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宇個子高,一眼就看見了鄔老太太。他是很不喜歡這個祖母的。尤其這個時候,她臉上那烏雲密佈的樣子,一看就是要發作了。
鄔宇握拳放在脣邊,輕咳一聲,想要示意桑落說話注意一些。
桑落似是沒懂他的意思,反而揚聲對衆人說道:“陽骨萎靡不振,絕非一劑藥一根針可以解決的,病患必須親自上門診治,假以時日方可治癒。”
什麼東西?陽骨?鄔老太太眉間的皺紋,深得可以夾死蚊子。她捻着佛珠的手指緊緊摳着紫檀珠子,目光泛着寒意。
“母親。”黎氏迎上前來。
“二房媳婦,這就是你說的孫媳?”鄔老太太掃向黎氏。
“正是,”黎氏上前來低聲說道,“品行還算過得去,之前去汲縣立了大功,太妃和聖人都誇讚過她,夫君說跟您回過話——”
“他只說是十一的救命恩人,我這幾日特地差人去打聽了,她爹是個閹官,又醫男病,坊間說什麼的都有!”鄔老太太冷哼了一聲,滿是皺紋的嘴脣翕動着:“十一是我嫡親的孫子,你是十一的親孃,怎能收這等下流貨色?”
黎氏當然知道,她也是不願這樣的女子嫁過來的。如今天下太平,武將之家何來建功立業光耀門楣的機會?
鄔老太太又似是寬慰地看向黎氏:“這事我仔細想過了,人還是讓老十娶吧。一來,老十還未娶親,總不好讓十一邁過兄長先娶。二來,身份也合適。”
好一個身份也合適!
老十是三房的庶子!黎氏算是看明白了。老太太哪裡是嫌桑落出身不好,明明是偏疼着三房,連三房的妾生子都要照顧到,才找了這一個藉口。
黎氏雖不喜桑落,可這時候又不肯輕易妥協:“母親,婚姻一事,講的是個你情我願。宇兒與桑大夫是有些情分在的。”
“情分?我聽說你剛賞那個女官一百兩黃金,人家可連半句推辭也沒有。下九流出身,沒見過什麼世面,談什麼情分?”鄔老太太威而不怒地說道,“我們鄔家的庶子,那也是富貴公子哥兒,她嫁過來都是高攀,還能不願意?”
鄔老太太眯了眯眼。就算真不願意,自己也有辦法讓這個桑大夫乖乖聽話。
今日臘八,太妃和聖人依着舊例將一些老臣都請進宮去過節,鄔老將軍和幾個兒子也在其中。
上山之前,她就讓鄔老將軍將老十與桑落議親的事帶入宮中。試試太妃對桑落的態度,若沒問題就請旨賜婚。三品武將之家求娶七品醫官,還有天家賜婚,這麼大的餡餅,桑家怎會不願?
一想到這裡,她脣角難得勾了起來,一副穩操勝券的樣子。
鄔宇遠遠看着這頭情形不對,快步走過來行禮:“祖母。”
鄔老太太不想他在這裡晃:“你幾位嬸嬸姑姑在施粥,你也去幫忙吧。”
鄔宇不動,反而說道:“之前孫兒在汲縣遇險,幸得桑大夫相救,這才保下一條命來。今日孫兒要陪着桑大夫在此義診。”
鄔老太太的下巴收得很緊:“祖母知道你是個知恩圖報的孩子。你娘也沒虧待她不是?至於旁的,還要從長計議。”
鄔宇一頭霧水。
一件簡單的事,還需要從長計議?
上次在汲縣時,顏如玉問過他要怎麼報答桑大夫,他回來就讓人去打聽,才知道丹溪堂是桑大夫租來的。所以就跟母親提出要盤一個鋪子,送給桑大夫開醫館。
他思慮得很是周全。每逢臘八祖母施粥都安排和尚道士超度,今年就請桑大夫來義診,也算一大善舉。到時再跟人一說桑大夫新開了醫館,病患自然就有了。
他將此事跟母親一提,母親剛開始很是不悅,反倒是父親散朝回來聽了,還笑着拍他的手,說他長大了、懂事了。又說鋪子算什麼,到時祖母看到說不定還有“別的好事”。
鄔宇還以爲剛纔那一百兩金就是“別的好事”,看來是自己想錯了。再要追問,卻被黎氏拉到一旁。
“鋪子可備下了?”鄔宇看向黎氏。
黎氏一言難盡地看着自己的好大兒:“你怎就只知道鋪子?”
