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不爲她說話
桑落是女子,不能入太醫局,但至少要像那鶴年堂一樣,賞個牌匾,再加些金銀吧。
怎麼提都不提呢?
朝廷這樣辦事,着實傷人心,將來遇到災難,誰還願意衝到第一個營救?
再說,桑大夫的醫術,那是有目共睹的。那一根青頭針下去,就是能讓人喘上氣了。還有她用計促使望連鄉的人挖山,若真等着朝廷,被困在山裡的人包括顏大人和繡使們,恐怕都凶多吉少。
大夫們都有些打抱不平,看向桑落的眼神裡有遺憾、同情、還有些複雜的悲憫。
鄔宇站在廊下聽了這聖旨,將手中的抹布狠狠一摔,走到桑落身邊:“沒勁!”
少年的臉上滿是憤然。
他就是覺得家裡沒勁,纔想要當個遊俠兒的。怎麼遊歷至此,還是沒勁的事!
桑落擡起眼望着屋檐下絨絨的青苔,淺淺呼出一口氣:“習慣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別說在這蠻荒的古代,穿越前,她想要當科主任,也被嗤笑了,說哪裡見過女人當泌尿外科主任的?
鄔宇還想說什麼,知樹卻走過來:“顏大人要見你。”
幾日前顏如玉將他叫了去,很委婉地問候了他爹和他娘。
畢竟是繡衣指揮使,什麼查不出來呢。芮國姓鄔的望族,只有那一戶,就是昭武將軍府。
顏如玉說:“本使身邊最近缺個端茶倒水的,小烏魚若不着急走,就來本使這邊幫忙吧,待本使回京,定會在令尊令堂面前好好讚揚你一番。”
鄔宇雖年輕,卻也聽出了這裡面的威脅之意。
繡使對各家各族裡的事都是一清二楚的。家中爲選聖人伴讀的事,幾房鬧得不可開交,瞞着家裡溜出來闖蕩,怎能讓顏如玉去跟他爹孃說出他的行蹤?
所以他老老實實地替顏如玉跑腿,以換得顏如玉不會暴露他的去向。
進了東廂房,顏如玉正倚在榻上看卷宗,榻上還支了一個小几。
“顏大人。”
顏如玉握着卷宗,頭也不擡:“研墨。”
鄔宇站在榻邊,手中來來回回地拿着墨條打圈,看見幾上放着一個空的奏摺,便問道:“顏大人是準備替桑大夫說句公道話嗎?”
顏如玉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鄔宇側着頭,看他寫的奏摺上盡是公事,還說百姓對太妃和聖人的感恩之情,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有些忿忿不平:“若沒有桑大夫,顏大人恐怕死在山洞中也沒人知道,怎就不能爲桑大夫請個功?”
“她救了你,不如你回家讓你爹寫一個。”顏如玉頭也不擡,冷聲說着。
鄔宇愣住了。
顏如玉自然知道鄔宇不會去做這樣的事。就算回去說了,鄔將軍也不會爲了一個不相關的女大夫,與太妃爲敵。
聽知樹說,太妃去過丹溪堂。這背後的動機,顏如玉隱約能夠察覺出來。
因爲自己。
太妃是將門出身,應該很是欣賞桑落這樣不拘小節的人。曾讓官府給桑落獎賞,那次是爲了敲打自己。
這一次,太妃獎賞了所有人,尤其是夏景程和李小川,還破格封了九品的官。刻意留下她一人。
沒有賞,就等於罰。藉着罰她的機會,也是爲了敲打自己。
若此時他再替桑落說一句話,天家的雷霆之恩,桑落定然承受不住。
顏如玉寫完奏摺,晾乾之後交給知樹,讓他立刻安排繡使送入京中,又交代知樹去辦了點事。
夜深時,桑落被風靜帶到了縣衙外,豈料顏如玉竟然騎在一匹馬上,見她來了,笑着朝她勾勾手。
桑落絞緊了眉:“你是怎麼出來的?你的腿不要了?!”
顏如玉笑了笑,再次朝她勾勾手:“你上馬來,我告訴你。”
桑落看看左右,黑漆漆的街沒人看得見。她搭着顏如玉的手,翻身上馬,坐在他身前,身後的男人輕輕“啜”了一聲,驅馬前行。
夜風寒涼,顏如玉將大氅密密實實地攏在兩人身上。暖暖的。
“去哪兒?”
