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離玥在一旁叫囂着:“祖父!快殺了他!”
鎮國公渾濁的老眼掃過狀若瘋癲的孫女,心中念頭百轉千回。
神醫不能殺。非但不能殺,還要活得好好的。他是唯一能證明箱子“來歷”的“外人”。至少在箱子徹底弄走之前,他必須活着。
“住口!”鎮國公一聲斷喝,壓下鍾離玥的叫囂,讓人將她強行拖走。
他的目光轉向莫星河,低聲說道:“方纔所說的可以給你。”
桑落察覺到扼着咽喉的手更鬆了幾分,便將原本捏着的毒藥放回了腰間。
鎮國公着人取了礦契來,遞給莫星河。
鎮國公的臉因憤怒和屈辱而微微抽搐:“老夫的條件是:你不僅要確保政兒性命無虞,留下神醫和那個藥引,而你不許踏入我國公府半步,倘若你出爾反爾,老夫寧可玉石俱焚,也要讓狼牙修國將你們盤盤國的所有殘部圍剿!”
莫星河臉上的溫潤瞬間凍結,化作一片陰鷙的寒冰。老匹夫!竟敢如此威脅於他!
不過,神醫吃了自己給的藥,每月都會疼痛至極,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自然也不敢出賣自己。
想罷,他微微一笑,仔細將礦契看了,再揣入懷中,將桑落摔在地上,騰空而去,迅速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直到莫星河的身影徹底不見,鎮國公緊繃的身體才微微晃了一下,一股巨大的疲憊和後怕涌了上來。派去找桑醫正的人還未回來,這院子裡還埋着不能與人言的東西,要儘快銷燬纔是正事。
鎮國公強撐精神,讓人將桑落和阿水捆起來,先關在一旁。崔老夫人和谷氏昏迷不醒,大房和三房都遣人來問,鎮國公也不想將事情鬧大,便將各房的人都遣了回去。自己坐在鍾離政牀畔,望着滿臉蒼白的二兒子,不斷地催人去尋桑落來。
卻說莫星河剛出國公府,立刻着人去看禁衛的動靜。果然禁衛都撤了,今晚反倒是巡防和京兆府的人在滿街巡邏。
一道黑影上前來:“樓主,趙雲福的官轎就在前面,說是桑落走失,正帶人滿城搜尋。”
桑落不見了?
莫星河皺起眉:“派人立刻去找!務必找到桑落!”
“是!”
莫星河按住自己懷中的礦契,想着剛纔被鎮國公威脅,殺意頓起。立刻又招來一道黑影低語幾句。那人點頭,身形如鬼魅般融入旁邊暗巷。
不過一刻鐘,兩個官差帶着一個極普通的人,跪在趙雲福的官轎前。
趙雲福猛地掀開轎簾,臉色劇變,家鄉口音又冒了出來:“此言當‘爭’?!你可知誣告‘胸’貴,是何等大罪?!”
那人磕頭如搗蒜,涕淚橫流:“給草民十條命也不敢誣告啊!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青天大老爺要找的人。白日裡正好路過,看見一個人運了十來口箱子進國公府,還滴着血呢!挺嚇人的”
趙雲福的心咚咚地跳着。
早上就有丹溪堂的人來報桑落失蹤。官員失蹤可大不一樣。顏如玉還在禁足,他只能自己派人去尋。尋了一整日,毫無結果。偏生今晚國公府又出了這檔子事,也是要找桑落,弄得半夜滿城馬蹄聲。
偏此時爆出如此駭人聽聞之事.
若真是隻裝了一個桑醫正,又何必用那麼多箱子?
趙雲福思來想去,還是立刻下了令:“快!前往國公府!”
一大隊人馬即刻轉向國公府。可快到國公府前,趙雲福又愁了起來。畢竟是國公,自己一個四品官,如何能進得去?恰在此時,遠處又烏泱泱地來了一隊人馬,仔細一看,竟是萬太醫等人帶着學徒,乘車騎馬而來。
趙雲福急中生智,攔住他們,說自己也擔心國公之安危,不如一同前去!
這浩浩蕩蕩的人馬抵達國公府,趙雲福又使了心眼,讓人只說萬大夫等人到了。
果然,鎮國公一聽聞聽雖未找到桑落,卻將曾做過斷肢縫合的萬太醫等人帶來了,鬆了一口氣,立刻到院子中央去迎。
不料見到萬太醫身邊除了幾個太醫和十來個學徒藥吏,竟還跟着趙雲福和其親隨。鎮國公後脊冒起一層冷汗,勉強收拾了臉上的驚惶,將報信的下人叱了一通:“怎的只報萬太醫,連趙大人都忘了說?拖下去打五十板子!”
