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對他的心思
桑落手中的剪子懸在半空,目光掠過他肩胛骨上猙獰的舊疤。
“第一名啊”她忽然用鑷子夾住縫合線尾端,向外拉拽。
傷口處的血珠順着後背嶙峋的脊骨翻滾着落下。顏如玉喉結滾動,繃緊的肌理在燭火下泛出細密汗珠,面上卻仍是那副慵懶笑意。
當真能裝!桑落擡起臉來看他一眼,語氣淡淡的:“說了你也不認識。”
顏如玉聞言心口滯堵得厲害。
他以爲經過這麼多事,她與他已經走得很近很近了。每次遇到危險,她都下意識地護着他。明明一點功夫都沒有,還要站出來替他擋刀,千鈞之際,她還要將金絲軟羅甲脫下來給他穿。
心裡應該是有他的吧?
可是桑落不擅長撒謊,每次撒謊都會此地無銀三百兩地盯着對方的眼睛。
這一次她說得很隨意,沒有盯着他的眼睛。興許真的有那麼一個人?否認有俊俏郎君,很可能只是桑陸生爲了保全桑落的權宜之計。
那這些日子的來來往往,算什麼?肅國公府裡的那一個擁抱,又算什麼呢?
男人笑得很不自然,裝作輕鬆隨意地喃喃自語:“看樣子,是桑大夫心儀之人啊。”
桑落正用刀子替他颳去傷口裡的腐肉,說道:“這幾日你先別沾水,等它結痂。我明日去丹溪堂取些藥膏塗上,儘量讓疤痕小一些。”
顏如玉根本不在意什麼疤痕,他再次追問:“你心悅於他?”
心提在了半空中。
“誰?”
“第一。”
“不是。”
兩個字,讓男人鬆了一大口氣。緊繃着的心也鬆懈下來,可又有些不放心:“那他是何方人士?長得如何?年歲幾何?”
桑落擡頭深深地看他一眼:“你要做什麼?”
“好奇。”男人不會承認自己在意,只裝作隨口一提:“不知道他有何能耐,讓桑大夫給他定這個第一?”
桑落手上的動作沒有停止過,埋着頭回答得很是專業:“我作爲大夫,自然是有評判標準的。使女子愉悅這件事,情感、氛圍、技巧,都很重要。”
她想起剛進泌尿外科的時候,主任見她有些不自在,便拍拍她的肩,開起了玩笑:“給男性看病,其實是在替女性謀福利。你心裡別總想着男人女人的,你就想着是在修補女性用品。”
一句話點醒了她,從此再沒有心理障礙。男病患在她眼裡,只不過是一塊可以切的肉。
所以,她又補了一句:“好不好看,好不好用,都要女子說了算。”
這樣驚世駭俗的話,也就桑落能說出來。
顏如玉絲毫不驚訝她的想法和別人不一樣。畢竟從見她的第一面起,兩人就並不像普通男女那般詩情畫意。
他自嘲地笑了笑。
這纔是桑落。
她的腦子裡根本沒有男女之情,只有醫術,她說的都只是醫者之語。她甚至沒想過,這樣說會讓自己誤會。
又或者,她根本不在意自己誤會與否……
燭火“噼啪”爆開燈花,將兩人的影子迭在了一起。
桑落的手指繃着細線,在光影下飛舞着,細針每穿過皮肉都帶起細微震顫。
顏如玉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只有沉重而綿長的呼吸。
“你真能忍。”她說。
男人垂眸,看着那一雙素白的手在自己心口忙碌,望着她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陰影,潤白的皮膚也泛着絨光。
他悶笑了一聲,震得胸腔微微顫動,傷口滲出的血染紅了新縫的蠶絲線:“桑大夫想要看本使一臉痛苦地求饒?不可能的。”
那也未必。桑落想她行醫這麼多年,專治男人的各種不服,就不信他能一聲不吭。
她手中的藥棉沾滿烈酒,驟然死死按在他的傷口上,她盯着他的臉,等着看他疼得變了臉色。
顏如玉察覺出了她的壞心思。
桑落並不知道,鶴喙樓長大的孩子,從不會被劇痛打趴下,反而只會讓他更清醒,更明白自己要做什麼。
冷汗,戰慄,竄過他的身體。
但他面色不改,轉守爲攻,輕笑着緩緩擡起手,手指穿進她鬢邊的碎髮,將那一綹糾纏的髮絲捋順,再掛在耳後。
溫熱的手掌擦過她的耳垂,最後捏住了那一朵小小的軟肉,帶着薄繭的指腹來回碾了碾,冰冰涼涼的,最能平復疼痛。
他傾身靠近,眸光漣漣,嗓音裡帶着惹人心癢的鉤子:“桑大夫好像失策了。你還有別的法子讓本使求饒嗎?”
