱的燈光將那顆木珠上的“顏”字浮在半空。
很不真切,卻又熠熠生輝。
“桑大夫,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顏如玉的時候,他就滿身是血”苗娘子漸漸沉浸在回憶之中,“倒在我的成衣鋪子前.”
“我說:‘你死遠一些,別耽誤我做生意。’”說着,她笑了笑,“誰知將他翻過來一看,竟長得那樣好看.”
桑落戴着羊皮指套,拿起銀質鑷子和細小的彎針,探入那個血窟窿,試圖夾閉可能的斷裂血管,聽見這話,還不忘跟她調笑:“你看,漂亮的東西不能沾。”
苗娘子軟軟的笑着。
那樣漂亮,那樣脆弱的顏如玉,醒來第一件事,不問傷,也不道謝,竟是要找她買衣裳,說要血一樣紅的衣裳。
她就給他縫了。
血紅的衣裳,蒼白的臉。只有那雙眼睛裡,閃着別樣的光。
她做兵器生意多年,自然識得那目光裡,滿是殺意和仇恨。
他說,她救了他,他能替她殺人。
她也不客氣,就指名道姓地要殺一個人。很快,他就提着那人的人頭來見她了。
從那以後,他時不時地就來找她。
多數時候,都是帶着傷。人都有秘密,她也不問,也不替他治傷,只將衣裳交給他。
她做兵器生意,總有想黑吃黑的仇家,他遇到了,一聲不吭地替她殺了,也從不過問她的事。
後來有一天,他突然成了人人唾棄的“玉公子”,依舊是一身傷地來找她要紅衣。
相識經年,默契早已刻入骨髓。
原以爲這也是一種相濡以沫,可以就這樣不聲不響地走下去。
直到——
他對桑落真好啊.
好得讓她心生嫉妒
苗娘子渙散的目光努力地想看清桑落的臉,可眼皮重逾千斤,身體像沉入冰海,寒意刺骨。桑落的手在傷口裡探索、縫扎,她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苗娘子!撐住!”桑落湊到她面前,試圖再帶給她一點希望,“別睡,顏如玉就要回來了。”
顏如玉.
這個名字像投入死水中的最後一粒石子。
苗娘子嘴脣劇烈地翕動了幾下,喉嚨裡艱難地滾動着,最終只溢出一聲短促的、模糊不清的尾音,像嘆息,又像一聲被掐斷的嗚咽。
胸膛極其微弱地鼓起,隨即徹底停滯。
那雙嫵媚精明的眼眸,瞬間失去了所有神采,變得空洞而灰暗,只僵硬地映照着風靜手中那盞搖曳不定、彷彿隨時會熄滅的油燈。
“苗娘子!”桑落啞聲喊着。手指探向苗娘子的頸側,俯身貼近苗娘子的口鼻。最後翻開苗娘子的眼瞼,瞳孔對光線再無絲毫反應。
一切都靜止了。
桑落維持着俯身的姿勢,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濁氣,才極其緩慢地直起身。她沾滿鮮血的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
她只是靜靜地站着,空氣中瀰漫着濃重的血腥味和死亡的冰冷寂靜。
風靜立在一旁,想提醒她外面還等着縫屍體,蠟像還沒製成。可看着桑落充滿血絲的雙眼裡滿是悲痛,她終究什麼也沒有說。
桑落並未站立太久。
此時此刻,也不容許她傷春悲秋。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帶着一種近乎麻木的儀式感,從藥箱旁拿起一塊素淨的白布,輕輕覆在苗娘子的面龐之上。
躬身行禮。
一拜再拜。
三拜之後,她轉過身,嗓音沉啞:“走!繼續做事。”
——
天亮時,吳奇峰突然就醒了。
躺在一旁的小妾捉着帕子輕輕沾着他的額頭:“老爺怎麼滿頭是汗?可是做噩夢了?”
吳奇峰茫然地看着如花朵般嬌嫩的小妾,好半晌纔回過神來。
不對。
不對。他煩躁地推開小妾的手,嘶聲喊道:“來人!”
