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離開之後,太妃獨自倚在窗邊,手撐着腦袋出神。
葉姑姑送走顧映蘭,挑簾子進來,輕手輕腳地走到她身邊,跪在膝蓋邊,用小玉槌替她敲腿。
太妃問:“聖人在做什麼?”
“在清靜殿看奏摺。”葉姑姑說道,“聖人這幾日很是勤奮,太妃也可以省心了。”
太妃淺嘆一聲,緩緩站起身來:“走吧。陪哀家去一趟典監司。”
葉姑姑有些詫異:“太妃要見顏如玉,何不傳人將他帶來。典監司陰冷潮溼,傷了身子可怎麼好?”
“無妨。你去把哀家那件狐皮氅拿來。”
太妃籠着狐氅捧着一隻小小的赤金手爐,進了典監司。
典監司裡瀰漫着濃重的黴味、鐵鏽和經年累月的血腥混合的濁氣。牆壁上凝結着暗色的水珠,緩緩滴落,在死寂中發出單調而瘮人的“滴答”聲。鑽進人的骨頭縫裡。
這裡是皇宮最黑暗的角落,然而,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污濁與陰暗中,飄着一粒忽明忽滅的豆大的火光。
火光是黑暗裡唯一的暖。
太妃一步一步向着那一抹暖意靠近。
火光旁,顏如玉姿態閒適地靠坐在一張乾淨的草蓆上。
他並未穿囚服,而是一身紅衣,墨色長髮半攏着,幾縷隨意地垂在頰邊,他微微闔着眼,神態間竟無半分階下囚的狼狽,反而有種奇異的、不惹塵埃的怡然自得。那份從容與潔淨,與周遭的污濁格格不入。
沉重的鐵門被推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太妃走了進來,牢房內的陰寒瞬間侵襲,讓她下意識地攏緊了氅衣。她的目光落在草蓆上那抹紅衣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顏如玉緩緩睜開眼,那雙墨玉般的眸子在昏暗中依舊清澈,甚至帶着一絲慵懶的笑意。他並未起身,只是微微調整了坐姿,對着太妃的方向,拱了拱手:“太妃千金之軀,屈尊降貴至此,倒是讓這陋室蓬蓽生輝了。”
聲音清越,帶着他一貫的從容,甚至還有幾分調侃。
太妃在葉姑姑搬來的錦凳上坐下,目光沉沉地審視着他。他的平靜,他的毫髮無損,甚至他那份該死的從容,都讓她心頭莫名地涌起一股無名火。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那絲煩躁,聲音聽不出喜怒:“顏如玉,你當真會在這裡躲清閒。可知外面已天翻地覆?”
顏如玉脣角微彎,露出一抹極淡的、近乎虛幻的笑意:“身處方寸之間,心納寰宇之事。外面雖不至天翻地覆,卻也到了該決策的時候了。”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太妃微凝的眉宇間,彷彿洞悉一切,“太妃親臨,是想來問微臣桑落的計策可行否?”
太妃覆在手爐上的指尖幾不可察地一摳緊:“哀家也不是三歲小童,你二人串通演這一出,又有何意義?”
顏如玉搖頭:“調查莫星河的人,是微臣臨入宮之前纔派出去的,微臣如何知曉結果是什麼?”
太妃眯了眯眼:“那你如何知道桑落給哀家獻了計?”
“並非算到,是知曉。”顏如玉輕笑一聲,帶着點漫不經心的篤定,“微臣知曉桑落是什麼人。”
“什麼人?”
“她這個人啊”顏如玉斂去笑容,眼裡不自覺地流露出幾分真情來,“有大慈悲心。”
太妃不喜歡這句評語。自己身爲太妃,雖無太后之名,卻也母儀天下,有大慈悲心的人,難道不該是自己嗎?
顏如玉看向太妃:“太妃可還記得,桑林生指證微臣時,微臣是如何說的?”
太妃當然記得。
那一日,桑林生前來指證顏如玉是鶴喙樓之人,桑落的來歷就十分可疑了。若她也是鶴喙樓的人,自然必須打入死牢。
可顏如玉說:“下醫治病,中醫治人,上醫治國。桑落之才,遠不止於治病救人。她有一副女兒之身,一顆慈悲之心,一對洞察之眼,還有一雙切沉痾、補蒼生的手。太妃既然要治國,有她恰如手握利刃,怎能待之如宿敵?”
顏如玉還說:“太妃若不信,不妨與微臣賭三局。”
賭三局?
