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突然離開,讓汲縣的男女老少有些始料未及。
可仔細一想又覺得合情合理。
周府尹就跟身邊的師爺嘆了好幾次:“桑大夫定是慪氣走了。擱誰誰不慪氣啊。”
師爺也嘆息着搖頭,看看四周又提醒道:“大人慎言。”
慎言什麼?
誰不是這麼想的?
太妃和聖人沒表示,他這個當縣令的總應該表示一下。
周府尹想得很明白。
誰都有頭疼腦熱的時候,總需要一個當大夫的朋友。再說,衛輝府處於黃河下游,又在泄洪之處,這次有山洪塌方,說不定將來還有。自己還在衛輝府當府尹,將來說不定還用得着桑落。
可他也不敢公開與太妃和聖人叫板,最多就藉着私人的名義送點東西,有了私交,其實更好辦事。
周府尹揮揮手,讓他去把夏景程和李小川給請來:“你倆知道桑大夫喜歡什麼?”
夏景程和李小表情怪異地看了看對方。
什麼意思?
周府尹殷切的看着他倆:“快說說看。你倆不是跟着她學醫術嗎?總該知道她喜歡什麼吧?”
夏景程想了想:“桑大夫喜歡蠟像。”男人的,女人的,全身的,局部的。
蠟像?
“這這這蠟像不是扎紙人送葬用的麼?”
“非也,”李小川忍着笑解釋道,“桑大夫沒事時就會做蠟像,人體內的臟腑血脈都拿顏料標得清清楚楚,還做成活動的,方便取下。”
師爺聽得直搓牙花子:“這、這桑大夫的癖好也太滲人了.”
周府尹思索一陣,甩甩頭。這個他做不了。
“別的呢?”他又問,“喜歡吃什麼,喝什麼,玩什麼?”
“別的也沒什麼了。桑大夫就愛鑽研醫術。”
周府尹揮了揮手,示意他二人離開,又叮囑了一句:“別對外說。”
夏景程跟李小川從府尹的屋子裡出來,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你說,府尹大人爲何悄悄打聽桑大夫的喜好?”夏景程回過頭再看了一眼,又湊在李小川耳邊低聲問。
李小川心思活絡:“別是看上桑大夫了?”
夏景程一聽就急了,甩着袖子往外走:“他臉上褶子都能擠出好幾十條了,怎麼還想吃這一口?要我說,桑大夫就該早點跟顧大人把事辦了。省得被這種老賊惦記。”
李小川不樂意了:“怎麼跟顧大人呢?明明是顏大人吧?你不覺得桑大夫跟顏大人有些不一樣嗎?”
夏景程感覺自己掌握了第一手線報:“你有所不知,上次桑大夫跟顧大人相看,我就在旁邊。看得清清楚楚的。抹了胭脂,還簪了花。”
他努努嘴:“你見過桑大夫塗抹胭脂嗎?後來過生辰,不就請了顧大人來。”
“可是生辰的時候,顏大人也在啊!”李小川跳到夏景程面前,擋住他的路,一激動,聲音越發大了,“桑大夫這次爲什麼來汲縣?顧大人可不在這兒。”
夏景程很是不屑的樣子,擺擺手:“你忘了,顏大人找桑大夫看診呢。能看什麼診?”
一句話,正中要害。
李小川語結,半晌說不出話來。
夏景程忽地覺得後脖子涼颼颼的,一轉頭,看見顏如玉正一身紅衣地坐在東廂房內,門大大敞着,泛着寒意的目光就這麼直直地迸射出來。
一旁的知樹走了出來,也是冷着臉:“進來。”
夏景程和李小川縮了縮脖子。挪着小步伐進了東廂房。身後的門“砰”地一下,合上了。嚇了兩人一大跳。
兩個人連忙垂下頭,如芒在背地站着。
顏如玉放下卷宗,盯着兩人看了好一陣,才涼涼地說道:“當官了,嗓門也大了。”
見兩人不說話,他斜睨着夏景程:“公然議論他人的婚事,你與顧大人很熟嗎?”
夏景程再魯鈍,也聽出了這話裡的陰陽,連忙道:“不熟,完全不熟。剛纔是胡謅的。”
李小川點頭附和:“是周大人剛纔私下打聽桑大夫的喜好,我們倆就順嘴說着玩。桑大夫斷不能讓那個老頭給佔了。”
聽了這話,顏如玉面色稍霽,嘴上卻繼續陰陽着:“如今你們也是有品階的官了,我這個毫無品級的指揮使,自然也不敢指摘二位大人說什麼做什麼。”
夏景程和李小川齊齊擺手:
“顏大人,您這說笑呢。”
“而且,我與小川已經商量過了,太妃和聖人下旨,不好當面辭官,等回了京城,我倆就去太醫局和熟藥所裡露一面,再想法子辭官回丹溪堂去。”
顏如玉拾起卷宗來,恍若隨意地問道:“好好的官不當,怎麼要回丹溪堂去?”