心腹小吏很快跑到窗外候着。
“夏景程那邊如何?”
小吏回稟:“夏景程燒得說胡話,李小川急得團團轉,熬了整宿,也才做了幾個。大人放心,他們就是生出八隻手,今日也趕不及了!”
吳奇峰胸中那股莫名的焦躁稍緩,又問:“直使衙門呢?”
“又塞進去幾個婦人,還有個半大孩子!”小吏臉上露出鄙夷的笑,“桑落也是走投無路了,連奶娃娃都拉來充數!簡直笑話!”
“讓她折騰!你派可靠的人去夏景程那邊守着,一片渣滓都不許送進直使衙門!”吳奇峰渾濁的眼珠轉了轉,下牀穿上官服。
即便朝堂鬧得不可開交,他不過是個太醫令,該入宮還是要入宮的。
只是朝議一拖再拖,待到吳奇峰見到太妃,已過了晌午。
昌寧宮中,太妃斜倚在鳳榻上,眼下兩抹濃重的青黑,指尖無意識地揉着額角。吳奇峰屏息凝神,三根手指搭在那細瘦的腕脈上,只覺脈象浮滑紊亂,顯是勞心過度,一夜未眠。
“太妃憂思過甚,需靜養……”他斟酌着開口。
殿外忽起喧譁,顧映蘭清朗的聲音穿透簾幕:“臣顧映蘭,有要事稟報太妃!”
太妃疲憊地擡了擡手指,顧映蘭大步而入,靛青官袍襯得他面容愈發肅穆,目光掠過吳奇峰時,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
“啓稟太妃,直使衙門傳訊,十八位遇害苦主的遺骸已收斂復原完畢,家屬正在衙前依序認領。”
什麼?
不可能!
吳奇峰猛地從錦墩上彈起!他意識到失態,又慌忙躬身坐下來。
太妃冷冷地掃了吳奇峰一眼,又問顧映蘭:“遺骸…可都周全了?”
“回太妃,”顧映蘭躬身,字字清晰,“桑醫正稟報,已盡最大努力復原其形,確保苦主得全屍安葬,以慰生者,以安亡魂。”
“顧卿,”她收回目光,聲音恢復了一貫的沉凝,“替哀家跑一趟吧。”
“臣遵旨!”顧映蘭領命,轉身大步離去。
吳奇峰連忙抽身着退出寢殿,一出宮門便揪住候着的心腹小吏:“怎麼回事?!夏景程那邊呢?!”
小吏嚇得面無人色:“還…還在民舍裡對着那堆爛蠟發愁呢!大人,小人的兄長親自盯着的,一隻蒼蠅都沒飛出來過!”
吳奇峰腦中轟然作響,一股寒意直衝天靈蓋。中計了!
直使衙門前。
黑壓壓的人羣被禁衛隔開。十八口薄棺整齊排列,覆着粗糙的草蓆。
棺蓋半開,露出裡面靜靜躺臥的少女。她們穿着素淨的棉布衣裳,面容被仔細淨過,敷了薄粉,脣上點了淺淺的胭脂,彷彿只是沉沉睡去,幾乎看不出曾經承受過何等駭人的摧殘。
悲慟的哭聲撕心裂肺。
“囡囡啊——我的囡囡!”一個老婦人撲在棺木上,枯瘦的手指死死摳着棺沿,喉嚨裡發出風箱般的抽氣聲,眼淚混着鼻涕糊了滿臉。旁邊一個漢子肩背劇烈聳動,卻哭不出聲。
桑落立在階前,手中捧着一卷名冊,聲音沉啞卻清晰地念出一個名字:“趙小蓮之親眷何在?”