顏如玉微笑着說道:“賭其一,十八位少女慘死尚需入殮,太妃何不讓她一人承擔此事,若能按時交出,控制輿情,則賭桑落能自證清白。若證明了清白,則賭她還能太妃分憂。”
當時,她是覺得顏如玉過分高看桑落了。
但朝局不穩,羣臣攻訐,她已自顧不暇。即便知道吳奇峰在作梗,她也只能作壁上觀,看桑落如何孤軍奮戰。
不曾想,有如此多女子暗中襄助。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太妃出身將門,心中存的是袍澤之義,在偌大的後宮之中生活十餘年,還是第一次見到女人之間有此義舉。意外之餘,心底深處,竟生出幾分觸動。
五日之內,桑落以鞭震懾八方,又設下聲東擊西局引吳奇峰上當,順利將十八少女入殮。
又過幾日,竟推算出戍邊將士乃是危險之師,說大將軍也危在旦夕,沒有半分猶豫,徑直入宮,並交出了兵器工坊的輿圖,甚至獻出一個連環計。
三個賭局,顏如玉完勝。
太妃意味深長地看着眼前的年輕人:“她求哀家放了你。”
顏如玉聞言,眸底閃過一抹溫柔,旋即笑道:“想來桑大夫所獻之策,太妃十分滿意,所以纔來見微臣,想要將微臣放出去,”
太妃不置可否:“你知道她會獻什麼計?”
顏如玉取了一把乾草,鋪在地上,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撥,將乾草分作幾份,又從中抽出五根粗壯的乾草,晃了晃:“此計是當下破局之上策,但以微臣之見,仍有不足。”
“說來聽聽。”
“太妃出身武將之家,想必知道‘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的道理。那四個副將都是跟了鄭然十餘年的袍澤,豈會輕易就分而化之?”
太妃沉默片刻,復又開口:“說下去。”
“微臣以爲,太妃是想好對策纔來的。”顏如玉手指一捏,那幾根乾草頓時化作齏粉,無聲地落下。
太妃有時候覺得有顏如玉這樣的人在身邊,當真能讓自己省心不少。不用多說,他就能替自己想好所有的對策。
她抿了抿脣:“誰可擔此任?”
“非微臣不可。”顏如玉這才一本正經地站起來行禮,又一擡頭,依舊是恬淡自在的笑,“太妃也是這麼想的吧?”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太妃站起來,向門邊走了兩步,又偏過頭:“你可知此事的後果?”顏如玉不答反問:“太妃可放心微臣?”
“放心。”太妃難得一展笑容,“只一點,事成之前,不得見桑落。”
顏如玉深深一鞠:“有太妃庇佑,微臣自是再無後顧之憂。”
葉姑姑站在一旁,看着兩人說話有來有往,有問有答,並無劍拔弩張之勢。心中不免奇怪,不是都有桑家人指證了嗎,爲何太妃和顏如玉還能如此安好地閒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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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落與風靜步出宮門,凜冽的寒風撲面而來。
兩人騎馬回到賀飛府門前,桑落側首對風靜低語了一句。風靜聞言,眼中掠過一絲詫異,下意識地反問:“只要雄魚?”
“對,”桑落點頭,“越大越好,但必須是雄的。”
風靜雖不明所以,仍舊抱拳:“明白。”
她翻身上馬,迅速消失在路口。
桑落回到賀府去看孫芸。
孫芸恢復得比預想中要好,傷口雖仍疼痛,但並無感染跡象,精神也好了許多。賀飛對她感激不盡。桑落在賀府又待了兩日,親自換藥、調配湯藥,確認孫芸徹底脫離了術後感染的危險期,才辭別賀家,轉道去了太醫局。
桑落剛踏進正堂,便見呂蒙身邊的管事正與吳奇峰說話。
管事說道:“前幾日桑醫正替老將軍施針,反倒惹得老人家癲症發作,這幾日更是昏睡不醒。煩請吳太醫令明日過府,替家父看看,能否用鍼灸之法緩解一二?”
桑落皺起眉頭,抿脣不語。
吳奇峰臉上堆起慣有的“憂國憂民”的神情:“老將軍乃是國之重臣,我自當盡力。桑醫正經驗尚淺,施針一道講究循序漸進、因人而異,稍有差池便易生變數。煩請轉告大將軍,明日我定親往府上。”
待管事告辭離去後,吳奇峰站在孫思邈塑像前,盯着站在一旁的桑落揚聲說道:“桑醫正——本官若是沒記錯,你已有十日未曾點卯了吧?”