“找個無人之處說說話。縣衙里人多眼雜,恐隔牆有耳。”
桑落默了默:“其實你不用安慰我。我沒什麼的。”
夜風掠過她耳畔碎髮,帶來身後人溫熱的呼吸。她手指抓了抓馬兒的鬃毛,淡淡地說着:“我來汲縣也不是衝着什麼賞賜來的。”
顏如玉怎會聽不出她聲音裡的悵然。醫術精湛的她,孤身入汲縣,救百姓於水火,竟不得朝廷一字一句,如何想得通?終是自己連累了她。
馬兒順着蜿蜒的山路高高低低地走了一段,松林深處,有一間小小的農舍,窗戶透着昏黃的光。
顏如玉勒住繮繩。
聽見馬蹄聲響,農舍的門開了。
知樹從裡面走出來,躬身扶着顏如玉下了馬,再扶着他入內。
安頓好之後,知樹退了出去。
屋內顯然是被知樹仔仔細細打掃過的,一點淤泥和塵土都沒有。還很貼心地支了爐子,煮了一鍋肉粥,泡了一壺熱茶。
“難怪你要帶我來這裡。”
整個汲縣的家禽和野物都被山洪淹死了,根本沒有肉吃,若看見有這麼香的肉粥,那些人豈不是要打起來?
好久沒吃肉了,桑落看到那一鍋咕嘟着冒着香氣的肉粥很是欣喜。
顏如玉只是坐在一旁淺淺地笑着看她:“慢些吃。吃飽了,就在這裡好好睡一覺,明日起來,你就回京吧。”
“爲何?”桑落一驚。
“我下午上了奏摺,但是沒有替你說話。”顏如玉說道,“既然汲縣的事跟你沒有半點關係,你走是再自然不過了。朝廷負了你,你難道還要替朝廷出錢出力嗎?”
桑落明白顏如玉的意思。
他若在太妃面前爲自己說話,只怕會將事情搞得愈發複雜。
她想起了三夫人對自己的敵意,想起太妃到丹溪堂的那一次對話。不由嘆了一口氣。大約女人與女人之間,很難有平常心。容貌、出身、男人、才華和境遇,都能讓人產生嫉恨。
“若我所料不錯,太妃很快會下密旨給我,讓我徹查當年改道引洪的事。此事看似只定在工部,但歸根結底,恐要牽扯到鎮國公府。”
桑落記起鎮國公的十二姑娘,似乎就是要與工部尚書府結親了:“可是要藉着工部尚書與鎮國公的親事做文章?”
顏如玉偏過頭看她,想起風靜說她用了那個排氣的藥丸,忍不住笑着看她:“風靜說你剛去了鎮國公府,鬧出不小的動靜,此時離我遠一些,才能免得被我波及。”
“一說起這個,我倒想到一件怪事。”桑落將十二姑娘吃藥丸的事說了,隱去了桑陸生也有藥丸的事。
“什麼藥丸?” “一種說是吃了之後,會讓人每個月定時腹痛不止的藥丸。”桑落再又將調查藥丸的事細細講了一遍,“其實我查了,它就是利用了一種類似魚膠的東西,控制了藥物在體內的吸收進程。”
說着,她起身過去盛粥,忍不住捂着腿“嘶”了一聲。
大腿內側上次磨破的血泡,剛結痂,剛纔這麼一騎馬,似乎又疼了起來。
顏如玉站了起來:“你怎麼了?”
桑落隔着衣料隨意揉了兩下,難得有些赧然:“我不擅騎馬。”她學乖了,微微張開腿,拐着腳前行。
顏如玉接過粥擺在桌上,拉着她坐下來:“你不會騎馬,那你上次是怎麼來的?傷得可重?”
桑落覺得說這些實在有些矯情。哪裡就不能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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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埋着頭認真喝粥,不肯再提自己磨破的事,唏哩呼嚕喝了好幾口,才避重就輕地問道:“太妃爲何要對付鎮國公?”
顏如玉猜她受傷之處太過隱私,不好再追問,只順着她的問題說道:“你應該問,太妃爲何要我對付鎮國公。”
這樣一說,桑落就覺得沒有必要再問了,答案呼之欲出:“兔死狗烹。還要借刀殺人。”
顏如玉讚賞地看了她一眼。除了男女之事,桑落基本上都很通透的。
“那你怎麼辦?你的仇報完了嗎?”
“沒有。”顏如玉伸出手指,替她將鬢髮勾到耳後。
桑落以爲殺了三夫人,抄了肅國公府,就報算仇了。
“那些人,包括閔陽還關在繡衣直使的地牢裡,並未審完,還未將他們的命一一收了,用他們的血祭奠廣陽城的八千冤魂,就不算報完仇。”
這兩日他一直在回想這半年的事,隱約察覺太妃似乎有意沒有給他足夠查完的時間。
若是這樣,桑落更要在太妃眼裡離自己遠一些。
他雖有把握能護她周全。她“負氣”離開,就是最安全的。
燭火在黢黑的燈盞裡爆出個燈花,顏如玉手指摩挲着土陶茶盞,垂眸斂去眼裡的恨意,轉而再次問及那顆藥丸。
“十二姑娘說她的情郎是‘客再來’的東家,丁墨。你可知道此人?”