李小川苦着一張臉:“顏大人,我和夏大夫就是桑大夫身邊的學徒。這次朝廷賞罰不公,我倆要這個時候領了官,這輩子都擡不起頭來做人了。”
夏景程也道:“我家雖盼着我光耀門楣,但要我頂着桑大夫的功勞,那是萬萬不可的。這官當起來良心難安。”
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
“有你二人這番話,也不枉她傾囊相授。”顏如玉這才用正眼看向他二人。給知樹遞了個眼色,示意他拿出一卷紅布來,“那這東西,你們就可以拿去.”
二人剛要接過去,他的手按在布上,目光慎重:“誰給你們的?”
二人會意地握着布:“我們自己。”
——
京城。
桑落的問題嚇了桑陸生一哆嗦:“我不是。閨女你別亂猜。”
是與不是,其實一看就清楚了。桑落幾乎可以肯定,那個剛剛被切的喜子一定是鶴喙樓送進宮裡的眼線,大伯這麼主動,非常的反常。多半也是鶴喙樓的。
爹幹了這麼多年的刀兒匠,很可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替大伯送了不少鶴喙樓眼線進宮去。
桑陸生想到了莫星河那陰森森的臉,不由地遍體生寒,又害怕桑落追根究底地問,他一邊說一邊往外走:“我去將喜子的東西準備一下,剛纔好像油溫不夠高。閨女,你快回顏大人府中去吧。這裡你少回來。”
“今日天色不早了,又下着雪,我明日再走。”
桑陸生看看外面的雪,只答了一聲:“也好。”
第二日一早,雪不但沒有停,反而下得更大了。
像是上天撲簌簌地抖着棉絮一般。
桑落睡了一個好覺。爬起來看看窗外,決定等雪小一些再去丹溪堂。
她將牀榻旁的地磚撬了起來,仔細數了一數銀票,這半年下來,竟有千兩之多。可算是大小發了一筆橫財。 她將銀票壓了回去,地磚放好。左右閒着無事,她將之前宮裡內官來下大訂單時留下的模子取出來,冰天雪地,蠟像冷卻得很快。不過兩個時辰,她倒了好幾個“玉字輩”的蠟像。
原本也是見慣不怪的物件,又是她親自雕的模子,偏偏這一次,桑落拿着那蠟像,竟覺得有些罪惡感。
當初雕“玉字輩”的模子時,還不知道顏如玉就是當年那個少年,只是想着要報復顏如玉對自己的種種惡行,所以做得誇大又帶着點別有用意的醜陋。
如今,再要說這個是“玉字輩”,卻也不能夠了。
上次顏如玉中了媚毒,她淺淺地觸診了一下,但那屬於病態,不能算正常狀況。
這樣想着,她有些心慌。
那天在山洞裡,顏如玉反反覆覆阻止她觸診,可別是被自己三倍藥量下去,出現了什麼不便與人說的症狀。
她深吸一口氣,甩甩頭。
門外突然響起一個婦人尖利的嚎哭聲:“黑心肝的刀兒匠,害死了我兒子!”
桑落推門便見是昨日那個婦人,她癱坐在雪地裡,拍着大腿嚎哭起來。懷裡摟着一具青紫的小身子,看那僵白的臉,就是昨日那個叫“旺財”的孩子。
桑落心中微微一緊。桑陸生要去理論,被她攔住。她攏着大氅踩在了雪地裡。
“昨日還活蹦亂跳的娃,送到你們這裡來,偏生不給淨身!”婦人看見有人來了,立刻來了勁,嚎哭的聲音愈發地刺耳尖銳:“你們賠我兒子!賠錢!”
“淨身有生死文書,生死由命。”桑落居高臨下地看着婦人,足尖在雪地裡碾了碾雪粒,“既然沒有淨身,我們爲何要賠?”
“毒婦!”婦人聞言發了狂,隨手抓起雪塊就往桑落臉上砸:“如果不是爲了來淨身,我兒怎麼會受凍?不受凍,又怎麼會死在這回家的道上?”