但人已經進來了,再將人趕走反而徒惹嫌疑。
只得打起精神,將事情粗略一說,萬太醫提着藥箱直奔主題:“國公爺,二公爺傷勢如何?斷肢何在?速速帶老夫去看看!桑醫正不在,我等只能盡力而爲,但必須立刻施救!”
鎮國公連忙引着萬太醫等人進入內室。
室內血腥氣濃重刺鼻,近二十人,將整個屋子擠得滿滿當當的,讓那氣味更無法消散。
萬太醫坐在榻邊,替鍾離政把脈。
鍾離政面如金紙,氣若游絲,下身包裹的棉布已被鮮血浸透大半。萬太醫只看了一眼,心便沉了下去。他迅速檢查傷口,又探了探脈搏,臉色凝重得能滴出水來。
“如何?”鎮國公急切地問。
“還請國公借一步說話。”
兩人走出內室,萬太醫低聲說道:“二公爺身子虛虧,纏綿病榻已久,險惡之症又遇到致命之傷,我等若強行爲之縫合,只怕他頂不過.”
鎮國公的臉刷白,不禁老淚縱橫:“萬太醫,救救吾兒.”
萬太醫沉吟許久,才長嘆了一口氣:“也罷,權當一試吧。桑醫正前些日子製出神藥‘妙娘功德膏’,我先用它拔出殘肢上的膿瘡,或許還有一線渺茫之機?只是”
頓了頓,他看向鎮國公:“也不知二公爺之前用的什麼藥,切莫相沖纔好。”
這道容易,鎮國公讓人將桑落帶了過來。
一說要脈案和醫案,桑落點點頭,往自己的小屋走,走了一半又衝萬太醫招招手:“你們自己來看。”
萬太醫立刻帶着兩名學徒跟了上去。
一進屋子,萬太醫便讓學徒守在門邊,拉着桑落到角落裡才說道:“桑大夫,我們來晚了。”
原來,桑落入國公府之前,便算到國公府勢必會尋自己前來替鍾離政縫合斷肢,故而早早留下一隻錦囊交給夏景程,要他務必儘快將錦囊交給萬大夫,請他暗中將真神醫阿古力趁着人多帶進來。到時知樹帶着阿水離開,自己則跟阿古力交換之後,跟着太醫離開國公府。
桑落行禮致謝:“多謝萬太醫施以援手。事不宜遲,阿古力可在?我儘快與他換了衣裳。”
萬太醫卻面露難色:“不曾帶進來”
什麼?
桑落準備解開斗篷的手一頓。
“顏大人他應該是生氣了。”萬太醫低聲道,“桑大夫,您可是沒跟他商量?”
見桑落抿脣不語,萬太醫搖頭。
年輕人的愛恨情仇,實在難懂。
“他讓人抱走了老朽的孫兒,說不準老朽幫你”萬太醫倒不擔心孫兒會被怎麼樣,畢竟當初在丹溪堂爲傅臨淵縫合斷肢,還是顏如玉親自到軍營將自己請回京的。但是,話還得這麼說。
桑落皺起了眉頭。顏狗!居然還用這種陰招!
這個時候還計較這些?
還以爲風靜能拖住他久一些,看來下次要用雙倍劑量才行。
反正顏如玉在,倒沒什麼危險了。萬大夫又低聲勸道:“桑大夫不如回去好好哄一鬨,我在軍營裡看得多了,不管多硬的漢子,都吃那一套。”
桑落氣不打一處來,眼看着就能全身而退了,顏狗來橫插一腳做什麼?
憤憤地面具再戴在臉上,只覺得罩着口鼻,憋悶不已。
多硬的漢子?吃哪一套?
還要自己哄?
做夢!
萬太醫不再多說,帶着人捧着脈案走出了小屋,鎮國公迎上去:“萬太醫,如何?”
萬太醫眉頭緊鎖,只低聲問:“那個藥引呢?”
見鎮國公有幾分遲疑,他也不急:“沒有就算了。”
說罷,轉過身進內室給鍾離政診治。萬太醫和蘇太醫等人看着那殘肢,紛紛搖頭:
“沒找到藥引?”
“沒有。”
“唉其實找來了,也只是萬一之機。”
鎮國公聽得這話,心一橫,還是讓人將阿水帶了出來。
趙雲福站在院中,見到阿水,立刻認了出她是上元節被拐子拐走的姑娘。桑醫正和顏大人兩人找了那麼久,將整個京兆府翻來覆去都找遍了,沒想到竟在這裡?還被當做什麼“藥引”?
