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的手指撥動瓶塞好幾次,纔將“不倒翁”的瓶塞打開。
這瓶藥她很早就備下了。
“不倒翁”,本質是一種麻醉劑,也是抗心率失常的藥物,如此神藥,卻不能口服。
喝下去會有什麼結果,她再清楚不過。入口之後,首先會口周刺痛、舌頭麻木,緊接着咽喉和食道都會失去知覺,再往後就是吞嚥、呼吸困難。就算這一關過了,也極有可能出現頭暈、耳鳴、嗜睡、甚至抽搐或意識模糊,最後心動過緩,心跳驟停
孔嬤嬤那天不就說要跟自己賭一把?
那就賭吧。賭贏了,不但可以穩住眼前的手術,還可以穩住顏如玉。呂蒙不能殺。至少,不能由顏如玉來殺。
她是現代人,總不能輸給一個古人。
“桑大夫?”萬太醫得不到她的準確回覆,不敢下手。一擡頭,看見桑落面色已經泛着青紫,暗道不好:“你怎麼了?”
桑落搖搖頭:“先等等。”
流着血還能等?
院中有人刻意掩嘴,卻又用不低的聲音假作私語:“你看,說得天花亂墜,到這時候就露餡了。”
“我從醫數十年,師從孫聖之十九代玄孫,熟悉大小脈象二十八個,可沒聽過什麼動脈,靜脈。靜脈?呵,脈要是不動,人不就死了嗎?”
“譁衆取寵而已。”
這幾人正笑得放肆,忽地覺得自己膝蓋窩一痛,撲通、撲通、撲通地接連跪倒在地。三人四顧查看,卻沒看見誰在動手。剛爬起來,膝蓋窩再次被什麼擊中,三人又跪倒在地。
倪芳芳看了一眼身邊的知樹,後者面無表情,站如松柏,紋絲不動。
她眼花了?
柯老四突然走過來,對顏如玉道:“公子,桑丫頭不對勁。”
顏如玉當然知道桑落不對勁。他一直定定地望着她,將她的一舉一動盡數收入眼底。看着她倚在風靜身上,也看着她將一個小小的瓷瓶握在手裡。
她還是要鋌而走險,用“不倒翁”。
眼看着她拔掉了瓶塞,柯老四大喊一聲:“桑丫頭,喝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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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喊,忙着製藥的李小川和夏景程跑了出來,也喊了起來:“不能喝!桑大夫!”
幾個人急得要命,忍不住站上臺階想要衝進去,卻見桑落衝他們擡起手,示意他們莫急。
她從案上取了一根細細的針,蘸滿“不倒翁”,飛快地刺入了自己的心口。衆人無不倒吸一口氣,還未反應過來,她將帶血的針拔出再次蘸滿“不倒翁”刺入皮膚。
顏如玉瞳孔驟縮,只覺得那一根針直直插入了自己的心臟深處,叫他喘不過氣來。
知樹握緊了拳頭,走到顏如玉身邊:“公子!屬下去把孔嬤嬤抓來!”
樓主抓不得,孔嬤嬤總能抓來,想盡辦法磋磨,就不信她不給解藥!爲了桑大夫,拼個命又如何?
顏如玉卻道:“不可。”
且不說孔嬤嬤會不會給真的解藥,眼下桑落沒有選擇飲下藥液,可見她有所顧忌知曉輕重。傅臨淵這麼一個腌臢之輩,也不值得她爲之付出代價。
他眉心微動,餘光一閃。
有人朝着竈房去了。
知樹立刻跟了過去。
不過兩下就將棚下試圖將製藥方子偷走的人給抓住,卸了兩條手臂,再用麻繩捆得死死的,派了一個心腹盯着。
堂內。
所有想要過來關心桑落的人,都被風靜給攔住了:“桑大夫說了,各司其職,不得擅離。”
桑落坐在椅子上。衣襟微微敞着,咽喉到鎖骨已經密密麻麻扎滿了針眼,一顆又一顆的血珠冒了出來,再匯聚在一起,最後浸入衣襟。
過去了半柱香,竟還是昏昏沉沉的。除了心口那一點點麻木,沒有任何變化。
依靠皮膚吸收藥效太慢了。
還能怎麼辦?
絕對不能輸!
快想想,還有什麼路徑可以給藥?難道十數年的醫都白學了嗎?
不能通過消化道、不能通過皮肉、也不能靜脈注射
桑落只覺得腦袋越來越沉,世界五光十色,歪來歪去。
她的目光落在傅臨淵赤裸的白花花的下半身.那兩條腿白得讓她眼暈,亮得讓她心慌,險些要吐出來。
忽地,她用力擡起頭再看向那兩條腿。
是了,還有一個辦法。
骨髓腔給藥。
怎麼把它給忘了?骨髓腔給藥,效果堪比靜脈注射。只要——
她轉過身,撩起衣襬,露出了左側蒼白的肩頭,吩咐風靜取來烈酒,替她擦拭消毒,再從案上抽出一根長長的青頭針,將它徹底塗滿“不倒翁”,將針頭交到風靜手中:“來,扎這裡。”
風靜握着針不敢下手。
這是骨頭,怎能隨便扎?這是他們給人上刑時纔會做的事。
“風靜,救命。”桑落說完,捏住袖子塞入口中。
風靜一狠心,又快又準,將青頭針插了進去。
!!!
