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花樓的規矩
知樹一看那家僕的衣着,不像是正經人家。立刻調轉頭跟着回到丹溪堂去。
領頭的人一進院子就很急:“請問哪位是桑大夫?”
桑落從內堂走出來,擦擦手:“我是。”
“小人是輕語樓的。”
一聽說輕語樓,桑落眉心微動。
知樹站在門邊,悄然對桑落搖頭。如今輕語樓已經在公子的掌控之中,自然不會未經允許就來找桑大夫。
桑落不動聲色地問道:“何事?”
“想請桑大夫出個診。”那人說話還算客氣,壓低了聲音,“我們有個花娘與客人——客人——”
“怎麼?”
那人面露難色:“吸住了。”
哦,原來是這個事。
“小人記得桑大夫在京兆府前治過。所以才特地來請您親自去瞧瞧。”
是了,閔陽當初胡亂仿製“不倒翁”,以至於幾個家僕去輕語樓尋樂時,吸在一起了。後來是將整個牀擡出來,當街遊走了好大一圈。
桑落沉思片刻,轉過身進屋去準備,出來又說道:“我要帶我的助手去。”
倪芳芳以爲是她,正高興地要去見世面,誰知,桑落卻喊了一聲“知樹”。
倪芳芳張了張嘴,到底沒說出話來。眼神一轉,看到默不作聲的知樹,一想着他去那種地方,眼神也不怎麼清白,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最後又不明意味地瞪了他一眼。
知樹被瞪得莫名其妙,只得垂下頭,跟在桑落身後一同出了門。
馬車沒走多遠,知樹就知道去的不是輕語樓,而是百花樓。
京城的秦樓楚館裡,百花樓與輕語樓齊名,一居南,一居北。百花樓的位置偏北,離宮城很近。前一陣子,輕語樓的花魁姚霜兒“意外”殞命,輕語樓又扯入致人生產畸胎的媚藥官司,生意着實不如之前的好。只剩下百花樓獨樹一幟了。
馬車並未停靠在百花樓的正門,而是停在了暗門。
秦樓楚館都設有暗門,以免花客家中的黃臉婆子來捉姦在牀。這頭鴇母由着黃臉婆子進,那頭早就將花客從暗門給送走了。
一輩子沒進過花樓的女子自然是不知的。
暗門也並不暗,只是用商鋪或是路邊的小屋掩飾了。
知樹替桑落提着藥箱,兩人跟着前來領路的進了百花樓。
雖是傍晚時分,可百花樓裡已經坐滿了人。
整座樓裡,身豔曲淫,無不瀰漫着“酒色財氣”四個字。
桑落低垂着頭,一身粗布襖子,着實不易被人留意,從側面傳菜的小樓梯上了二樓,再穿過走廊。廂房裡男女調笑的聲音此起彼伏。
剛路過一間屋子,門半掩着,就聽見裡面有花娘嬌聲說道:“顧大人,奴家敬您一杯。”
“我不喝酒。”
桑落聞聲從門縫裡望去,竟是顧映蘭。
他一身素色長衫,端坐在那裡,身邊坐着一個一身青衣的嫵媚女子。
那女子勾着紅紅的嘴脣,白白的手捏着酒盞就往顧映蘭嘴邊送。
顧映蘭有些不耐地撇開頭,正好看見門邊閃過一道綠影。
他的心驟然一跳,下意識地就站起來,拉開門去追。那綠色的身影拐過一道彎,他又追了上去,沒看見桑落,卻看見顏如玉身邊的知樹提着藥箱跨進一個門檻,沒多久,知樹又被趕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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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桑落。
也不知剛纔她路過時,可看見自己被花娘灌酒了。
記得第二次見面時,她說要將那瓶神油送給他。那時自己還信誓旦旦地說不好女色。這下倒好,直接在花樓裡遇到了。
他站在拐彎處,腳步有些踟躕。
“顧大人,來來來,回去喝酒。”同僚喝多了酒,過來拉他回去。顧映蘭將同僚推進一個花娘懷中,自己走向知樹。
知樹站在那裡,看他眼神不甚友善。顧映蘭也不說話,只負手站在不遠處候着。這下知樹反倒不便做什麼了。
屋內。
桑落被引到牀榻前,只見一箇中年男子光溜着身子,與花娘徹底黏在一起。
兩人表情都十分難受。
花娘不住地喊疼。中年男子大腹便便地,側身躺在牀榻上,聽見大夫來了,吃力地轉過頭來看。見桑落是個女子,頓時火氣就更旺了。
嘴裡罵個不停:“你們打量我是好欺負嗎?弄個娘們來,能瞧出個什麼名堂?!不過是怕壞了你們百花樓的名聲。”
鴇母陪着笑:“貴人啊,這位可是全京城最擅長治此症的大夫了。我們給您請來,保證藥到病除。”
桑落冷着面孔看向鴇母:“不是說,是輕語樓嗎?怎麼又變成百花樓了?”