心中驚疑如同海嘯般翻涌!聯想到剛纔那個百姓所說的話,一股寒意瞬間竄上脊背!他強壓震驚,面上不動聲色。
阿水被帶進內室,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萬太醫搖着頭出來了:“國公爺,時辰不對,這藥引用不了。二公爺已有油盡燈枯之兆……恕下官無能爲力了。”
鎮國公如遭雷擊,身體晃了晃,老淚終於控制不住地涌出,終是氣憤不過,抓起一旁的小凳就朝桑落砸去。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一旁的阿水撲過去擋在桑落面前,小凳在砸下來之前,被什麼東西擊做兩半,但仍有一塊木頭砸在了阿水肩膀上,立刻就見了血。
阿水吃痛,喊道:“我跟你拼了!你們這些人面獸心的傢伙!活該爛屁股爛心肝,斷子絕孫!”
她抱着鎮國公的胳膊狠狠咬下去,旁邊的人立刻上前將她架住拉開,粗魯地往屋裡拖。
鎮國公怒極:“把他們倆都給我關起來!”
“且慢!”趙雲福終於得了機會開口,幾步上前,抓住阿水,“你可是阿水?”
阿水掙脫不開守衛的鉗制,只能放聲大哭:“大人救命!我就是阿水,上元節被人拐走送到這裡,說是要給鍾離政當藥引子,要跟他做——做——那些事!”
鎮國公怒不可遏,幾次下令將阿水和神醫拖走,都被趙雲福身邊的帶刀衙役攔下。
“柺子?!”趙雲福從懷中掏出一卷畫像,唰地展開在阿水面前,“你看清楚!拐走你的,可是此仍?!”
畫像上,赫然畫着孫九孃的臉。
阿水只看了一眼,便認了出來:“是她!就是她!就是她把我迷暈帶走的!在柳河邊。當時人多,第一次沒抓住我,所以我看到她的臉,就長這樣!”
鐵證如山!
趙雲福怎麼也想不到,堂堂國公府竟然是拐賣少女的主謀?!還有那十來口箱子
“鎮國公,”趙雲福的聲音再無半分客氣,“事已至此,下官少不得就要僭越了。”
“放肆!”鎮國公目眥欲裂,鬚髮皆張,“趙雲福!區區一個四品官,竟敢要對我國公府不敬?誰給你的膽子?!”
“國公爺,有苦主指證,更有拐匪畫像爲憑!下官職責所在,還請國公爺莫要爲難下官。”
“反了!反了!給我攔住他們!”鎮國公氣得渾身發抖,一揮手,所有守衛盡皆現身。
劍對刀,矛對棍,拳對腳,一時間,院內劍拔弩張,竟成了對峙之勢。
“住手。”
一個清冷、慵懶的聲音響起。
衆人循聲望去。
只見院門處,不知何時,靜靜地立着一道身影。
那人一身濃烈如血的錦袍,在跳躍的火光下流淌着妖異的光澤。墨玉般的長髮僅用一根普通的木珠簪子鬆鬆挽起幾縷,其餘肆意披散。他身姿頎長,負手而立,狹長的鳳眸淡淡掃過混亂的院落。
顏如玉!
他身後,跟着氣息沉凝的知樹。
鎮國公心頭更加警惕:“哪裡來的狗?竟敢在本國公府內狂吠?!”
顏如玉緩步上前,豔紅的袍角拂過冰冷的雪地,走到對峙的雙方中間,看看相接的兵刃,似是要試試那兵刃是否鋒利,手指一彈,國公府護衛的劍頓時斷作兩節,叮噹一聲落在地上。
這手指……
是什麼製成的?
衆人無不駭然。
除了桑落。
“狗?”顏如玉笑了笑,“國公怎知顏某今晚帶了狗出門?”
知樹適時地一揮手,身後跟着幾名繡使,牽着幾條狗走上前來。
鎮國公臉色大變:“顏如玉!你要做什麼?!你真仗着太妃給你撐腰,要隻手遮天,陷害忠良嗎?!”
話音一落,繡使手中繩索一鬆,幾條狗胡亂竄進人羣中,在腿腳之間來回跑着,嗅着。很快就尋到了掩埋幾口箱子的地方。
“趙大人,國公爺乃國之柱石,體面不可不顧。不若由本使做個見證。就在此地,當衆挖開。若真如舉報所言,自當按律嚴辦。若一無所獲……”他脣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走到鎮國公面前,按住鎮國公的手掌,在他掌心寫下一字,“也需還國公府一個清白。”
鎮國公握了握拳,錯愕不已地看向顏如玉。
什麼意思?
他爲何要在自己掌心寫一個“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