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來替你治傷
顏如玉站起來。
大袖紫袍摩擦出的沙沙聲,讓太妃的心慌亂不已。
她是不受控制的,卻又覺得自己被那紫袍控制住了。明明是要往寢殿走的,卻不由自主地朝那個人走了過去。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如天人。宮裡的畫那麼多,畫中仙比比皆是,始終無一人能有他的神韻。
她太熱了,但還殘存着最後一絲理智。
這一絲理智猶如三昧真火,將她的身、她的心反反覆覆地淬鍊着。
要麼,就更醉一些吧。
太妃彎下腰,伸出塗着丹蔻的手,潔白的,柔軟的手指,從顏如玉的小桌上勾起酒壺,對着壺嘴喝了一口。
空的。
一偏頭,顏如玉不知何時已退到十步之外,躬身站着。
他在躲她。
太妃苦笑着,勾着酒壺的手指緩緩鬆開。酒壺骨碌碌地順着她的衣衫滾到地上,打了幾個轉。
“你不是恨她嗎?”
顏如玉知道太妃說的“她”是指的誰。
“之前你恨不得要把她打入鶴喙樓一黨。”太妃說着,一步深一步淺地走到顏如玉面前,“何時,就變了呢?”
顏如玉也想知道答案。
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似乎是端午那一日,他坐在漠湖的船上,遠遠地就能從熙熙攘攘的人羣中,分辨出楊柳之下的窈窕身影。初夏的風將桑落的衣衫揉得皺皺的,她仰着頭與夏景程說着什麼,眼裡滿是光。
其實那麼遠,怎能看見她眼裡的光呢?
人有時就是這樣。
他總覺得自己看見了,所以趨光而行。
“顏如玉”太妃喃喃地朝他伸手。
顏如玉跪在地上,“微臣對太妃的心,從不曾變過。”
這不是情話。
是絕情之語。
驕傲如他,即便身軀和名聲被踩入爛泥臭沼之中,也絕不會以色侍人。
當年不會,現在更不會。
太妃神志混沌,媚藥已經席捲了她乾涸多年的身軀,她咬着脣,堅持着最後的一絲尊嚴:“顏如玉陪我說說話.”
“太妃醉了,微臣去請葉姑姑來伺候。”顏如玉起身,一退再退,拉開殿門。
凜冽的寒風,從衣襟、袖口裡鑽了進來,讓他滾燙的身軀得以舒緩。
葉姑姑站在門外驚愕地睜大雙眼看着顏如玉滿布寒霜的臉。
這個男人,媚藥對他竟然無用!
“太妃——”她衝進了殿中。
顏如玉踏着虛浮的步子向外走,直到走出昌寧宮,他才伸出手扶住猩紅的宮牆,喉間溢出的滾燙氣息被寒風割成碎片。
這條出宮的路在今日格外曲折漫長。
在這一望無盡的宮城之內,沒有他可以信任的人,也沒有真正能幫他的人。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
“顏大人!”葉姑姑追了過來。
顏如玉挺直身軀,轉過身看她。
葉姑姑皺着眉:“桑落的官職,可都是太妃親自封的。芮國大夫千千萬,就非要封她做醫正不可?”
顏如玉勾起脣角:“太妃豈是因私誤公之人?汲縣救災,所有人都封了官,可太妃始終不提桑落,葉姑姑不會也以爲是顏某的緣由吧?”
難道不是嗎?葉姑姑張了張嘴。
“要賞桑大夫一點金銀牌匾,再容易不過。可太妃爲何什麼都不給?只因太妃想給的,於國於她都是難事。”
太妃想要做的事,實在太難。
牝雞司晨。
即便太妃沒有想過,但在天下人眼裡,女人今日能做官,明日就能稱帝。
好在桑落一次又一次地給了太妃開天闢地的機會。
又或者,桑落是在替太妃實現願景。
正因看透了這一點,他纔敢在朝堂上問太妃怎麼辦。聖人擢升桑落爲醫正,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顏如玉垂眸,深吸一口氣,又繼續說道,“葉姑姑昨晚沒睡好,今日竟送錯了酒,回去好好跟太妃認個錯。太妃宅心仁厚,不會怪罪於你的。”
葉姑姑一直以爲太妃是爲了討好顏如玉,或警告桑落,才一步又一步地加封桑落。經顏如玉這麼一說,她才徹底明白太妃的苦心。想她跟隨太妃多年,竟不如顏如玉明白太妃的抱負。
即便不懂太妃的抱負,可她明白太妃的女人心。剛纔她進去看太妃,太妃神志不太清晰,卻反反覆覆唸叨着顏如玉。太妃不捨得,她就要替太妃留下他。
她沉吟一陣。
咬咬牙。
“今日顏大人生辰,太妃費了如此多心思,宴席未盡,顏大人怎能不辭而別?宮裡的規矩竟是如此隨意麼?”
