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顏狗的危機
顧映蘭注視桑落認真地剝着羊肉,喝着羊湯,竟生出了尋常夫妻的錯覺來。
仔細一想,哪裡是什麼“尋常夫妻的錯覺”,分明是想要廝守的妄念。
不由地,耳畔又響起太妃的那一句“賜婚”。
他垂眼端起酒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火辣辣的從咽喉一直燒到了心口。
鐵鑄的鍋子裡咕嘟着發白的羊湯,小二過來撥了撥碳,火小了。
煙霧騰騰之間,桑落的臉恬靜而怡然。顧映蘭的酒勁上了頭,總覺得她的這份怡然自得是一種疏遠。
他的身子緩緩傾向她,想要看清她的臉:“我聽說你連夜趕去汲縣——是因爲顏如玉嗎?”
知樹原本準備出手隔開顧映蘭的,可聽到這句話,他又決定讓桑大夫說出實話來,斷了顧映蘭的念想。
明日回汲縣說給公子聽,公子也應該是高興的。
桑落卻想起顏如玉跟她說過,顧映蘭是太妃的人,也許這話是顧映蘭替太妃問的。
太妃對顏如玉的心思到底是什麼,她不確定,但一想着顏如玉還特地將她從汲縣送回來,顯然不是那麼簡單。
她思索了一陣,纔開了口:“不全是。”
這話答得模棱兩可。
知樹卻詫異地看向桑落。明明那天晚上,桑大夫那麼着急,竟然不是爲了公子?那還能爲了誰?
顧映蘭也不滿意。
他又飲了一杯,平日的持正也沒有了,就這麼凝望着她,看她眼睛平靜無瀾,忍不住喚了她的名字:“桑落,我不懂。”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麼會有一個“不全是”?
桑落擡起眼眸,直直看向顧映蘭:“太妃曾遣葉姑姑來看顏大人,又命我爲顏大人診治,於公來說,顏大人是我的病患,我自是擔心他的安危的。”
“於私呢?”顧映蘭的心就像是那一鍋羊肉湯,火那麼小,也能沸騰。
她依舊認真地望着他,目光沒有半點躲閃:“於私,我是瘍醫,整個芮國也找不出比我更擅長救治傷患之人,我不去,百姓就必死無疑,我去了,救活近千條人命,總能揚名吧.”
說及此處,她垂下眼眸,舉起酒杯喝了一口,淺淺地嘆息:“只可惜,我是女兒身。”
顧映蘭知道朝廷遣去的太醫是很晚纔到,所以顏如玉乾脆將那些太醫打包送了回來。
顏如玉有怒氣,太妃是知道的。
太醫局這幫人尸位素餐已久,太醫令吳大人是當年跟着始帝南征北戰下來的,地位自是不同。剩下的醫正、太醫,平日最喜歡掛個虛職,去各家貴人那裡看診治病,又或者藉着太醫局的名頭,私底下開醫館掙銀子。
之前桑落憑一己之力揭開了太醫局和熟藥所的遮羞布。閔陽與張醫正二人鋃鐺入獄,如今正關在直使衙門裡等着最後的宣判。
這些事太妃也很清楚。這次遣他們去,無非是想敲打敲打太醫局,一個小姑娘和幾個江湖大夫都能做得比他們好。
可是,對於桑落的答案,顧映蘭卻覺得不真實。那日在漠湖船上,她被顏如玉攬入懷中的樣子,還歷歷在目。難道就對顏如玉沒有半點女兒心思?
但他不願意問,也不想聽到答案。
顧映蘭不勝酒力,但還保留着最後的清醒。他撐着桌子站起來:“外面太冷了,我去替你僱輛車。”
桑落由着他出去了。一輛車花不了多少銀子。
回到丹溪堂,已經很晚。
倪芳芳破天荒地沒有離開,一直坐在屋內搓着花生薄衣,伸手烤火。一聽見桑落回來了,立刻去開門。
知樹看了一眼屋檐,確定風靜已經回來了。
他的目光掃向一身桃紅小襖的倪芳芳,思量了一陣,藉着濃黑的夜色,將倪芳芳拉到門外,黑暗掩藏了他的神情,只低聲說道:“曹三公子不合適。”
倪芳芳一愣,仰頭看他:“爲何不合適?”