“唔——”
剎那間,劇痛傳來,桑落死死咬着袖子,鑽心的疼從肩頭蔓延開來,再席捲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幾乎暈厥過去,卻又因爲太疼而無法暈厥。
“桑落——”倪芳芳哭喊起來。
隔着這麼遠,她都能看見桑落的皮肉因疼痛而抽搐着。
李小川和夏景程兩人緊緊挽着手,生怕此時闖進去,反而耽擱瞭解毒。
院中衆人一時間忘了此時是在做什麼,無不屏氣凝神地瞪着眼前這近乎“自殘”的景象。
太可怕了。
自己扎自己骨頭。
昔日有關公刮骨療傷,可那是傳說,沒有人見過。而這十幾歲的小姑娘,光着胳膊,活生生地,讓人拿着那麼長的針,直往骨頭裡扎。
她真是大夫嗎?
還是沙場上殺紅眼的不怕死的士兵?
桑落肩頭的針泛着一陣青光,就這麼挺在那裡。
丹溪堂內,落針可聞。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見背對着衆人的桑落開口說道:“替我拔出來吧。”
聲音明顯清亮了許多。
衆人的目光齊齊聚在她的身上。
她按住肩膀,一點一點轉過身來。
脣色不再是紫色,恢復成淺淺地櫻紅,連剛纔混沌的雙眸也顯得有了一些神采。
桑落的目光落在石榴樹下的紅衣公子身上。
似是俏皮地眨了眨眼。
顏如玉這才記起自己還需要呼吸。
血從他指縫一點一點滲出,滴在鞋邊的泥裡,他不自然地鬆開手,浸滿鮮血的玉蟬碎了一地。
最後,回給她一個如釋重負的笑。
桑落抿抿脣,再看向眼前這個兩個傻乎乎挽着手站立的年輕人:“李小川,夏景程,爲何偷懶?”
兩人立時神色一鬆,哽咽着:“我、我們這就去!”說罷就往人羣外鑽,剛鑽了一半,被知樹攔住。
面無表情的知樹將被盜走的方子塞在兩人手中:“再丟,自己追。”
丹溪堂內,傳來桑落澄明的聲音:“蘇太醫,還愣着做什麼?沖水,我才能看得清。”
蘇太醫這才醒過神來,繼續手中的動作。桑落的左手尚不能動,只能用右手握着一個長針指點:“萬太醫,來,先夾住兩端,知道怎麼縫嗎?”
萬太醫在汲縣練過手:“對角縫四針。”
“極好。”桑落點點頭。
萬太醫一邊縫一邊問:“桑大夫,爲何要用頭髮而不用蠶絲?”
“頭髮縫線的好處是不用拆線。”
蘇太醫又問:“要是這個縫上能用,豈不是能縫別的?”
桑落常常遇到這樣的問題,她眨眨眼說道:“蘇太醫要是喜歡,可以縫個別人的上去,也可以縫個騾子的上去。”
蘇太醫老臉一紅。
天知道他想問的不是這個.他想問的是手指、胳膊.
桑落能開玩笑了,可見身體是好多了。
站在院中的傅郢這纔有了勇氣開口:“躺着的是我父親,你們能不能晚些閒聊?”
話音一落,四周等着聽的太醫局衆人齊刷刷地瞪向他,示意他閉嘴。
傅郢老老實實地閉緊了嘴巴,不敢再發出半點質疑聲。
萬大夫道:“桑大夫,你看如何?”
桑落點頭:“現在鬆開兩端的夾子,試試血脈是否通了?”
萬大夫小心翼翼地去掉夾子。
夾子一鬆,血管充盈。
身邊的太醫們紛紛笑道:“成了!”
“真的連上了!”
“曠古未見之事啊!”
桑陸生最是得意。蒙面的白布上還有剛纔擔心桑落時留下的淚痕,一對濃眉此時在額頭上高高低低地飛着:“我閨女!我閨女!她說行,就一定行!”
院子裡,瘍門之人有些等不住了,也不知誰率先開了口:“桑大夫,能不能讓我們看看?那個什麼脈?長什麼樣子?”
“對啊,你說的動脈,長什麼樣子?”
“什麼叫成了?讓我們看看可好?”
桑落搖頭:“不可以,你們沒消毒,等下次。”
下次?
誰還天天斷陽骨給人縫啊?