一對形容枯槁的夫婦相互攙扶着,跌跌撞撞撲到對應的棺木前。婦人顫抖的手撫上少女冰冷的臉頰,指尖劃過那被精心縫合、只餘一道淺紅細線的頸間,終於爆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哀嚎。
吳奇峰擠在人羣邊緣,臉色鐵青,毒蛇般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些遺骸。
怎麼可能?他給身邊小吏使了個眼色。
那小吏會意,突然擠出人羣,尖着嗓子喊道:“假的!都是假的!不是說蠟像化成泥了?那她們肚子裡填的什麼?!莫不是稻草爛布糊弄鬼?!桑醫正!你敢不敢當衆剖開讓大家夥兒看看?!”
人羣瞬間炸開鍋!質疑、憤怒、悲痛的目光如同利箭射向桑落!
剖?就是褻瀆。
不剖,如何自證?
桑落緩緩擡眼,目光如寒潭深水,越過騷動的人羣,精準地釘在那小吏臉上。她一言不發,只擡手示意。
風靜和倪芳芳立刻從衙門內擡出一塊沉重的木案,案上赫然擺放着十幾副灰白色的石膏範具!有心臟的形狀,有盤繞的腸管,有寬大的肺葉……
“你看好了!”倪芳芳提起一桶滾燙粘稠的蠟液,穩穩地、緩緩地注入範具內!
冬日的寒風迅速帶走了蠟液的熱度。不過盞茶功夫,桑落手指扣住模具邊緣,用力一掰!
“咔噠”一聲輕響。
一顆白色的蠟制心臟,脫模而出!
倪芳芳捧着一碟調好的硃砂茜草混合顏料上前,細小的毛筆蘸飽了濃稠的顏料,在那蠟心上飛快地描畫起來。
“這個不難,”倪芳芳筆尖遊走,深淺不一的紅褐色在蠟體上暈開,又用青色勾勒出更逼真的血管脈絡。
“跟畫繡樣一般容易。”
一顆蠟制的,栩栩如生的心臟,
人羣死寂,落針可聞。只有寒風捲過旗幡的獵獵聲。
桑落聲音清晰地穿透寒風:“臟腑缺損,以蠟補其形,彩繪其神,再將臟腑藏於蠟像之中。此乃我刀兒匠一脈秘法,可保亡者轉世之身,銅皮鐵骨,百邪不侵。”
她託着那顆尚帶餘溫的“心”,走到那小吏面前:“這顆心,送給你。如果不夠,我這裡還有其餘的五臟六腑,要多少做多少。”
“身爲刀兒匠,”她瞥了一眼他的雙股之間:“我還可以替你做個大的,這我擅長。”
那小吏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太妃懿旨到——!”一聲高亢的傳唱打破死寂。
顧映蘭手持明黃卷軸,在禁衛簇擁下大步而來。他目光掃過場中,朗聲道:
“太妃懿旨!憫十八位無辜女子慘遭橫禍,特賜皇陵西側吉壤,即刻移靈,入土爲安!請奉國寺高僧開壇超度,以安冤魂!所有喪葬用度,由內庫支應。”
旨意如定海神針。悲慟的百姓們紛紛朝着皇宮方向叩拜,禁衛開路,官兵起靈。一時間漫天黃紙,哭喊震天。
吳奇峰站在不遠處,看着那十八口棺木被擡起,看着悲聲響徹雲霄的送葬隊伍緩緩移動,看着桑落素衣單薄卻挺直如鬆的背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好一齣聲東擊西計,竟將自己耍得團團轉!
吳奇峰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頭也不回地鑽進自己的轎子,轎簾被狠狠摔下!
一旁的小吏正要追上去,卻被幾個禁衛的刀刃逼得動彈不得。
顧映蘭睨他一眼:“帶走!”
直使衙門前恢復了寂靜。
只餘滿地狼藉的紙錢在寒風中打着旋兒。
悄悄來幫忙的女子們,桑落已經安排馬車將她們悄悄送走,又讓風靜請人將苗娘子送去安葬。
李小川安頓好夏景程,又來這邊幫忙收拾。
他抱着一個藤筐從驗屍房出來,裡面堆着一些染血的碎布片。他低頭整理着,鼻翼習慣性地翕動。
一股極其細微、卻又熟悉的氣味絲絲縷縷地鑽入鼻腔。
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