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口箱子被挖出來了。沒有上鎖,蓋子一掀開,濃烈的腥羶氣瞬間瀰漫開來!
半扇豬肉,一顆牛頭。
鎮國公剛想鬆一口氣,就聽見一旁的繡使道:“這口箱子卑職檢查過。”
趙雲福眉頭緊鎖:“繼續挖!”
知樹搬來一把椅子,讓顏如玉坐下來,也不知從哪裡變出來一盞熱茶,奉到顏如玉手中。
裝腔作勢!
桑落默默地站在角落裡,看着顏狗捧着茶盞,熱氣氤氳着他的狗臉。
顏如玉淺啜了一口,才擡起頭來道:“知樹,給國公爺和趙大人也搬椅子,坐下來。免得站久了腰疼。”
狗裡狗氣!
這句話是鎮國公心裡罵的。第一箱開出來不是人,讓他微微鬆了一口氣。
屋裡兒子徘徊在生死之間,院裡國公府徘徊在存亡之間,叫他如何能安心坐得下來?
“不用!既然顏大人要挖箱子,就快些挖了,也好還我國公府一個清白!”
顏如玉點點頭:“繼續。”
第二口箱子也挖了出來,緊接着第三口……第八口,第九口。
別說狗了,院子里人人都聞到了肉的腐爛味。
繡使們站在箱子旁,等待着顏如玉的命令。
顏如玉將茶盞放在一旁,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走到桑落面前:“一共九口箱子?”
桑落跪在地上,垂着頭低低“嗯”了一聲。
“大點聲,本使聽不見。”
面具下,桑落的後槽牙都快咬碎了:“是,只有九口箱子。”
別人察覺不到,她還能不知道顏狗的德性?
他根本不急着開箱,說這話時,還帶着點取樂的意味。現在回想早晨搬箱子入府時,繡使就太過輕易地將箱子放進府。不用說,他一定早換了箱子裡的東西。
“做什麼用的?”玄色下的靴子在她眼前站定。
“祭祀。”
“用什麼祭祀?”顏如玉還蹲了下來,故意問道,“人,還是牲畜?”
演!繼續演!
狗男人。
她啞着嗓子回答:“藥。”
人可以入藥。牲畜亦可入藥。天地萬物皆可入藥。
唯有他這個狗不能入藥!
“哦——”顏如玉拖着長長的尾音,慢條斯理地下令:“開箱。”
箱蓋子一個一個地掀開,
豬、牛、羊。
雞、鴨、鵝。
死魚、爛蝦。
就是沒有屍體!
鎮國公死死盯着那些敞開的箱子,緊繃的心絃驟然鬆懈。
劫後餘生的慶幸和被愚弄的荒謬感讓他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他這纔看向顏如玉,原來……那個“安”字,是這個意思!
顏如玉卻沒有準備放過桑落的意思:“神醫,這死魚爛蝦也能入藥?”
桑落眼角抽了抽:“祭祀之藥自然與尋常不同。”
“哦?”顏如玉好像真的好奇,愈發認真地追問,“有何不同?”
她怎麼知道?
桑落開始胡編亂造起來:“祭祀天地之藥,要有返璞歸真之根,則須取濁氣下沉之物。”
見四周衆人都聽得認真,顏如玉也等着她說下去,她只得硬着頭皮繼續編:“腐肉可驅邪破煞。魚蝦可引陰煞入土,豬牛之腥羶,乃是人間煙火濁氣之極。”
顏如玉聽着這通胡謅,脣角隱隱彎了一下,依舊用懷疑的語氣詢問:“哦?那這雞鴨鵝,又作何解?”
“雞司晨,引陽氣初升;鴨掌水,定陰煞波瀾;鵝頸長,勾陰陽兩界。”桑落信口拈來,越說越順,“此三禽齊聚,方能定住這祭祀之陣的乾坤輪轉,令邪煞之氣……有來無回。”
她頓了頓,似乎覺得不夠,又補充道,“此乃‘腐中生新,穢裡藏真’的至理,非尋常醫道可解。”
說完,她淺淺舒了一口氣。
可算是胡亂圓回來了。
就在這時,萬太醫一臉凝重地快步走出,衝着鎮國公沉痛地搖了搖頭:“二公爺他.”