桑落的心沒來由地發緊,她眉頭緊鎖下意識地想推開他,還很有預見性地沒讓他扯住自己的衣襬,退了一步再一步。
顏如玉卻沒再逗她,收回手認真說道:“這段時日,你先住在我這裡,丹溪堂那邊有知樹在。我在你身邊也留有暗衛,但還是不要亂逛。你爹身邊,我遣了人護着。你可以放心。”
桑落覺得自己有些看不懂他。摸耳垂的那一瞬間,他明明像是一隻攝人心魄的妖,下一刻他又正經得像是在審案的包公。
男人見她發愣,又起了揶揄之心。修長的手指指向牀榻:“不知桑大夫是準備與本使抵足同眠,還是想在東廂房裡孤枕難眠呢?”
又開始不正經了。
桑落抿抿脣,很快就收拾了東西,捂着滾燙的耳垂,三步並作兩步地逃出了屋。
顏如玉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進了東廂房,這才低下頭看看被縫好的傷口,皮肉還微微顫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沉沉地“嘶”了一聲。
她當真是心狠手辣啊。
一夜無話。
第二日清晨起來,一開門,門邊的婢女早已候着了。
幾人端着水和胰子進來,又擺了早飯:酸筍炒雞瓜子,香乾丁拌青豆,再配了幾樣適口的醬菜和麪點,以及一碗清粥。
最後婢女們恭敬地退在門邊:“桑大夫,顏大人說您不愛寡淡的,不知這些菜式可合您胃口?”
桑落對這樣周到的日子有些不太適應,又想着廚房辛辛苦苦做了早點,她端起碗來默默地吃着,肉、菜、麪點和粥。待吃完,只覺得已經撐到了嗓子眼兒。
“下次份量可以少一些。”
“是。”
“顏大人呢?”
“顏大人天未亮就出門了。”
不見面纔好。桑落如釋重負。收拾一番,去了丹溪堂。
知樹昨夜趕馬車,傷口也迸裂了,早晨到丹溪堂,柯老四一邊給他縫合,一邊追問昨晚的事。
“真住家裡了?”
知樹“嗯”了一聲。
柯老四笑得合不攏嘴,撫掌說道:“就該這樣!就該這樣!早就該這樣了!” 恰巧倪芳芳推門進來,看柯老四這模樣,忍不住問道:“老頭又高興什麼呢?你的老鹹菜找到了?”
一句話就扎進柯老四的心窩窩裡。
柯老四哼了一聲:“你這個女娃娃,嘴這麼毒,當心沒有男人要!”
反正丹溪堂裡沒有外人,更沒有倪芳芳想釣的金主,她也用不着顧及什麼女子嬌柔的形象,叉着腰對柯老四喊道:“老孃有的是男人,不過是老孃看不上罷了。不像你,連根老鹹菜都不要你了!”
柯老四氣得直吹假鬍子,倪芳芳乾脆一把將他的假鬍子揪了下來。鬍子是柯老四的臉面,他哪裡受得了,光着腳丫子追着倪芳芳滿院子跑。
知樹半條手臂還廢着,芳芳又是個姑娘,他總不好動武,只得用另外一條完好的手臂去攔:“倪姑娘,把鬍子還給他吧。”
他身子高,倪芳芳個子又嬌小,手臂這一擡,竟碰到了芳芳胸口。
芳芳小臉一紅,照着他受傷的手臂就是一拳頭:“幹嘛呢!”
知樹想說他什麼也沒感覺到。
作爲鶴喙樓的殺手,過情關是最基本的訓練。女人的身體,是他們訓練的一環。任天底下多妖嬈的女人,貼在身邊,他也能心靜如水。
可人家是姑娘。性子烈一些的女子,只怕都要一頭碰牆上,以死明志。
倪芳芳狠狠踩了他一腳,瞪圓了眼睛:“咱倆的樑子是過不去了!我要讓顏大人剁了你的手!”
知樹心想,這是不可能的。
恰巧桑落進來,倪芳芳跑過去跟她如此這般一說。
“當真?”
“當真!”倪芳芳一跺腳,“我要剁了他的手!”