說罷提着藥箱就要走。
卻被一錠銀子擋住了去路。
“桑大夫有所不知,這都是我們這個行當的規矩。”鴇母一臉笑意,“誰請大夫,都不會說自己樓里名號,我們自稱輕語樓,輕語樓也自稱百花樓。誰也不戳破誰。”
鴇母拉起桑落的手,將銀子壓在她掌心:“您瞧了病,咱們就當沒來過。”
桑落並非見錢眼開的人,但這樣的銀子,她還是很願意收下。
她轉過身,並不急着診治,詢問他們“服了什麼藥”“吃了什麼酒”,“塗了什麼油”。
都說沒有。
那也好辦。不過是扎幾針,再喂點青蛙汁子和清心蓮的藥便是了。來時都已準備妥當,只需要喂這花客服下即可。
不過是一件簡單的事,半個時辰也就處理完了。
那中年男子氣喘吁吁地爬起來,慢慢地穿衣裳。
桑落突然留意到了什麼,上前一步攔住他:“且慢!”
中年男子皺着眉甩開她的手:“滾!別覺得在這裡看到本官,就可以訛些銀子!芮國可沒有不許官員狎妓這一條律法。”
“你得病了。”
中年男子雙下巴甩了甩,看向鴇母:“這就是你們的規矩?本官的身子有沒有病,自有太醫照料,她算個什麼東西!目光猥瑣,多次盯着本官的身子看!”
說罷,他又打量了一番桑落。一身素綠的襖子像是新做的,頭上簪着一根木簪,渾身上下透着一股窮酸樣子。模樣也甚是清貧。
花樓裡經常會養一兩個會些千金之術的人,平日替花娘們看看尋常的病症,爲了花客隱私,這樣的人要麼是龜公,要麼就是小丫頭裝扮。 中年男子將桑落當做了後者,一邊穿衣一邊嗤笑:“也不看看你長了幾兩肉,竟也敢肖想本官。”
花娘見他要走,哭唧唧地攏着衣裳跪在地上:“銀子——”
“還敢要銀子?”中年男子啐了一口,“沒讓你們賠償本官就算不錯了!”
說罷,一腳踢開房門,揚長而去。
顧映蘭聽見動靜,轉頭就看見中年男子朝這頭走來。待看清那人的長相,他暗道不妙,立刻迎了上去,恭敬地躬身行禮:“鍾離大人。下官刑部顧映蘭。”
說完也不由着鍾離政同意與否,就拉着同僚一同來拜見。
鍾離政睨了顧映蘭一眼,覺得他眼生的很。這麼多刑部的人,看着就讓他心生不悅,加上剛在屋裡遇了那一番敗興的事,不欲多留,便隨意“嗯”了一聲,揚長而去。
顧映蘭想去尋桑落。仍舊被門外的知樹攔住。
只聽見桑落在屋裡說:“這位姑娘,可否容我瞧瞧病?”
這話一出,顧映蘭暗道不好。花樓裡最忌諱說花娘有病了。能給花娘們瞧病的,只能是花樓的自己人,決不能是外人。
果然,那鴇母怒氣衝衝地就趕人:“你胡說什麼呢?”
眼看着鴇母的手要打到桑落臉上,桑落率先亮出柳葉刀,架在鴇母脖子上。冷聲說道:“不願看,我就走。你若動手,我就先讓你見血。”
鴇母自是想要驅趕的。豈料那花娘卻怯生生地開了口:“大夫,能否替奴家瞧瞧?奴家身子疼得緊,看了好久了都不見好。如今伺候客人,如刀割一般要人命。”
說着,花娘猶猶豫豫地伸出一截雪白的手腕來。
桑落將柳葉刀抵着鴇母:“讓不讓看?”
鴇母眼珠子滴溜轉了轉纔開口:“看吧,看吧。”
桑落收回柳葉刀,從藥箱裡取出手衣和羊腸,一層層地套上,再對花娘道:“你躺上牀,褪去褻褲,容我看看。”
須臾。
她給了結論:“魚口病。”
鴇母其實一聽花娘描述,就已經猜到了,如今得了肯定的答覆,她心裡涼了半截。這病死不了人,卻能叫人疼得死去活來。
“一說這個,我就知道了。”鴇母掛起笑來,“花樓裡誰沒得過,就是有點疼,死不了人的。沒事沒事。”
“我能治。”桑落道。
“桑大夫別說笑了,這根本不叫病,自然也就不需要治。花樓裡的事,難道你能比我清楚?”
鴇母見桑落做事丁卯必校,又是個女大夫,心知她多半不懂花樓的規矩,再開口,便帶了些威脅的語氣,
“桑大夫最好管好你的嘴,別傳出什麼閒言碎語來,咱們百花樓能在皇城面前開,自然有自己的門道。”
說完鴇母拉開門,將桑落往外一推,示意門口的龜公將她送出去。龜公們正要抓桑落,知樹一擡手將二人攔住:“放尊重些!”
