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默默地擡起眼,毫無愧色地看向顧映蘭:“我這不是陰謀,是陽謀。”
顧映蘭真心覺得有趣。每次見桑落,都覺得她和自己想的不一樣。
只可惜.
“太妃自然也知道。”他低聲說完這一句,又退後一步,“好了,我該走了,有事可以讓人來銀臺司找我。”
桑落福了福,目送着顧映蘭離開。
又過了七日。
每日來丹溪堂看診的人只增不減,院中的雄魚更多了,魚腥瀰漫。待久了都有些難以忍受。
那瘦削男子終於拆了線,對着銅鏡,欣賞了好一陣,臉漲得通紅,呼吸都急促了幾分:“桑、桑大夫!神了!當真顯、顯大了!”他激動得語無倫次,手指小心翼翼地觸碰着,“看着就…就胖實!”
李小川和夏景程在角落裡互看了一眼,強行將笑意壓了下去。
桑落仍舊是一張波瀾不驚的臉:“你滿意就好。每日都要按時擦藥。每七日來複查一次。還有,這段日子還不可行房,至少要等一個月後。”
那瘦削男子千恩萬謝地走了。
桑落去查看院中的幾口缸子裡的藥液,一揭開缸蓋子,那酸臭氣味漫天。
“這味兒實在太大了。”倪芳芳皺着眉頭捂着鼻子,指着滿院掛着的醃魚,又酸又臭,根本分不清是藥臭還是魚臭,“煉藥就算了,咱們能不能把魚送出去啊?”
“暫時不能送。就要用魚臭,蓋住藥的氣味。”桑落俯身看了看藥液,再蓋上蓋子,吩咐夏景程等到了時辰就按照比例撒鹽入缸攪動。
夏景程應下。
桑落洗淨手,對桑陸生道:“爹,我去趟國公府。”
“閨女,還去?不是說已經當着太醫局的人說只要那個姓吳的去嗎?”
“得去。”桑落眼神沉靜。
到了鎮國公府門前,桑落剛報上名號,守門人便皮笑肉不笑地擋在階前:“桑大夫,對不住,我家將軍說了,今後老將軍只用太醫令吳大人診治。您請回吧。”
正是人來人往的時辰,路過的、鄰近府邸探頭探腦的僕役,目光齊刷刷聚過來。
桑落挺直後脊,又上前一步跨上臺階,揚聲說道:“老將軍一直是我診治,即便要換,也要將最後一劑藥吃完再換。”
“桑大夫,”守門人再次擋住她,“看你是個女子,我不動手,別人給你臺階,你總要學着自己下。鬧得太僵,丟人的還是你。”
桑落滿是不甘:“你讓我見見大將軍!”
將軍府裡突然出來了不少人,府中也有人聽說了最近桑落的事蹟,抱着胸笑道:“桑大夫不是在收集雄魚煉藥嗎?術業有專攻,還是去看你的男病吧!”
“就是,咱們將軍府可沒你的病人!”有人上前一步,裝模作樣地嗅了嗅,“呀呀呀,好大的魚腥氣。”
“你不懂,這叫陽氣。”
“越腥,陽氣越盛!”
四周泛起一陣嗤笑。
“行了,”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出來,讓衆人住嘴,站在高高的臺階上,冷眼睥睨着她:“桑大夫,吳大人正在府中給老將軍看診,你是準備進去給吳大人端茶遞水嗎?”
桑落緩緩挺直脊背,目光越過門房,落在影壁後一閃而過的靛藍棉袍衣角上——桑子楠果然在看。他縮在廊柱後,眼神複雜,有驚惶,有愧疚,卻始終沒邁出一步。
“如此,”她垂下頭,很頹喪地後退了一步又一步,再倔強地擡起頭,“將來將軍府再要請我,我也是不來了。”
“呵!”管事笑着指向門楣上的牌匾,朗聲說道:“這可是大將軍府,大將軍是聖人的舅舅,太妃的兄長,天下名醫皆聚集於此,你醫術不濟,怎還好意思癡心妄想將軍府請你回來?”
桑落一言不發,在愈發響亮的嘲笑聲中,轉身登車,回到丹溪堂。
院中幾個大陶缸敞着口,裡面是混合了魚白的渾濁粘稠物。酸腥氣漫天,好在丹溪堂四周沒有人家,否則這氣味着實令人難以呼吸。
夏景程和李小川正合力將粘稠液體倒入蒙着細密棉布的竹篩,濾去殘渣,底下承接的陶盆裡漸漸積滿一層琥珀色、質地粘滑的液體。
“如何?”桑落淨手加入。
“按您說的時辰,鹽析得差不多了,該過濾了。”夏景程有些遲疑,“就是我沒看見您說的什麼白呢?”