顏如玉竟無言以對。
既然要用強權,他大不了像四年前在三夫人面前一樣,跪上一夜。
只是和四年前不同,今日有一個人在等他。
一想到這裡,顏如玉體內的氣息也有些紊亂。
葉姑姑冷聲道:“顏大人隨奴婢回昌寧宮候着太妃的旨意吧。”
顏如玉看看天,昏沉的天空,沒有一隻鳥。
是了,這樣的宮牆之內,怎會有自由飛翔的鳥?
禁衛守衛森嚴,每一隻靠近宮城的動物,都會被射殺在百步之外。
“請吧。”葉姑姑擡起手。
正說着,遠處一個小內官跑了過來,叉着腰,氣喘吁吁地,一邊跑一邊喊:“顏大人——顏大人——”
葉姑姑擰着眉:“哪個宮的,如此不懂規矩?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那內官嚇得直接跪在地上磕頭:“葉姑姑,奴是御書房的。剛纔宮門外來報,說繡使那邊有加急的案子,求見顏大人,宮門的內官以爲顏大人在聖人跟前說話,這才報到了御書房,聖人特命小人來傳信。”
葉姑姑仔細分辨了一眼,那內官的確是御書房的。聖人雖小,卻也明白輕重,命人來傳話可見不是虛言。
她深吸一口氣,只得道:“那顏大人速去辦差,待辦完了再來回話。”
顏如玉行禮,這才快步跟隨內官離開。
剛穿過御花園,小內官就停住腳步:“顏大人,小奴就送到此處了。”
顏如玉正要詢問,只見假山後站着一個少年。
仔細一看,竟是元寶。
元寶躲在假山後衝他行禮:“顏大人。”
“常侍大人。”
“顏大人還是叫我元寶吧。”元寶進宮不過大半年,從一個灑掃內官一躍成爲常侍,整個人如脫胎換骨一般,褪去了青澀和稚氣,“剛纔聽人說葉姑姑取了藥酒,我就——”
顏如玉立刻示意他不可說下去。 元寶點點頭,見他額頭滲出薄汗,有些憂心地道:“聽說此藥後勁很強,你可還受得住?”
“無妨。”顏如玉再次行禮:“今日多謝了。”
“乾爹說過,元寶能有今日,全仰仗顏大人的提攜。”元寶側過身不肯受禮,又指了指御花園外的轎輦,“天色不早了,快些出宮吧。”
“豁牙”那樣的混貨,竟生出元寶這樣的孩子。
顏如玉坐上轎輦,身子雖熱,神志尚算清醒。轎輦一路出了宮,知樹駕着馬車候在宮門外,見他出來神色不對,心道不好,沉聲屏氣地駕着馬車駛離宮城。
馬車駛出好一陣,他才隔着門簾問:“公子,你可還好?”
“無妨。”
“府中來了不少人送壽禮,眼下都不肯走,非要候着見您一面。”知樹知道公子不喜這些應酬,可也不好趕人離開,只得將事情傳到。
“桑落呢?”
“剛纔風靜遣人送信,說聖人的旨意下來了,桑大夫去太醫局履職去了。”
“先去直使衙門露一面。”既然元寶替他撒了謊,他就要替元寶圓這個謊。也正好散散藥勁。
“是。”
===
直到醫正的官服穿在身上,同僚們過來恭賀,桑落才徹底回過神來。
“想不到王醫正竟如此言而有信。說了要讓醫正的位置,就真讓出來了!”有人打趣起來。
瘍門裡,包括萬太醫在內,三個太醫都跟着桑落做了斷肢重接的手術。得了這消息,都急匆匆地趕回太醫局,將桑落圍着說話。
“別說醫正,太醫都做得的。”萬大夫笑着說道。
鄒太醫笑道:“待魚口病的藥製出來,太妃和聖人一定又會封賞,到時,咱們瘍門就有五個太醫了。”
話雖如此。可魚口病自古無藥可醫,連個可以參考的古方都沒有。
桑落卻擺手,一臉嚴肅:“藥方是遲早的事。只是現在京中各個花樓不肯如實報出病情,反而有可能耽誤。再者,這魚口病在男子身上會潛伏一至兩個月,期間再去花樓,又會讓更多的花娘染上此病。”
“此事的確棘手。花樓不肯說,是怕影響生意。”張醫官皺着眉,“總不能我們挨個將花娘拉出來檢查一番。”
聖人下旨要儘快製出魚口病的藥,雖無時限,可畢竟是瘍門第一次如此受聖人和太妃重視,衆人都熱情高漲,擠在一起熱火朝天地討論着。
桑落看看門外,天色已晚。她第一次破天荒地,率先站起來:“明日再說吧。我先走了。”
衆人連忙攔住她:“桑醫正,今日此等喜事,總要喝上幾杯慶賀一番纔是!怎能提前離開?”
