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丐扯着嗓子哭,周遭的目光都投了過來。
風靜冷着臉要揪着小乞丐離開,被四周的人攔住:
“怎麼抓小乞丐?”
“是不是柺子?”
“看着像!”
風靜少有地惱怒:“誰是柺子?!”
“你!就是你!對一個小乞兒下手!以爲沒有爹孃就沒人報官了!”
“對對對!大家都看見了!”
桑落擡起手攔住欲打出手的風靜,取出一粒銀子,送到小乞兒眼前:“別嚎了,說罷,看到了什麼?”
小乞丐立刻止住了哭啼,伸出髒兮兮的手要去抓銀子,桑落卻舉到頭頂:“說完了就給你。”
“我就看見一個男的一個女的。那女的要去做什麼,一個男的說不能去,兩個拉拉扯扯,最後女的就自己去了。”
“男的多高?女的多高?穿什麼衣服?”
“巷子裡烏漆嘛黑的,我哪裡看得清楚?”小乞丐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半空中的那粒銀子,他年紀雖小,可什麼都懂,“兩個人站在巷子口,我還以爲是小情兒呢。”
衆人一聽這話,剛纔那抱打不平的情緒消失殆盡:“屁大的娃娃,還知道什麼是‘小情兒’?”
桑落擰着眉頭,冷聲說道:“說下去!這絡子是怎麼來的?”
小乞丐滿不在乎地用袖子擦擦鼻子:“反正不是我偷的,那兩個人一走,我就也往外走,剛走到巷口,就撿到它了。”
一男一女拉扯,不像是阿水。反倒像是倪芳芳!
阿水給了每個人一條絡子,芳芳是揣在身上的。跟她一起的男人,興許就是她口中提到的“富貴公子哥”。
今晚光顧着找阿水,還忽略了倪芳芳。
兩人拉扯什麼?芳芳要去做什麼?男人爲何要阻止?
桑落心頭的疑雲更重,正待細問,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人聲喧囂。風靜眼神一凝:“是公子他們來了。”
只見一隊高頭大馬劈開人羣朝這頭奔來。一看見緋紅的繡袍,人們立刻閃開,擠出一條寬寬的道來。
顏如玉一身絳紫官袍策馬,他面色沉冷如冰,大步流星而來,身後跟着京兆府尹趙雲福以及被僕婦簇擁着、臉色依舊有些蒼白的唐雪瑤。趙雲福滿頭大汗,官帽都有些歪斜,顯然是鮮少這樣急切地奔走。
趙雲福不等馬匹完全停穩,幾乎是滾鞍下馬,踉蹌着搶先開口,進京多個月,他的口音還未改過來:“阿水姑娘的事,本官聽說了!這、這朗朗乾坤,燈會佳節,竟敢當街拐人,簡直是無法無天,目無王法!下官已緊急下令封鎖九門,全城戒嚴搜捕!衙役、巡防營都撒出去了!”
顏如玉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在桑落身上,見她無恙,緊繃的下頜才略鬆一分,隨即掃過現場:“去將阿水娘接回來。”
桑落將阿水爹孃所述以及小乞丐看到的情況複述一遍:“應該不是阿水,而是芳芳。”
跟在顏如玉身邊的知樹目光一沉,旋即轉身走向暗處,對着漆黑的夜空下發號令,幾道黑影領命散去。
顏如玉看向趙雲福:“趙大人,剛纔在直使衙門裡,你提到七年前的舊案究竟是何情況?”
趙雲福說道:“顏大仍,近日京城接連出現幾樁人口被拐的案子,下官深感責任重大,加派人手日夜巡防,又將京兆府積年人口失蹤舊案卷宗都調閱來看,”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翻到七年前的一樁懸案,也是柺子案,手法極其相似,都是趁熱鬧節日下手,目標明確,行動迅捷,不留痕跡。只是……”
“只是什麼?”顏如玉追問。
“只是那一次,被拐的都是些十歲上下的男童!”趙雲福的聲音帶着一絲困惑,“許是那一陣官府查得緊,也有可能是掙夠了銀子,總之柺子突然收了手,從此銷聲匿跡。案子至今未破,成了懸案。下官認爲,很像是同一夥人所爲。”
顏如玉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七年前拐男孩,七年後拐女孩?一絲疑竇在心中悄然升起。
一直侍立在顏如玉身後、面色凝重的知樹,臉色倏然變得更加難看。他剛纔悄悄遣人嘗試聯繫保護倪芳芳的暗衛,卻如石沉大海,沒有得到任何迴應!
“公子”知樹的聲音帶着前所未有的、難以掩飾的焦慮,他上前一步,壓低聲音在顏如玉耳邊急道,“風羽失聯了!”