看着竹篩裡的液體正順着棉布縫隙汩汩流淌,桑落忽然擡手止住二人傾倒的動作:“且慢。”
她俯身貼近陶缸邊緣,指尖蘸起些許渾濁物在鼻端輕嗅,“酸氣未退,需再加半籮草木灰。”
夏景程愣了愣,粗糲的掌心抹過汗溼的後頸:“可您先前說……”
“鹽析雖成,魚白中的黏蛋白尚未完全析出。”桑落從牆角瓦罐裡抓出把灰白粉末,那粉末帶着柴火餘溫,“用草木灰中和酸性,方能得純澈之物。”
她手腕輕抖,灰霧便均勻撒在翻涌的液體表面。
李小川盯着逐漸泛起細密泡沫的陶缸:“這法子……當真能成?”話音未落,缸底忽然泛起乳白色絮狀物,在渾濁中沉浮。三人呼吸同時一滯,但見那絮狀物漸漸抱團成塊,在鹽水中浮沉搖曳。
“快取細麻布!”桑落聲音發緊,自己先扯過張迭得四方的素絹。夏景程抄起竹舀時,袖口掃過缸沿帶起漣漪,那團雪色竟順着水紋緩緩上升。李小川眼疾手快用陶盆截住,琥珀色汁水漫過盆沿時,盆底已沉澱着拇指大小的凝脂。
暮色漫過窗櫺時,三人圍在陶盆前。桑落用竹片挑起那團半透明的膠質,在燭火下映出瑩白流光:“成了!明日將它們晾曬出來。”
桑落又取了一瓢濾出的汁水,又加入了一點紅色的藥粉,搖勻了灌入幾隻琥珀色的瓷瓶中。
李小川嗅了嗅問道:“桑大夫,您這是——”
雖然滿是魚腥和酸臭氣息,但是還有別的氣味,尋常人聞不出來,他的鼻子自然是聞得出來的。
居然是那種藥?
桑落一臉坦然地道:“我給別人準備的。”
李小川也沒追問給誰,進屋跟夏景程說桑大夫給人準備了幾瓶那種藥,夏景程開了一句玩笑,說他也需要。
兩人嘻嘻哈哈地說着,柯老四正好聽見了,心中激起了千層浪。
公子都要用這個藥了?不對,公子不在。這藥還能給誰?
柯老四眯了眯眼。
多半是那個姓顧的! 入夜之後,他偷偷爬了起來,正要摸黑往那藥中加料,卻被一柄銀劍擋住。
“風靜!”柯老四啞聲說道,“你幹什麼?”
“柯老四,你要幹什麼?”
“你不懂,”柯老四最操心的就是顏如玉的子嗣之事,他看看四周,壓低聲音繼續說着,“公子不在,倘若姓顧的捷足先登搶走了,又當如何?”
“桑大夫不是一個物件。”風靜冷眉冷眼地將劍刃一立,“公子吩咐過,桑大夫做什麼都要由着她,阻攔者死。”
柯老四氣得吹了吹忘了貼的鬍鬚,悻悻地將東西放了回去。
三日後,膏體漸漸幹了。
入夜時分,丹溪堂來了人。
桑落立刻讓夏景程和李小川將晾曬的藥膏端入柯老四的屋內,這才讓桑陸生開門。
待看清來人,桑陸生頓時火冒三丈,抄起門閂就砸了過去:“畜生!你還敢來!”
桑子楠不閃不避,硬生生捱了兩下,悶哼着跪倒在地:“二叔!二叔息怒!侄兒…侄兒就想看看您和小落……”
“看我們?看我們有沒有被當作鶴喙樓的賊人給帶走嗎!”桑陸生氣得渾身發抖,門閂又要落下。
“爹!”桑落的聲音從裡間傳來,平靜無波,“讓他進來。”
桑陸生恨恨地瞪了桑子楠一眼,終究扔下門閂,氣沖沖回了自己屋。
桑子楠捂着被敲痛的肩膀,踉蹌走進院子。倪芳芳冷着臉在廊下搗藥,眼皮都懶得擡。
“小落……”桑子楠看着桑落。燈下,她只穿着素色單衣,長髮鬆鬆挽着,側臉在光影裡顯得沉靜又疏離,他心頭一澀,慌忙解釋,“那天在將軍府門口,不是我不幫你說話,實在…實在人多眼雜,我怕被人認出來……”
“無妨。”桑落打斷他,轉身走到藥棚底下,隨手檢查着藥瓶,
“大將軍府怎麼會如此無情?我聽說之前老將軍都好轉了。”他跟在桑落身後。
“就那日,我不小心讓老將軍發了癡症,”桑落揭開一隻瓶塞,嗅了嗅又蓋上,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大將軍不信我,情理之中。倒是堂兄你,”
她擡眼,目光清凌凌落在他臉上,“給大將軍用藥,務必謹慎。他身份貴重,稍有差池,萬劫不復。”
桑子楠見她竟還關心自己,心中一喜,忙道:“我省得!大將軍用了我的藥,恢復得極好!這幾日已能自己行走,連藥都不需人試了,端去便喝!”