風靜立刻飛身出現,一柄長劍挽了幾個劍花,擋住了雪塊,最後利落地落在了婦人的咽喉上。
一見到劍,那婦人頓時啞了嗓子,抓着雪的手就這麼僵在半空。
桑落的目光落在旺財的臉上。
這孩子昨日雖然高熱卻不致死得這麼快。
她蹲下身,要伸手去檢查。婦人心虛地抱着旺財躲閃着,卻又礙於咽喉處的長劍,不敢再退。
桑落翻開旺財眼瞼,指尖觸到頸側時忽然頓住——根本不是凍死的!
像是用力抓過什麼,指甲劈了,甲縫裡還沾着泥土的碎屑。咽喉處卻詭異地腫脹發亮,她順手探向旺財的身下,兩顆附件出現了萎縮。
“昨日你給他餵過什麼?”她猛地攥住婦人手腕。
婦人梗着脖子死不承認:“我能做什麼?一點錢都沒有,我能喂他吃什麼?!就是從你們這兒出去,就死了。”
桑落眯了眯眼,站起來:“風靜,立刻告官。請仵作來驗屍。我懷疑有人用雷公藤毒殺幼兒。昨日到現在,時辰不多,腹中必然還有藥物殘留,只需剖開一驗便知。”
一聽這話,那婦人嚇得抱着旺財的屍首,坐在地上不住往後退:“我、我、我就是給他弄了點草藥。沒、沒有什麼毒的!”
說完,將旺財的屍首向前一拋,婦人跌跌撞撞地溜了。
風靜得了桑落的眼神,示意暗處的一個風字輩跟了過去。
“那是個人販子,抓了就送官府。”
“是。”
桑落蹲下來,替旺財整理了遺容,又站起來對風靜道:“找個地方,將他埋了吧。”
“是。”
桑落有些低落。
昨日她就懷疑了,有哪個當孃的能在孩子病重時,還想着淨身送進宮去呢?剛纔婦人跑走時,還拋下屍首,更加確定了這一點。
穿越四年,見過太多這樣的事。她本該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但終究還是站在雪地中,發出無聲的沉沉的嘆息。
桑陸生知曉自己這閨女的面冷心柔,最是看不得這樣的事,忍不住拉着她進屋取暖,寬慰她道:“真要進了宮,興許也熬不過兩個月。那裡面是真吃人不吐骨頭。”
桑陸生見桑落身邊有風靜這樣的高手,心中也穩妥些,便留下桑落躲過這場雪再走。
過了兩日,雪停了。
天地一片刺眼的素白。
許是鶴喙樓練的身子好,又許是刀口收得小,加上桑林生的藥和鍼灸起效,喜子精神很好,沒有出現高熱,他甚至可以下地走上兩步。
桑陸生將油封好的肉拿了出來,當着喜子的面,將肉身放入了蠟像裡,塞了一張紅色的紙條給喜子:
“將來你老了,要歸家的時候,就來尋我們,取這個喜盒。落葉歸根,這是當內官的規矩。”
喜子嘴脣蒼白,對於蠟像露出了很是怪異的神情:“怎麼這麼長?”
桑陸生訕笑了兩聲,覺得這孩子懵懵懂懂的:“你還小,不懂,這是當內官的念想。將來你就明白了。”
桑陸生看向桑落:“一會兒你掛?”
桑落搖搖頭。
桑陸生也沒強求,找出紅布將喜盒仔仔細細地纏好了,讓喜子自己封好喜盒,再去喜房裡掛。
桑林生攙扶着喜子跟去了喜房。
桑落沒有跟去,她只是斜斜地靠在門邊,聽桑陸生唱的那幾句詞:
“紅塵斷,宮門喚,一升保平安,
飲酴醾,踏金履,再升織官錦。
棲鑾下,誦羽檄,步步踏青雲。”
門外漫天漫地的白,襯着這幾句詞,極其的蕭瑟悲切。
桑落一時間也有些發呆。
只聽見喜子問道:“這詞是何來歷?”
是了。桑落回過神來。
這幾句詞,她第一次聽時,就覺得很別緻。完全沒有下九流的市井俗媚,遣詞用句都透着書卷氣。桑陸生是個刀兒匠,哪裡懂得這文縐縐的詞?
可她一直沒問過桑陸生歌詞的來歷。
桑陸生先是一愣,憨憨地一笑:“這可是我爹傳給我的詞,閹官唱詞就那麼幾句,我爹用了一輩子,我也用了一輩子。”
刀兒匠的手藝是父傳子,子傳孫。唱詞自然也是。
桑落忽然意識到,芮國才十六年,這個詞竟是沿用了前朝大荔國時的。(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