顏如玉剛纔隱約猜出那藥丸的來歷,此刻聽見“丁墨”二字,心中已是瞭然。
桑落與他對視了一瞬,頓時就明白了,輕聲問道:“鶴喙樓?”
爹怎麼會跟鶴喙樓扯上關係?
顏如玉點了點頭:“我只知曉此藥,從未親眼見過。鶴喙樓並不依靠此藥控制殺手和線人。”
至於“丁墨”——是莫星河的真名。看樣子,莫星河是準備要借鎮國公十二姑娘入工部尚書府的機會,掌握工部的消息。
這倒與太妃的目標有些相悖了。
桑落有些不信:“那鶴喙樓的人若遇到重刑,背叛組織呢?”
顏如玉搖搖頭:
“除了樓主,殺手有多少人、分作多少組,誰是各組的頭,都沒有人知道。每組之間並不互通,所以,即便有一個人出賣了鶴喙樓,也傷不到鶴喙樓的根本。”
他頓了頓,“更何況,鶴喙樓的孩子,都身負血海深仇,爲了復仇,吃盡了苦長大的。尋常的疼痛奈何不了他們。”
“都有血海深仇?!”桑落驚了。
顏如玉點點頭,從萬勰帝在廣陽城屠城,講到大荔國的君主帶着所有人自刎於宮城之前。
“那時,昭懿公主並不在宮中,而是找了一個宮女冒充她。這樣才留存了一條皇室血脈。”
“昭懿公主後來就將戰亂中失去雙親和有血海深仇的孩子聚在了一起,成立了鶴喙樓。大家都叫她‘義母’。”
桑落看他:“她不是你表姐?”
“她是一個美人生的,只是我名義上的表姐。鶴喙樓裡的人並不互相知曉身份,所以我也跟別人一樣叫她義母。”
“義母並不常常出現,只在有人身負重傷到了生死關頭,她纔會來給孩子們診治。大家一直以爲她忙着復仇。直到有一日,我被她安排進了禁衛的訓練營,才發現她竟然是芮國的中宮皇后。”
桑落再次驚到了。
怎麼復仇復到牀榻上去了?
顏如玉淡淡一笑:“她頂了一個番邦公主的身份入的宮。一直伺機復仇。”
論理,番邦公主沒有資格做皇后,偏偏她入宮沒多久,那個番邦就被鄰國給滅了。萬勰帝又一向信奉“母弱子強”的道理,這才放心將她封爲皇后。
桑落忽地想到了什麼:“番邦?”
顏如玉點頭。
“這下就說得通了,”桑落手撐在桌上,託着腮,“李小川懷疑那顆藥丸也源自番邦。若你的義母有番邦的身份,還懂藥理,這就說得通了。”
顏如玉聞言沉思了好一陣,最後才搖搖頭:“不可能,義母七年前就去世了。若是她製出來的,我應該從小就知道。”
七年前,皇后給萬勰帝誕下皇子後沒多久,皇子夭折。突然間宮裡就流言蜚語,說她因喪子之痛也瘋了,還被萬勰帝囚禁了起來。沒過一個月,萬勰帝暴斃,她也暴斃。雙雙葬入皇陵。
桑落立刻問道:“是用了毒?”
顏如玉點點頭:“一定是毒。”
這仇復得一點都不夠盡興呢?桑落想着,復仇這件事,一定要現世報,當場報纔夠痛快。拖上十幾年,還結婚生子,最後雙雙暴斃,有意思嗎?
“義母死得很蹊蹺,她殺了萬勰帝,正是奪權之機,爲何還要自己服毒自盡?所以我一直在追查義母的死因。年初時遇到一個宮中的線人,萬勰帝曾留下了一封遺書,其中或許涉及義母殞命的真相。遺書一直存在廖存遠那裡。”
廖內官?
就是找她做“玉字輩”的廖內官?
桑落坐得很是端正,緊鎖着眉頭:“所以你找我要廖內官給我的那幾顆金珠,就是爲了找遺書?”
“是。”
“找到了嗎?”
“沒有。許麗芹死前提到四年前,是孔嬤嬤指引她將我送給太妃的。”顏如玉頓了頓,“你與顧映蘭泛舟那一日,我去皇陵尋過她,但沒有找到人。”
孔嬤嬤與義母年歲相差無幾。當年她是義母身邊的貼身女婢,義母死了,宮裡的內官女婢都殉葬了,唯獨她還活着,還得了機會去皇陵守陵。
這很蹊蹺。整件事都透着蹊蹺。
皇陵有不少守陵人,但唯獨沒有孔嬤嬤的身影。她又去了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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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米蟲的追求的打賞
感謝 JINGJING~的打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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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160章進行了大刀闊斧的修改,那一章有一段舊的內容挪到了這一章。
敬請理解。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