鎮國公渾身一震,跌跌撞撞地衝了進去。
不多時,屋內傳來一陣淒厲的哀嚎:“政兒——”
院子內外,國公府的人盡皆跪了下來。
顏如玉沒有半分準備進去看鐘離政的意思,只站在桑落面前,示意繡使將箱子逐一搬出去,將指認桑落埋下屍首的管事帶走,最後讓知樹取來鐵鐐,套在桑落手腳上。
桑落只覺得雙腕和腳踝猛地一沉,這重量讓她幾乎站立不穩。寬大的黑袍遮掩下,她咬緊了牙關,心中將顏如玉罵了千百遍。
趙雲福揮手:“相關仍等一併帶走。”
阿水捂着肩膀的傷口,看着桑落被套上鐵鐐,心中萬分焦急,跟在顏如玉身後想要解釋,顏如玉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徑直邁開步子大步向外走。
桑落拖着手鐐腳鐐,邁着沉重的步子,剛走出院門,鎮國公追趕了出來,佈滿血絲的老眼撲向她:“這妖人使用妖術,害了我兒性命,必須留下!我必親自將其碎屍萬段!”
“國公爺!”顏如玉身形一晃,便擋在了鎮國公與桑落之間。他一手看似隨意地搭在鎮國公衝來的手臂上,那枯槁的手臂便如同被鐵鉗箍住,無法前進半分。再順勢將他帶到幾步外的陰影角落:
“國公爺可曾想過本使爲何知道箱中沒有屍體?”
鎮國公滿腦子混沌,哪裡想得明白。
“太妃早已洞察鶴喙樓栽贓之計,命繡使暗中截下屍首,調換了箱子。此舉只爲引蛇出洞,揪出幕後真兇,更爲了保全國公府清譽。”
顏如玉繼續道,“神醫與鶴喙樓必有牽連,乃關鍵人證。本使必須將其帶回直使衙門,嚴加審訊。唯有徹查此案,揪出真兇,方能證明國公府與此事無涉!屆時,阿水入國公府的事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國公爺三思。”
鎮國公漸漸回過神來。
阿水算什麼事?是他那個不省心的孫女鍾離琬!若真徹查下去,牽扯出莫星河是鍾離琬引薦的,再扯出自己用礦契換兒子……
“鶴喙樓狡詐,不怪國公爺被其設計入局,”顏如玉緩緩放下手,又道:“二公爺的後事還等着國公爺操持。還請節哀。”
鎮國公頹然點頭:“……一切……但憑太妃做主。”
顏如玉頷首,不再多言,與趙雲福帶着人離開了國公府,與趙雲福說定次日到直使衙門一同審理此案,又讓繡使強制將阿水帶去治傷,再送回家。
趙雲福累了一宿,早已精疲力盡,正要躬身上轎,忽地又問:“顏大仍,桑醫正下落仍舊不明。這可如何是好啊?”
顏如玉已上了馬車,對候在車中的顧映蘭挑挑眉。顧映蘭只得挑開車簾對趙雲福道:“趙大人,在下有個江州同鄉家中有急症,昨日就將桑醫正請去看診了。”趙雲福拍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我可真受不得再丟一個女娃子了。”說罷上轎而去。
顏如玉示意知樹駕車去直使衙門。
顧映蘭從車窗看出去,正好看見一身黑色斗篷,頭戴面具的桑落,心中起了疑:“顏大人指揮使如何提前知曉那箱中會是……”
顏如玉又是那一副半醒半寐的姿態:“本使早就命人盯着城中屠宰坊。今晨,就有人從其中一個運出幾隻箱子。本使手下蹲守的人截了,便知這些箱子是要栽在國公府二公爺頭上的血債。”
顧映蘭也是個聰明人。
阿水被國公府當做藥引。她活着,就能引人去查。到時只要翻出剩下的十八具屍首,鎮國公府難以自證清白。再加上鶴喙樓設下的這一局,禁衛若再出動,後果不堪設想。
只是
顧映蘭看向顏如玉:
鍾離政還是死了,顏如玉又在現場,但沒有留下任何把柄。
不僅如此,還藉着三言兩語和一堆臭肉,將一場驚心動魄的栽贓化解爲繡衣使者的功績,更替太妃穩住了國公府,甚至將自己與鶴喙樓撇得乾乾淨淨。
可怕的對手。
馬車停在直使衙門前。
車簾掀開,兩人下了車。顧映蘭看着戴着鐵鐐的身影,心中疑慮更甚:“桑落呢?”
顏如玉整了整衣袖,睨向顧映蘭,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裡,帶着一絲毫不掩飾的嘲諷:
“桑落?她不是被顧大人您‘請’去替同鄉看診去了嗎?”