顏如玉眼神驟然一冷。風字輩的能力僅次於知字輩,接受過最嚴苛的訓練,除非遭遇生死危機,通常不會失去聯繫。
“趙大人,立刻增派人手,着人繪製倪芳芳和阿水二人的畫像,全力搜尋二人下落!”
趙雲福立刻朝身邊人下令:“快!快去!”
唐雪瑤在一旁聽得真切。又是柳河邊,又是柺子,她回想起那夜自己被套進麻袋裡扔進河裡的情形,臉上血色褪盡,身體晃了晃,她下意識地又往顏如玉身邊靠了靠,卻靠了一個空。
“報——”身着城防營軍服的小校尉氣喘吁吁地趕着馬跑過來,對着趙雲福和顏如玉單膝跪地:“報!趙大人,顏指揮使!約莫一炷香前,一名十幾歲的姑娘出過西城門!”
“哎呀!”趙雲福急道:“腫麼不攔住?”
那小校尉面露難色:“當時並未接到命令,故而我等並未阻攔,剛一接到就立刻來報了。”
“穿的什麼顏色的衣裳?”桑落連忙追問。
“粉?不!桃紅色的衣裳。”
是倪芳芳!
一直如繃緊弓弦的知樹,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他根本無需顏如玉下令,身形已如離弦之箭般射出!矯健的身影幾個起落便翻上一匹無主的駿馬,猛地一夾馬腹!
“駕——!”
駿馬長嘶,四蹄翻騰,帶着一道決絕的玄色身影,朝着西城門的方向狂飆而去!
顏如玉反應亦是極快,他當機立斷:“趙大人!你帶京兆府所有力量留在此處!繼續搜尋阿水!務必安頓好阿水爹孃,加派人手保護!同時,嚴查柳河附近所有可疑人員,特別是與小乞丐描述身形相似者!若有二人下落,立刻飛馬報我!”
“可、可要下官跟去西城外……”趙雲福還想爭取。
“你們的馬,追不上!”顏如玉斬釘截鐵,聲音冷硬如鐵。
唐雪瑤站在人羣中,嬌聲嬌氣地喚了一聲“顏大人,我一想到這裡就害怕——”
說話間,顏如玉翻身上馬,伸出了手。
唐雪瑤以爲這是要帶自己一起走,心中一喜,心想自己這身份,坐別人的馬也不合適,她伸出手去正要觸碰顏如玉的手,不料一把冷冰冰的劍柄擋住了她的手。
“讓一讓。”風靜毫無情緒的聲音響起。
桑落伸出手,抓住顏如玉的手腕,翻身上了馬,坐在顏如玉身前。
“抓穩了。”顏如玉揚鞭一揮,“去西城外!” 繡使紛紛上馬。一行人風馳電掣般衝出西城門。
城外的世界瞬間被濃重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所籠罩。上元節的燈火在這裡戛然而止,只有繡使手中的火把,勉強勾勒出道路兩旁光禿禿的樹影和遠處起伏的山巒輪廓。
桑落坐在顏如玉身前,二人策馬狂奔,寒風呼嘯着刮過臉頰,如同刀割。
“大人!前方有異!”一名負責前哨探路的繡使策馬狂奔而回,聲音在風中顯得有些破碎,“知樹大人留下的標記指向右側岔路!有……有打鬥痕跡!很激烈!”
“快!”桑落揪住繮繩,用力一抖。
顏如玉用力抽了一鞭子,馬兒吃痛地向前跑,直到一片稀疏的樹林邊緣,繡使們紛紛下馬。
眼前的情景令人心頭髮寒。
雪地上凌亂不堪,佈滿深深淺淺的腳印、拖拽的痕跡,還有大片大片已經凝結成暗黑色的血跡!幾棵碗口粗的小樹被攔腰斬斷,切口平滑,顯然是利器所爲。
“知樹呢?”顏如玉勒住馬繮,沉聲喝問。聲音在死寂的樹林裡顯得格外清晰。
“知樹大人留下標記後,已向林深處追去了!”一名守在痕跡旁的繡使指向林中更黑暗的方向。
前面的繡使喊道,“找到人了!”
“找到人了”四個字讓顏如玉心中一沉。這樣的字眼在繡使裡不是什麼好詞。多半是找到屍體了。
他伸出手,緊握住桑落的手腕:“別急——”
桑落對上他的眼神,咀嚼出這句話的意思,心中大痛,不顧一切地朝着繡使所指的方向疾奔過去。
“人在這裡。”
繡使撥開一叢被壓倒的枯草。
只見一名身着玄色勁裝的女子,靜靜地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下的白雪被鮮血染紅了大片。一人仰面朝天,胸口一個恐怖的血洞,雙目圓睜,似乎帶着不甘與驚怒,手張得用力,似乎還想抓住落在不遠處的長劍,劍刃上沾滿了凝固的血污和泥土。
桑落想要查看,草叢裡響起一道壓抑的聲音:“先別過來!”