桑落指尖在瓷瓶冰涼的釉面上輕輕劃過,轉過頭認真地說:“堂兄,你也看見我是如何被將軍府趕走的了。聽我一句勸,大將軍其人反覆無常,不管多好的藥,寧可少一點量,也不要一下子給太多。”
桑子楠有些想不通:“可是藥量要足纔能有效。”
“只有難治之症,你纔是神醫,若你一劑藥下去,藥到病除,那豈不是人人都可以?”桑落握着藥瓶,凝視他好一陣,見他依舊彷徨,又說道:“大將軍畢竟是太妃的兄長,大伯眼下還在太妃手中,你立了功,才能救出大伯。我們也才能夠跟着倖免於難”
桑子楠恍然大悟:“還是你想得周全。否則我還要一直被莫——”
他沒說下去。
桑落也沒多說,又垂下眼,將藥瓶放回藥架上,隨口問道:“老將軍那邊呢?吳太醫令可還順利?”
桑子楠撇撇嘴,壓低聲音:“別提了!那老東西天天去扎針,老將軍根本不買賬,見他就鬧!府裡雞飛狗跳的。我看啊,那癡病神仙難救,白費力氣!”
他語氣裡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輕快,目光卻不受控制地再次瞟向藥臺上那排琥珀色藥瓶。
桑落將他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心徹底沉了下去。果然是爲這個來的。她面上不顯,只淡淡道:“人各有命。”
“小落,這滿院子怎麼都是魚腥酸氣?”桑子楠舔了舔嘴脣,湊近一步,又在空氣中四處嗅着,“我聽說你這些日子收那麼多雄魚,可是在做新藥?”
“是,我辭官之後,總要謀生,”桑落拿起一隻小瓷瓶,拔開塞子,一股更濃烈的、難以形容的腥羶氣散出,“雄魚乃是補陽之物,我前日纔將藥煉出來,名字也還未來得及起。”
桑子楠嗅了嗅,眼睛一亮:“這藥效如何?不如…不如我替你試試?”
他伸出手,眼神熱切。
桑落微微蹙眉,似有顧慮:“此藥性烈,還有起陽之效,恐你受不住。”
“不怕!”桑子楠急切道,“我回去就配清心蓮加青蛙汁子壓着!小落,我替你試試吧!以前你制新藥,不都是我幫你試的麼?”
他言辭懇切,彷彿還是當年那個一心幫襯堂妹的兄長。
桑落沉默片刻,終是取過一瓶,指尖在瓶身停留一瞬,才鬆開:“也好。千萬不要逞強,治好大將軍,救出大伯纔是正事。”
桑子楠緊緊攥住瓷瓶,又拍胸脯道:“你放心!我在將軍府有個單獨的小院,除了一個端茶送水的,沒別人。我閒着也是閒着,過兩日我就來告訴你!”
他揣好藥瓶,又說了幾句閒話,見天色不早了,才匆匆告辭。
倪芳芳看着他消失在夜色裡的背影,啐了一口:“呸!狼心狗肺的東西!”
柯老四探出腦袋來,暗自慶幸那晚風靜將自己攔住了:“這藥,是給他的?”
桑落望着沉沉夜色,指尖冰涼:“是的。”
那藥,就是給桑子楠準備的。
全京城都知道她在收集雄魚,倘若昭懿公主和莫星河還藏身在京中,一定也會聽說。昭懿公主對藥癡迷,必定會想方設法地來打聽雄魚的用處。
在大將軍府認出桑子楠之後,桑落就擔心自己繼續留在大將軍府會“影響”昭懿公主的計劃。
於是有了辭官和前幾日在將軍府門前的那一齣戲。
只有自己徹底離開大將軍府,才能讓對方放心地繼續他們的計劃。
光離開還不夠,她還要專心煉這起陽之藥。桑子楠將這瓶藥帶回去,應該足以取信昭懿公主了。
只可惜,堂兄終究是徹底陷進去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