那該知道什麼?黃金白兩?鄔宇畢竟年少,即便出自世家,卻也沒有那麼多玲瓏心竅。
黎氏抓着兒子低語:“婚事都快黃了,你一點都不急?”
“什麼婚事?”
“桑大夫跟你的婚事。”
鄔宇的心突突跳了起來。婚事?何時議親的?他怎麼不知道。難道這就是父親說的“別的好事”?
他立刻扭過頭去看桑落,見桑落還在給人把脈,又轉過來問黎氏:“桑、桑大夫應了?”
這是什麼表情?兩個人還沒到那一步?難怪剛纔姓桑的接黃金接得那麼自在坦然,人家根本沒往婚事上想。敢情兒子還是單相思?
“你說的送鋪子,就只是送鋪子?”黎氏怔愣着問。送鋪子這種事,不都是下聘禮的時候才做的嗎?
“是啊。”鄔宇點點頭。
黎氏一個頭兩個大,只覺得自己是腹背受敵,首尾兩難。
早知道搞什麼義診?這下倒好,別管什麼污七糟八的出身,兒子的單相思沒了着落,還要便宜三房的妾生子。
黎氏深深吸了一口氣,吐出來的濁氣都泛着倦乏和心酸,只得悄悄着身邊的人趕緊去通知鄔宇的爹。只是眼下還未到出宮的時候,也不知能不能把話帶到。
桑落的攤子被百姓們圍着。
百花樓和輕語樓的賭局,在市井之中傳得很廣,人人都想分一杯羹。如今京中最擅長治男病的大夫都說沒有藥,衆人都有些喪氣,又轉而開始討論如果有藥,哪個花魁最有可能得手。
桑落似乎很有興致,也跟着聽了一陣,零零星星地聽到幾個花娘的名字。
百花樓的紫雲、秋露,輕語樓的凝雪、彌月。無一例外的,都是腰纖,胸豐。
桑落聽得很認真,腦子裡卻浮現起馬車上藕荷色肚兜翻涌的情景。若換成花娘們的紅色,想必更加香豔。
男人的喜好,古往今來就沒變過。
倪芳芳踩着小碎步挪到風靜身邊,低語道:“你信不信,我從背影就能看出來,桑落在生氣。”
風靜看不出來。 別說背影,正面也看不出來。桑大夫明明一臉溫和地在說話,聲音比往常更加和煦輕柔。
倪芳芳掩着嘴:“她說話越輕,就是越生氣。”
所以,不是從背影看出來的。風靜默默地想着,看着鄔老太太身邊的幾個丫頭小廝過來了,她頓時渾身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
丫頭們帶着小廝,幾下就將看診的人羣給隔開,逼着他們後退了二十來步。
丫頭走到義診攤前,居高臨下地用飽含輕蔑的目光掃了一眼桑落:“桑大夫想必累了,我們老夫人請您進莊子吃口茶去。”
又硬又冷的命令,沒有半點客氣。
明明就兩步路,老太太自己不來說,反而讓丫頭來傳話,可見是要給自己下馬威的。
桑落擡起眼,越過一臉頤指氣使的丫頭,看向鄔老太太。
這老太太一看就是當家做主慣了。額間一道深深的川字紋,嘴角用力抿着,白髮梳得一絲不苟。手撐在一個丫頭的手臂上,一臉的不可捉摸。顯然是備了不少話,字字句句都如搭在弦上的弓箭,蓄勢待發,只等着自己進莊子,就要一股腦地噴出來。
“我不累,茶就不吃了。”桑落指向人羣,“病患也不少。”
丫頭眉心暗皺:“桑大夫,我們老夫人有話要說,還請入內一敘。”
倪芳芳在一旁偷偷拽了拽桑落的衣角,示意多半是談婚論嫁的事。桑落自然也猜出幾分來,偏作不懂:“莫非老夫人有難言之病?”
丫頭咬着後槽牙:“沒有。”
“那還要請老夫人等一等,”桑落看着被攔在遠處的病患,“身爲太醫局醫官,在藥師像前發過誓,凡事要將病患放在首位。”
在家中說一不二的老太太很少被人拒絕,一肚子擡高踩低、敲打人的話被堵着沒機會發出來,甚是窩火,乾脆拋開丫頭的手,冷哼一聲,走過來:“桑大夫,老身原以爲你是個懂事的,要請你單獨說話,你竟三番兩次推脫。”
鄔宇知道祖母生氣了,也顧不得許多,快步過來解圍,正巧聽見桑落開了口,語調輕輕飄飄:
“老夫人,想來您是個懂事的。我三番兩次推脫,自然是因爲不願聽您說那些話。”
“你——”鄔老太太明白了,人家壓根沒看上鄔家。這樣出身的女子,憑什麼看不上鄔家?一向被人捧慣了,陡然聽見這樣的話,讓她愈發羞憤交加,嘴脣氣得直抖,手高高揚起來,狠狠抽向桑落:“放肆!”