“看見沒?別熱臉貼人冷屁股,”王醫正冷嗤道:“什麼成不成的,鬧什麼?別影響人家縫那個脈,到時候不能用,可都怪你們!”
他揹着手走到跪在地上的三個人面前:“跪着幹什麼?起來看看,桑醫官是如何‘妙手回春’的。將來你們也給人縫去。”
也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抄着手笑:“王醫正,你急什麼?別是怕桑醫官真給人治好了,叫你把醫正的位置讓出來啊?”
王醫正冷着眼看他,小眼睛冒着絲絲寒氣:“我急了嗎?笑話!那你說說,醫聖的話莫非是錯的?”
那人訕訕地閉了嘴。
太醫局裡立着醫聖的雕像,他們每日祭拜,自是不敢不敬。
怎能質疑醫聖的話呢?更何況瘍門的人誰又沒試過縫些東西?自然都知道是什麼結果。
剛纔高漲的信心,此時又消弭下去。
天色暗下來之前,手術結束了。
傅臨淵幽幽醒來時,只看見一羣人正圍着他看。
他緩了好半天,纔想起來自己怎麼會躺在這裡。下半身火辣辣的疼。眼淚疼得嘩嘩直流,可他根本顧不得疼不疼的,嘴脣不住翕動:
“接上了?真接上了?”
四周圍觀的人點點頭:“接上了。神乎其技啊!真接上了!”
“這樣的手法,還是第一次見。”
“縫得如此漂亮,萬太醫果真名不虛傳。”
漂亮?
傅臨淵迫不及待地擡起頭去看。
他頓時泄了氣,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只揪着一旁發呆的傅郢問:“快幫爹看看,真縫回去了??”
傅郢搖頭,淌着淚:“沒有,爹,都在。一點不少。”
傅臨淵卻還是不放心,自己伸出手去比劃了一番,好像的確沒短。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柯老四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湯藥過來,塞給傅郢,沒什麼好臉色地說:“喏,餵你爹喝了。”
柯老四又轉過頭去,將圍着桑大夫問的一干人等轟開:“桑大夫身體極爲不適,你們莫要再問了,走吧走吧。”
衆人也覺得有理,三三兩兩地要走,王醫正也混在其中,準備趁着人多儘快走了,免得被人追問。
豈料,丹溪堂的門被知樹砰地一聲關上了。
衆人很是不滿,畢竟都是有身份有官職之人,這樣被關在院中,與囚禁無異。
“諸位且不急着走。”身後響起一道慢悠悠的聲音。
衆人回頭一看,一身紅衣的顏如玉坐在石榴樹下,腳邊散着碎掉的玉石。
知樹將剛纔偷盜製藥方子的人提溜了上來,扔在了院中,好巧不巧,正好落在王醫正和林醫官的面前。
知樹擡起腳,踩在那人後背:“此人剛纔偷盜桑醫官藥方,被我抓住。卻不知是你們哪個所的人?”
說着他腳尖一用力,踩得那人後背脊骨咔咔作響:“擡頭,叫諸位大人認上一認。”
那人吃痛,被迫揚起了下巴。
見無人回答,知樹的目光如利劍一般掃過衆人的臉:“可有人認識?”
顏如玉淡淡開口:“那就問一下他認識誰。”
知樹再次用力一踩,似乎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那人嗚呼唉喲地喊了起來:“林醫官,林醫官,快救救我。”
林醫官連忙擺手:“你莫要胡亂攀咬!我如何認得你?”
那人疼得涕泗橫流,嘴裡胡亂喊道:“林醫官!你說王醫正讓你派小人將藥方偷走,怎麼現在又不認了?你們不能過河拆橋啊!”
王醫正聞言,小眼睛眯了眯:“太醫局裡誰不認識本官和林醫官,你這麼攀咬,又意欲何爲?”
他又不解恨地上前踩住那人的手指:“說!誰讓你誣陷本官的?桑醫官的藥方,於本官有何用處?”
那人不住吱哇亂叫:“林醫官,不是你說桑大夫在研製魚口病的藥方,要小人仔細盯着些嗎?你們不認賬,那別怪小人不客氣!”
王醫正後槽牙咬得嘎吱作響:“大膽!魚口病本就無藥可治,你竟這樣胡說,可見背後是人指使!快給本官帶回太醫局,仔細審上一審!”
“王醫正,”顏如玉緩緩站起身來,“人是本使抓的,你要帶走,可說不通。”
“指揮使大人,此人不過一個小吏,連品級都沒有,可送不到直使衙門。”
顏如玉點點頭,似乎很認同王醫正的話。
他背過身,暮色將他高大的身軀籠罩。
忽而,他轉過頭,勾脣一笑,如一頭嗜血的豹見到了獵物,迅速露出致命的尖利爪牙:
“來人,將王醫正和林醫官帶走,關進直使地牢,慢慢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