“正是!”萬大夫開口道,“我們趕來時,特地遣人去浮思閣定了一桌酒席,桑醫正不可推脫。”
桑落急着回顏府去見顏如玉,可又着實不好推辭,好在風靜來報說顏如玉剛從宮裡出來,又去了直使衙門。
她這纔跟着去了浮思閣,席間衆人敬她酒,她卻一口都不肯喝。
“桑醫正爲何不喝?”
桑落端起茶,一本正經地道:“我晚上還要爲人看診,興許還要動刀,喝了酒手抖,怕傷了人。”
萬大夫一聽,趕緊放下酒盞,一臉的蠢蠢欲動:“怎麼不早說?桑醫正這次準備割哪裡?我等可前去幫忙。”
衆人連連點頭。
桑落眼角抽了抽:“着實不便。此病患十分羞澀,不肯讓旁人知曉其身份。我前兩次爲他觸診,都被蒙着眼。”
桑落倒也沒撒謊。前兩次“觸診”,顏如玉都將她眼睛蓋住了。
“蒙着眼如何觸診?”萬大夫驚奇地問。
桑落突然發現說謊的最高境界,就是真話假說:“矇眼觸診,自然是我的獨門秘技。目前也只對此病患一人用過。”
衆人恍然,又連聲稱讚。
酒局很快就散了。
桑落提着藥箱回了顏府。
顏如玉的房間竟沒有亮燈。
風靜也覺得怪異,可還是實話實說:“知樹說公子今日在宮裡吃了酒,着實乏了,就早些睡了。”
桑落站在顏如玉房門前喊了兩聲,沒有迴應。
她也不再敲門,徑直回房沐浴更衣,再吹燈拔蠟,躺在榻上翻來覆去,將知樹的話仔細琢磨一番,總覺得不對,又爬起來,披了一件袍子,提起藥箱又去敲顏如玉的門。
顏如玉依舊不肯應。
桑落擡起腳,砰地一下,將門踹開了,她摸黑將桌案上的燈點亮。
這才發現,屋內根本沒有人。
她想了想,又繞到屋後的水房。
果然。
水房裡只點了一盞豆燈,顏如玉赤裸着後背,雙手搭在池邊,大半個身子泡在水池之中。
一池水沒有升起一縷白霧。
桑落心中明瞭。
這是一池冰水。
她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住。
鞋子被滿地的水浸出一圈水漬,腳趾頭傳來一絲絲的涼意。
顏如玉雖背對着她,卻早已分辨出她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桑大夫,這麼晚了,還來做什麼?”
桑落抿抿脣:“今日是你生辰,我來送生辰禮。”
顏如玉的頭側過來,燈光勾勒出他起伏的輪廓:“什麼禮,還要送到水房裡來?”
桑落將手中的藥箱提至半空,很認真地說:“我來替顏大人治傷。”
這句話,是他說的。
他等着她替他治傷,其實是等着桑落主動地靠近自己。
顏如玉回過頭,仰視着她。看她一身青色的長裙,肩上攏着一件素色錦袍,長髮用木珠簪子挽了一個慵懶的髮髻,白粉粉的腮畔還垂着幾縷髮絲,漆黑的眼眸裡閃着晶晶火光。
他的喉頭悄然滾動:“治什麼傷?”
桑落再向前邁了兩步,蹲下來,將藥箱放在腳邊。再擡起手指,溫熱的指尖撫向他後背那個巴掌大的傷疤:“這個傷疤拖太久了,也該治了。”
嘩啦——
顏如玉從水中站了起來,身體的熾熱,將水蒸騰做一縷縷白煙。
桑落盯着他的身體,看見那一顆一顆的水珠順着他繃緊的線條向下滾落,在幽暗中劃出細碎銀光。
他赤足踏出水池,披上一件紅錦長袍,袍角拖在地磚上,每走一步便在青磚上烙下溼漉漉的腳印。
顏如玉站在她面前,寒氣裹着他滾燙的體溫撲面而來,她站起身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嚥了嚥唾沫。
想她看過世間男子百態,今日竟破天荒地有一點緊張。
他並未碰她,反而提起她腳邊的藥箱:“走吧。”
桑落盯着那長袍下,挺括的姿態呆了呆,心想這次藥勁似乎也不小。
聽見顏如玉讓她走,她方回過神來。
什麼?
“不是你說的?”他挑起眉,眸色深不見底,“替本使治傷。”
明天那一章有可能被屏蔽。
懂的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