“祖母!”鄔宇率先擋在桑落身前,鄔老太太枯枝似的手掌重重砸在少年肩頭。
少年脊背繃得筆直,義診棚子上的積雪簌簌落在他猩紅氅衣上。
鄔老太太捻着佛珠的手青筋暴起:“好好好,鄔家竟養出你這麼個不孝不忠的玩意兒來。”
“老夫人何出此言?孝不孝的,先不提,”一道涼悠悠的聲音響起,“但是聖人和太妃,還是給了鄔家上下一個盡忠的機會。”
這半笑不笑,好整以暇的聲調,除了顏如玉還能有誰?
只見他一身絳紫繡袍,坐在四擡的轎輦上,斜斜倚着扶手,手指撐着額頭,胸前的彘獸雲鶴紋,舒展極了,一副狂放囂張的模樣。
轎輦兩側還跟着幾個緋衣繡使和宮中的內官。顏如玉一擡手指,內官執着明黃的聖旨,上前幾步,衆人立刻跪了下來。
聖旨措辭又酸又臭。好些百姓聽不懂,有人悄悄解釋道:“聖人派鄔家去北面戍邊換防。所有男丁都官升兩階,”又朝鄔宇努努嘴,“封他做了從七品的遊牧副尉。”
顏如玉笑得如一隻吃飽了的玉面狐狸:“鄔老將軍滿腔熱血,寶刀未老,鄔家忠心可鑑日月!”
狗屁忠心!戍邊換防七年,這一去,鄔家女子豈不是要守活寡七年?更何況自己年事已高,七年後,她說不定都.
鄔老太太氣得跪在地上,渾身都在發抖,越想越氣。越想越怒,徹底支撐不住,咚地一聲,倒在了雪地裡。
“老夫人這是怎麼了?”顏如玉佯作關心,卻又不讓轎伕放下轎輦,身子靠在鋪着金錢豹皮的座椅裡,懶洋洋地說道:“戍邊艱苦,鄔老將軍年近花甲,豈能無人照料?本使早已求了聖人和太妃,允准帶女眷一同前往。”
這是全家男女老少都要搬到邊境七年?!官升兩級又有什麼用?在京城裡待了十幾年,錦衣玉食慣了,北境苦寒,鳥不生蛋,蟲不拉屎,誰願意去那裡當什麼高官?
鄔家女眷們亂作一團,又不好在內官面前哭喊,強顏歡笑地取了銀子打賞宣旨的內官,這纔將鄔老太太擡進莊子去了。
鄔宇站在亂糟糟的人羣中,靜靜看着顏如玉。直覺告訴他這事與顏如玉脫不了干係。
少年回過頭看向不遠處的桑落,見桑落正盯着顏如玉看,心中微微一動,敏銳地捕捉到了一些情愫:“顏大人,此事是你進的言?”
顏如玉搖搖手指:“小烏魚,你祖父爲了給子孫謀出路,費盡了心機,哪裡需要本使進言?”
小烏魚。
鄔宇一聽到這稱呼,心中更沉。桑大夫和顏如玉都喜歡這麼叫自己,這種聯繫看起來毫不起眼,實則是一種再明白不過的牽連。
他說:“不管顏大人信不信,我原本只想送桑大夫一間醫館。”
顏如玉聞言,笑了笑:“本使自然信的。你家除了你,沒一個心思乾淨的。”
今日鄔老太太上蝶山以前,以爲能夠隨意拿捏住桑落,讓鄔老將軍入宮時將鄔家老十與桑落訂親的消息透露給太妃,還想趁機求得太妃賜婚。
好在風靜派人提前送消息給顏如玉,宴席上,鄔老將軍幾次要提,都被顏如玉阻攔,又找人旁敲側擊提到戍邊提拔之事,鄔老將軍思之再三,還是覺得靠女人,不如靠自己。
顏如玉又說:“所以,只有你的官職是本使親自求來的。你既喜歡遊歷,這一職正適合你,能助你離他們遠一些。”
也能離桑落遠一些。
他的目光越過百姓,與桑落對視。
她眉眼疏疏,眸光泠泠。只一眼,就不再看他,端坐下來,對排隊看診的百姓說:“不急,一個一個來。”
輕聲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