定睛一看,是知樹。
他執着火把,蹲在雪地裡,逐一對比着腳印和血跡,沒多久,他站起來,火把將他的神情扯得陰鬱。
他一揮手,帶着所有繡使向四周散去,在血跡斑斑的雪地周圍仔細搜尋。
顏如玉走上前來,蹲下身仔細檢查着風羽的傷口和周圍的環境。胸口的致命傷是短矛或重戟一類兵器造成的,乾淨利落,一擊斃命,絕非普通匪類能有的身手。
“你認識她?”桑落問道。
“是。”顏如玉的聲音沉沉,用緩慢且平緩的語調掩飾悲痛,“她叫風羽。是知樹訓練的第一批暗衛。也是知樹下令,讓她護着倪姑娘.”
風字輩!
桑落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渾身冰冷。柺子里居然有能殺死風字輩的人?!
這樣的身手,爲何又要去拐幾個小姑娘?還是說,又跟三夫人一樣,弄一羣小姑娘去取什麼血鉛!
對方不僅人多勢衆,而且裝備精良,手段狠辣,目的明確——就是要置保護者於死地!
風羽死了,那倪芳芳.
搜索,從夜晚持續到天明。
幾裡之外的傳來消息:“發現了腳印!”
衆人趕過去,只見樹下厚厚的積雪被踩踏得一片狼藉,幾個明顯屬於女子的腳印。
腳印深淺不一,方向混亂,時而繞着樹幹打轉,時而急促地向前延伸幾步又猛地折回,彷彿一隻受驚過度、慌不擇路的小鹿在絕望地奔逃。這些腳印卻只是停在了這裡,可這裡根本沒有容身之處。
“腳印到這裡……斷了?”桑落的心猛地一沉。
“不,不是斷了。”顏如玉眼神銳利,蹲下身,仔細查看樹根周圍的積雪。他伸出手指,輕輕拂開樹根底部一層較新的、略顯鬆散的浮雪,“看這裡,積雪有被刻意撥弄、覆蓋的痕跡。雖然手法粗糙,但在慌亂和黑暗的環境下,足以暫時掩蓋去向。她應該就在附近!”
知樹縱身躍上光禿禿的樹梢,運足內力,朝着幽暗的林海放聲呼喊:“倪芳芳——”
這一聲,震得冰雪紛紛落下。
“那裡,”桑落眼尖,指着遠處的老槐樹,“那裡好像有個樹洞!”
大樹根部的確有一個小小的樹洞。洞口不大,僅容一個身材纖細的人勉強鑽入,又被積雪和垂落的枯藤遮擋,若非仔細查看極難發現。
桑落跑過去,卻又被顏如玉一把抓住護在身後:“小心有陷阱。”
知樹緩緩靠近樹洞,側耳傾聽。裡面一片死寂,只有寒風穿過樹洞的細微嗚咽。
“芳芳?”
沒有迴應。
“芳芳?我是桑落!”桑落也靠近洞口,焦急地呼喚。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後,樹洞裡傳來一聲極其細微的、壓抑的啜泣聲,如同受傷小獸的嗚咽。
“芳芳!”桑落心頭一鬆,差點落下淚來。
顏如玉立刻揮手:“清理洞口!”
幾名繡使迅速上前,小心翼翼地撥開積雪和枯藤,又用刀擴開洞口。
只見狹窄潮溼的樹洞深處,蜷縮着一個瑟瑟發抖的身影。正是倪芳芳!
她身上的桃紅小襖,此刻沾滿了污泥、枯葉和暗紅的血漬,髮髻散亂,臉上毫無血色,嘴脣凍得發紫,一雙大眼睛裡充滿了極度的恐懼和劫後餘生的茫然。
她緊緊抱着自己的膝蓋,身體縮成一團,看到洞口的光亮和人影時,更是嚇得往裡縮了縮,直到看清桑落的臉,纔回過神來:“桑落——”
她的目光挪向桑落身後的知樹,嘴脣動了動:“知樹——”
桑落想要鑽進去,卻被顏如玉一把拽住:“讓知樹去。”
知樹探身將倪芳芳抱了出來,取來大氅將她裹得嚴嚴實實的。
“有沒有受傷?”
“我、我沒事!”倪芳芳急忙抓住知樹的手臂,“知樹,快!快去救阿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