吳奇峰的聲音帶着沉甸甸的威壓,清晰地迴盪在落針可聞的正堂裡,所有低頭忙碌的醫官、書吏都下意識地停下了動作,
他踱着官步走到桑落面前,目光在她身上掃視,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怎麼?是覺得有了太妃的幾分賞識,又僥倖辦成了幾件差事,這太醫局便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了?還是覺得,身爲女官,便可肆意妄爲,將朝廷法度、太醫局規章視若無物?”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着痛心疾首的斥責:“老夫對你寄予厚望,可你目無尊卑,擅離職守!身爲朝廷命官,卻整日在外遊走,不知所謂!身爲瘍門,卻行鍼石之舉,你是要害太醫局上下皆揹負謀害重臣之罪嗎?!”
周圍的同僚們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出。
桑落靜靜聽着,臉上沒什麼表情,直到吳奇峰斥責完畢,胸膛微微起伏,彷彿氣得不輕時,她才擡起了頭,目光平靜地迎上吳奇峰那雙帶着怒意和算計的眼睛。
“我自有我的道理,”桑落的聲音清冷,似是有些惱怒,“吳大人既然看不慣,這太醫局不留也罷!”
她說着,竟動作利落地解下腰間那枚象徵醫正身份的魚符,隨手往孫思邈的腳背上一放!
“噹啷”一聲脆響。
吳奇峰眼皮一跳,心中暗喜,面上卻故作驚怒,甚至用手指着她,痛心疾首地道:“豈有此理!恃寵而驕!狂妄至極!”
桑落也不留戀,轉身便走。
身後吳奇峰揚聲喝道:“記下!即日起,革去桑落太醫局醫正之職!着即報吏部銓選司,將其劣跡如實記錄,必要嚴懲!”
桑落聞言腳步也不曾停留,只是揮揮手,不帶走一絲雲彩。
不出幾日,
滿城都知道桑落辭任醫正又回丹溪堂坐診的消息。
桑大夫迴歸,對於京城的病患來說,那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更好的消息是,桑大夫說要進行二十日義診,男女老少皆可上門看病,義診期間她分文不取,只求一尾雄魚。
這稀奇古怪的“診金”要求很快傳開了。有人覺得新奇,有人將信將疑,但衝着桑大夫的名號,還是盡力去尋摸大公魚送來。更有善釣者,乾脆就坐在漠湖邊垂釣,釣起來一尾賣一尾給前來看診的病患。
“雄魚?”
一個瘦削男子怔愣着望向前面綿延的隊伍,大部分人手中都提着一尾魚。
“這有什麼用?”他喃喃地問,“這麼多魚,吃也吃不過來啊!”
漠湖邊垂釣的垂釣翁曖昧一笑:“你不知道。雄魚陽氣最盛,桑大夫又擅長治男病.”
“啊?還有這說法?”瘦削男子似懂非懂。
“自然,魚越大,陽氣越足。”那垂釣翁見這瘦削男子穿得很是體面,趕緊推銷自己的魚,“你要看病,聽我的,明日你來,我給你弄幾條大雄魚!”
“這魚如何分雌雄?”
垂釣翁隨手從桶裡抓起一尾小魚,肚皮朝天:“看尾巴。雄魚尾鰭開叉深,形似剪刀,遊動有力。雌魚尾鰭圓鈍,擺動幅度小些。還有,看這糞眼兒,公的略尖小……”
門道還挺多。
那瘦削男子也不說話,徑直離開了。
又過了兩日,剛到晌午,丹溪堂門口忽然傳來一陣喧譁和車輪沉重的滾動聲。
只見一輛由兩匹健馬拉着的平板大車停在門前,車上赫然放着一個巨大的、臨時用厚木板箍成的水箱。
一個穿着體面管事模樣的人跳下車,對着聞聲出來的桑落和倪芳芳拱手道:“桑大夫,我家主人久聞大夫妙手仁心,特命小人送來診金,望大夫施以援手!”
他說着,示意車伕掀開水箱上蓋着的油布。
嘩啦!
水聲激盪,幾條巨大的魚尾猛地拍擊水面,濺起老高的水花!只見水箱裡赫然遊着三條體型驚人的大魚!每一條都足有三尺多長,身軀粗壯如成人大腿,鱗片在陽光下閃爍着銀光。
“我的老天爺!”倪芳芳驚得捂住了嘴,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魚,“這……這得是魚王了吧?”
那管事連忙保證:“桑大夫放心!我家主人特意交代,務必尋得魚王!主人說,他的病……咳,很重,需要最大、陽氣最盛的公魚才行!”
這纔是她想要的魚!
桑落心中歡喜,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淡淡道:“不知你家主人現在何處?”
管事連忙將圍觀的人劈開一條道,從人羣后請出一個瘦削的男子。
桑落示意丹溪堂衆人將魚收下,儘快收拾好,自己則引着男子進了內堂。
“不知有何頑疾?”
瘦削男子囁嚅半晌才說道:“我要變大。”
很大!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