說罷,他轉身朝衙門內走去,揚聲吩咐知樹:“去,把本使新得的那根鞭子取來。”
正要跨進直使衙門的桑落,聽見這句話,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知樹心底升起一絲愧疚,但不多。默了默,老老實實地去取了。
“吱呀——”
沉重的鐵門在桑落面前緩緩打開,繡使將她推了進去,再將刑訊房內的蠟燭點燃。
屋中央懸掛着的四隻粗粗的鐵環,兩隻環高,兩隻環低。
“新設的刑房,我還沒來過,”其中一人指着鐵環對另一人說:“這刑具當真新奇!說是將犯人四肢穿進去,懸在半空,頭衝下,不出半日,不用動刑就自然招了。”
“這種適合要交還屍首的,免得留下傷痕說我們刑訊逼供。”另一個人頗有些經驗,“別看這種刑具不出血不傷筋不動骨,實則厲害着呢!”
兩人看向一身斗篷的桑落:“今日算便宜你了,全是新的。”
顏如玉冷眉冷眼地站在門外,手中把玩着一隻長長的木盒,“出去。”
“是!”繡使們立刻退了出去。
沉重的鐵門閉合,將內外徹底隔絕。
狹小的空間裡,只剩下他們兩人。空氣凝滯,燭火一動不動。
顏如玉把玩着木盒一步一步逼近,桑落下意識地一步一步後退。
看他冷若寒霜的臉色,是真生氣了。
她不由在心中大罵顏狗不識好人心。
顏如玉沉着一張臉,伸手勾着鐵鐐將她扯到眼前,慢條斯理地將雙手的鐐銬解開,再分別套在高的兩隻鐵環中,順便揭掉她臉上的面具。
上次是鬧着玩的,這次是動真格的了!
“顏如玉!”桑落想起剛纔兩個繡使的話,心中隱約有些畏懼,雙手動彈不得,想要擡腿去踢他,腳踝間的鐵鐐太沉根本使不上力。
顏如玉似是看穿了她的企圖,只冷哼一聲,將木盒打開,取出一根鞭子。那鞭子手柄如串珠,鞭條像是用馬鬃毛編做的辮子。
手腕隨意一抖。
“啪!”
凌厲的破空聲在死寂的牢房裡炸開。
桑落瞳孔驟縮,身體瞬間繃緊:“顏如玉!你真要對我用刑?”
顏如玉握着鞭子,一步步走回刑架前。昏黃的燈光在他身後投下巨大的陰影,將他俊美的臉籠罩在明暗交界處,那雙鳳眸深不見底,將醞釀的風暴徹底掩蓋。
他脣角勾起冰冷的弧度,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如魔魅:“不。是懲戒。”
話音未落,手臂猛地揚起!
“咻——”
長鞭撕裂空氣,帶着凌厲的風聲,精準地抽打在桑落的身上。
桑落下意識地別過臉,閉上眼,等待着疼痛。
沒想到,顏如玉的力道控制得極有分寸。
只聽見一陣裂帛聲!
鞭稍將她身上齷齪男子穿過的漆黑斗篷撕裂,露出下面素色的中衣布料。
“這一鞭,”顏如玉眼眸漆黑,“罰你穿別的男人的衣裳!”
桑落回過神來,沒有意料中的疼痛,便甩過頭辯解:“我那是——”
“咻——”
不給她解釋的機會,第二鞭緊隨而至!角度刁鑽,抽在她另一側腰際!
桑落避無可避,只覺得像是被一條蛇擰住了腰間的軟肉。
“這一鞭,罰你跟着顧映蘭走!”
這一鞭比剛纔那個用力,腰間有了一點辣意。桑落只好解釋道:“那只是去探聽——”
顏如玉依舊沒有給她解釋下去的機會。
他揚起鞭子,說道:“這一鞭,罰你給本使下藥。”
那天她格外主動,趁着他失神的片刻,給他下藥。醒來時她早已不見蹤跡。只留下寥寥數語,叮囑他切不可離開顏府,還說她替他殺鍾離政。
他從來沒有這麼恐慌過,連帶着遷怒了知樹。讓他去知風那裡領了訓誡的鞭子。
這一次,鞭子落在她的臀上。
結結實實地落下。
火辣辣的疼。
好狠的心!
桑落知道他最氣的就是這個事。當時下藥時就想到他醒來一定會惱她。原本準備像萬太醫說的那樣好好哄哄他。可顏如玉這一鞭子根本沒留情!
她徹底毛了,強忍着痛呼,倔強地瞪着他:“我只恨沒給你多下點劑量,讓你睡上個三天三夜!偏偏來壞我的事!”
“還不知悔改?!”顏如玉半眯着眸子,氣得發笑,乾脆一揮鞭子,鞭稍纏住她的小腿,勾至半空,分掛在低處的鐵環之中。
桑落掙扎起來,卻更像是在半空蕩着鞦韆。整個人晃來晃去,沒半點着落。
她有些心慌,不由更加怒火中燒,半點愧疚心也沒有了,只是不住喊道:
“狗男人!有本事你就打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