兩人站得很近。她身上的香粉味道撲面而來,知樹有些慌亂地退了一步,又一步。最後翻身上馬朝汲縣奔去。
顏如玉見到知樹時,已是第三日清晨。
他已回到汲縣縣衙。連日奔波讓腿傷有些反覆。但對他來說,算不得什麼。萬大夫替他換了藥,又替鄔宇的手臂看了。
“桑大夫真是神人。”萬大夫眼裡閃過一絲欽佩,“這樣的傷情,我們最多是活血化瘀,如何也想不到是要切開放血的。你可知你這條胳膊險些保不住,弄不好,連命也搭進去的。”
“我知道。”鄔宇練武,身子也結實,一邊穿衣裳一邊活動手臂,“待此事完結,我定會想辦法感謝她的。”
顏如玉不喜聽這話。就怕小年輕想得太多,來一個以身相許。
“第一名”和“俊俏小生”,感覺都是年輕人。讓二十歲的顏如玉感到了深深的危機。正常男子在二十歲都已經娶妻生子了。
“小烏魚,你準備如何感謝?說來聽聽,本使替你參謀參謀。”他握着玉蟬,聲音聽不出喜怒。
“我準備回京之後,就——”
鄔宇話未說完,周府尹帶着人來了。他將這十幾年的河堤修繕賬冊以及轄下的所有縣誌盡數擡了過來。
周府尹原以爲顏如玉如傳聞中所說,靠着臉皮子和一尺二寸之物媚上才得了這位置。經歷這次山洪之後,他才認識了所謂“第一面首”的真實模樣——親自上山疏散災民,捨身營救孕婦,負傷調查河堤。放眼當今官場,又有幾人能做到?
可見傳聞並不可信。
周府尹命人將卷宗一一歸攏放好,看到桌案上燃了一宿的蠟燭,已經徹底燃盡,他又勸了一句:“顏大人如此操勞,還是要顧及身子。否則如何向桑大夫交代啊。”
顏如玉聞言,冷峻的眉眼柔和了幾分:“知道了。”
周府尹還想再說些什麼,見門外知樹候着,立刻退了出來。鄔宇識趣地也退了出去。
知樹走進屋雙手奉上幾本奏摺。
“公子,這是最近的幾份奏摺,都是參工部的,尤其是屯田司曹家。都先送到了直使衙門,餘承讓屬下帶來給您。”
顏如玉隨手翻了翻。冷笑了一聲。
都是些見風使舵的玩意兒。得知汲縣出事了,這就開始表忠心了。
“顧映蘭——”知樹思索着,還是隻撿了重要的事說,“最近調任了刑部的錄事。”
當真有意思。顏如玉聞言微微一怔,笑着將手中的奏摺拋在桌上:“既然顧映蘭都進刑部了,那咱們就緩一緩。”
顧映蘭看起來是個書吏,可若真這麼簡單,太妃怎麼會給他直接進宮的腰牌,可見這是要來查案子的。
如今整個朝廷裡,唯一需要制衡的人,舍他其誰?一擡手,就弄掉一個國公府,若此時再不收斂,離腦袋搬家的時候也不遠了。 顧映蘭接連調任,定然是抓住了一些線索。而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發現了這些人背後的關聯與廣陽舊事有關。
太妃也開始懷疑了嗎?他思忖片刻,吩咐道:“你讓人將我查工部尚書的消息放給鎮國公府。”
知樹瞭然。
鎮國公一向奸猾。
上次處置三夫人時,鎮國公和定國公原本是攜手進宮要逼着太妃拿一個說法的。岑陌一進宮,證物證詞一一奉上,鎮國公是率先將三夫人踩在了腳下。這次得了這個消息,鎮國公府與工部尚書家的親事必然要作罷。
“那這次太妃要失算了。”知樹說道。
聖人年幼,總不能被幾個國公架着執掌國事。太妃這是在爲聖人掃清障礙,罪名還要公子擔着,公子自然不會坐以待斃。
顏如玉看向知樹:“還有其他信嗎?”
比如某個人的。
知樹垂頭:“沒有。”
顏如玉挑眉看他:“說實話。”
聲音已經變得嚴肅。
知樹知道不能隱瞞,只得將去百花樓偶遇顧映蘭的事說了。卻又不忍心公子難過,隱去了顧映蘭詢問桑落的那一段。
顏如玉面色漸漸凝重。
又吃飯。
怎麼有那麼多飯要吃?
送自己的就是什麼“好朋友”,跟顧映蘭就是吃飯?