龜公圍了過來。
“知樹,我們走。”桑落不欲多做停留,提着藥箱繞過龜公往小樓梯走,忽地手中一輕。一擡頭,正好撞進顧映蘭溫和的眼眸裡。
他替她提過藥箱。
“顧大人。”
見她毫不意外,顧映蘭心想剛纔她一定是看見自己被花娘灌酒了,提着藥箱的手緊了緊,低聲解釋道:“同僚今日晉升,請大家來吃酒。”
桑落“哦”了一聲。
顧映蘭看看四周,帶着她往外走:“我先送你出去。”
繞過那些鶯鶯燕燕的姑娘,出了百花樓,顧映蘭才問道:“可是被爲難了?”
桑落搖搖頭。
顧映蘭仍舊提着藥箱,挨着她走:“她們很忌諱說‘病’。開門做生意,有了這個字,無疑是自斷財路。”
桑落也算明白過來:“那姑娘得了病。死不了,但要受些折磨了。不出意外的話,過幾日她還會來找我。”
魚口病會分泌一些像魚口中的黏液,導致二人相吸,難以自拔。
顧映蘭低頭看她,見她穿得單薄,自己的披風也落在了百花樓,心中不免懊惱。正好路過一間食肆,裡面熱氣騰騰的煮着鍋子,就想帶她進去取取暖,卻被滿是戒備的知樹攔住。
“你!”顧映蘭隱隱有了怒意。
“知樹,一同進去暖和暖和吧。”桑落徑直走進食肆坐了下來,“上次就欠顧大人一頓飯,相請不如偶遇,今日我就請顧大人吃頓熱乎的羊肉鍋子。”
知樹有些替公子不值。公子斷了腿,還在那邊爲桑大夫的封賞忙前忙後,桑大夫卻在這裡跟顧映蘭吃鍋子!
他抱着雙臂,直直地站在桑落身後,一副不屑與顧映蘭同桌的架勢。
顧映蘭自然是高興的,即便多了一雙替顏如玉盯梢的眼睛,那也是高興的。
顏如玉被太妃送去查水患一事,他很清楚。也知道桑落半夜出城單槍匹馬奔赴汲縣救下汲縣近千名百姓。太妃和聖人的封賞聖旨下發之前,他看過。長長的聖旨裡,沒有提桑落一個字。
太妃的用意他現在也有些模糊,卻不得不往男女之事那邊猜。興許太妃對桑落有一些——嫉妒。
顧映蘭想爲了沒有封賞的旨意,寬慰她些什麼,又想提醒桑落莫要與顏如玉走得太近,以免被天威殃及。可察覺到知樹死死盯着自己的目光,有些話也只能嚥下腹中。
最後,他只是提醒:“桑大夫可知,剛纔從房間裡出來的,是鎮國公府的二爺,鍾離政。在戶部任職。”
桑落完全沒有想到,剛纔那個大腹便便的男人,竟然是十五姑娘的親爹!難怪能養出十五姑娘那樣的跋扈之女。
桑落在鎮國公府裡惹出的事,鎮國公府壓了下來。畢竟鍾離玥陷害他人在前,又顏面掃盡在後。故而顧映蘭也並不知曉桑落與鍾離玥的糾葛。
“你也別擔心,他們這些人也要臉面,剛纔那樣的事,他們只擔心你說出去。但我已與他打過照面,所以真傳出去了,也未必會想到你頭上。”顧映蘭讓人暖上一壺酒,替她和自己滿滿斟上,又說道:“來,喝一杯暖暖身子。”
桑落拿起酒杯:“我以爲顧大人不喝酒。”
畢竟剛纔在花娘面前就是這樣說的。
果然剛纔對花娘說的話被她聽了去。顧映蘭笑而不語,只是無奈地搖了一下頭。
他的確不喝酒。
謄抄案卷只是他最簡單的任務,而太妃要他做的,是順藤摸瓜,將所有案牘文書裡的信息捋清楚,找到蛛絲馬跡背後的牽連。這樣的工作,必須時時刻刻保持清醒。
但算起來,已經跟桑落喝過兩次酒。一次在她生辰,一次是在漠湖泛舟,這是第三次。
顧映蘭微微笑着,說不出什麼緣由,只是舉起杯子與她的杯子輕輕一碰,“叮”的一聲,聲音煞是好聽。
最後,仰頭喝了下去。
桑落將酒杯握在掌心,暖意源源不斷地傳來,她低下頭淺淺地啜了一口:“我也不怎麼喝酒。”
顧映蘭望着她:“爲何?”
“喝了酒,手會抖,下刀不穩,容易傷了病患。”她說得很認真。
他卻啞然。
原來是兩個需要時刻保持清醒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