“剁手有什麼意思,來,我替你出氣。”桑落拉着倪芳芳朝知樹走過來。
知樹察覺桑落看過來的眼神不怎麼純良,心想,倪姑娘跟桑大夫是好友。公子對桑大夫又在意得緊,若桑大夫說一句,公子很可能就應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默默地悲哀。
“知樹。”
“桑大夫。”
“你,”桑落朝他晃晃手指頭,“不準動。”
說着,她拉起倪芳芳的手,一把按在知樹的胸口,很大方地說:“芳芳,隨便摸,摸回本。”
倪芳芳不懷好意地笑着,又搓又揉,還掐了兩把:“這次就放過你。下次再碰我,我就讓我家桑落切了你!”
知樹被調戲了。
胸口的手毫無章法地胡亂抓着。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只當這跟鶴喙樓的訓練一樣,眼觀鼻,鼻觀心,任她如何,他只想着自己的劍招。
只是耳根紅了,紅得能滴出血來。
柯老四站在角落裡,剛撿起鬍鬚粘了一半在嘴脣上,看着眼前這一幕,驚得嘴半晌沒有合上。
也不知桑丫頭這樣的,公子可還受得住?
過了晌午,原本該給顏如玉送藥去。桑落卻沒有動。一是這幾日病患漸漸多了起來,二是,她一想着昨晚捏耳垂的那一下,就覺得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夕陽西沉,夏景程和李小川都走了。倪芳芳見她沒有離開的意思,拉着她去漠湖邊說話。
暮色藹藹,天邊只剩下最後一抹殘紅。
秋風蕭瑟得緊,兩個小姑娘揪了幾根柳條,擠在一起,坐在漠湖邊的石頭上,將柳條編成穗子。
“聽說你住進了顏如玉家裡?”倪芳芳問道。
桑落只得將昨晚與莫星河的事說了。
“莫星河不行。”倪芳芳有她看人的方法。
桑落很少好奇她的想法,這一次倒是很想知道她是怎麼看的。
倪芳芳的小臉被那一抹殘陽映得通紅:“我要嫁有錢人家的公子。你知道我怎麼挑嗎?”
桑落搖搖頭。
“不管有多少家底,真能把銀子給我用的,纔是能嫁的。”這麼一說,倪芳芳想起楊七郎來,“楊七郎雖說身子不好,可他是有一百兩能給我八十兩的人。”
“楊七郎還未娶妻。”桑落說道。
“他髒了,我不要。”倪芳芳還是很在意這個事。甩甩頭,不再去想楊七郎的事。
她很認真地說:“我是要說,男人這東西,不能聽他們說什麼,要看他們做什麼。”
莫星河除了拉着桑落去過七夕,桑落出了這麼多次危險,他是半根頭髮絲都沒露。
顏如玉雖然名聲不好,可人家真辦事。又給衣裳,又給銀子,還護着桑落這麼多次。
傻子都能看出來他對桑落的心思。
當然,桑落在這事情上,比傻子還不如。
所以,她轉過頭來對桑落說:“我覺得顏大人比莫星河靠譜。再說,他不是那個也——”
她曖昧地擠擠眼睛,又挑挑眉,見桑落毫無反應,最後又用胳膊頂頂桑落:“你對顏如玉什麼心思?”
桑落被問得一愣,想了很久,才說道:“愧疚。”
這兩個字,輕飄飄地,被瑟瑟的秋風吹到顏如玉耳邊。
一整日沒有見到桑落,甚至沒有送藥來。他擔心是昨晚那些舉動嚇到了她,想着早些過來接她。
剛到漠湖邊,就看見熟悉的身影。
已入深秋,兩個小姑娘坐在湖邊很冷,他看見她搓了搓手臂,便從車上取出自己的大氅,想要披在她肩上。
恰巧聽見倪芳芳問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
桑落說她:愧疚。
這兩個字,像是淬了毒的透骨釘,狠狠地扎進他的心裡。
比過去受過的傷,疼上百倍、千倍。
原來她對自己的那些關切、擔憂和付出,都源自這兩個字。
倒是自己想多了。
顏如玉握緊了大氅,緩了好一陣,才遠遠地啞聲喚道:“桑大夫。”
桑落嚇了一跳,連忙轉過身來。夜色漸濃,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可她還是問了一句:“顏大人,您怎麼在這裡?”
倪芳芳見勢不對,找了一個藉口就溜了。
顏如玉長身立在枝條賁張的老柳下,鴉青大氅被秋風掀起半邊。玄色官靴碾碎了一地枯葉,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
用他最平淡的語氣說道:“桑大夫今日似是忘了給本使送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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