——
桑落一大早醒來,就不停地打噴嚏。
柯老四從屋子那頭伸出腦袋:“有人在念着你。”
桑落從不信這些邪。
她應該是得了風寒。
她吸了吸鼻子,躺在牀榻上,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風靜發現了端倪,從屋樑上翻身下來去看她,竟發起了高熱。風靜連忙叫來了柯老四把脈。
桑落搖搖頭,抽回手:“去把藥架上的第三排左邊第七個瓷瓶,應該是紅色,寫着‘莫’字的那一瓶,拿來給我。”
風靜取了過來,柯老四知道這一瓶藥。桑落一直說要試藥,一直都沒有試,後來莫星河來過一次,似乎就是爲了這瓶藥。難道這個時候桑丫頭要爲了莫星河試藥?
不要命了嗎?
柯老四捏着藥瓶不肯給:“公子把你留在丹溪堂,總歸是要我看顧好你。你若試藥試出什麼病來,公子那邊我如何交代?”
“我的藥,我自己清楚。”桑落見柯老四不肯給,又轉向風靜,“去把藥拿來。”
風靜沉默了一陣,還是朝柯老四伸出了手,拿過藥服侍桑落吃下。
桑落將藥瓶遞給柯老四:“這個藥源自柳樹皮,可以退熱和鎮痛。只是對胃有些傷害,久服恐致胃出血。我已改了三次配方,始終不得其法。希望這次能有用。”
柯老四沒什麼耐性,讓風靜盯着她躺下,自己又去熬了一鍋發汗的湯來,盯着她喝了。
桑落躺榻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又爬了起來,讓風靜取來紙筆,靠在牀頭寫下幾個方子。
風靜都有些看不過去:“桑大夫,您明日好些了再寫也來得及。”
桑落卻搖搖頭。
柯老四一聽見動靜,過來看見她在寫字,就有些惱:“我說你是不要命了嗎?寫什麼呢?”
桑落攏着被子,一邊寫一邊說:“前幾日,我在百花樓看到了魚口病。老先生既然是千金帶下一科的,知道這個病吧?”
柯老四是知道的。那都是青樓裡的病,男人得了帶回家中,一家妻妾都染上,潰爛發臭,就是死不了人,最後疼得鑽心,都是受不住那疼,一頭碰死的多。
他擺擺手:“那個不死人,但是沒法治。”
“能治。”桑落依舊埋頭寫着。
“能治?怎麼可能?”柯老四也算見識過桑落的醫術,一聽這個話,他還是有些不信。
爲人淨身這事兒,是可以想見的,不過是先切哪裡,後切哪裡。這是“精進”。
可魚口病自古就沒有藥可以治,桑丫頭髮着燒就能坐起來寫方子?這是“從無到有”。
“我有方子可以治。”她將方子交給柯老四,“老先生,這個交給您最爲合適,不如這幾日趁着沒有病患,早些製出來。”
顧映蘭說那個肥頭大耳的男子是十五姑娘的爹,鍾離政。當時,她肉眼觀察時已經發現有些不妥,加上花娘身上的魚口病。只怕這幾日就要發作了。
魚口病多發於生活不潔之人,男性更多一些。若花娘有了還要接客,不出一月,魚口病患者就會突增。與其到時備藥,不如趁着現在閒着早早備下。
柯老四看看手中的方子:“硫磺、赤石脂、雄黃、豆油、桐油、人中白”
“此方名爲‘魚石脂’,製出來外敷或能抑制。只是製藥手法有些複雜,老先生先收集材料吧,待我好些了,一同炮製。”
柯老四將方子壓在手中,看向桑落的神情十分複雜:“丫頭,你可知你給我的是什麼?”
若真有效,那她給的可是古往今來第一方。
就這麼毫無顧忌地給他了?不猶豫一下?遮掩一下?
桑落緩緩躺回到牀上,感覺渾身是汗,頭痛好多了,只是胃開始隱隱作痛,她讓風靜煮了一碗鹼水面來吃,似乎好一些。
風靜看她臉色發白,心中越發不安,忍不住站了起來:“我去請大夫!”
“我就是大夫,京城還有誰醫術比我好?”桑落寬慰她,“我睡一覺就沒事了。”
她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卻又被一陣強勢的拍門聲給吵醒。
竟然是衙門的人。一抖文書,鐵面無私地念起來:
“有人狀告丹溪堂大夫桑落,所製藥物致使他們徹底身殘,還請跟我們去衙門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