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鞭餘音在衙門前盪開,人羣被那裂石般的鞭響懾住,一時竟無人敢動。桑落綠衣身影立在階上,手中烏鞭垂落地面,鞭梢蜿蜒如蟄伏的毒蛇。
桑陸生和柯老四來送採買的東西,一見這情形,不由大吃一驚,趁着衆人錯愕的空隙,將夏景程和李小川拖出人堆,找了乾淨避風之處坐下來。
顧映蘭再次讓禁衛驅趕人羣,讓衆人退出十步遠。桑落這才得了機會,來查看夏景程和李小川的傷勢。
兩人臉上的脂粉混着血污糊成一團。花花白白,活似一鍋粥。
“桑大夫……”夏景程抹着脣角的血要說什麼,被桑落一個眼神釘在原地。
她撕下裙襬內襯,蘸着隨身藥酒按在他額角翻卷的傷口上:“怎麼扮成這樣?誰給你們畫的?”
夏景程嘶了一聲說道:“我們偷偷用了點芳芳姑娘的脂粉。”
誰知道這東西在倪芳芳臉上就能變得好看,自己一塗,跟個鬼一般。迫不得已,才又搞了帷帽來戴着遮醜。只是沒想到還是沒進得去。
桑落蹲下身撕開他肩頭染血的袍子——木刺深嵌皮肉,邊緣泛着烏青色,她找來一把鑷子夾住木刺猛地拔出,夏景程悶哼一聲。
李小川看得心急如焚,鼻孔裡的藥棉早掉了,忙掏出金瘡藥遞過去:“桑大夫,你不知道,那個吳奇峰——”
說到一半,他又壓低了聲量,“吳奇峰說輿情洶洶,太醫局除了你其他人皆不得插手,以免褻瀆亡者。後來,又怕我們偷偷溜走,藉口說是魚口病製藥還缺人手,硬是讓人鎖了大門,不讓我們出來!”
“沒有王法了!”柯老四依舊氣得吹鬍子:“那你們現在跑出來,回去豈不是要被他整治?”
夏景程臉已經腫了,喘着氣說道:“他整治不到我們!我和小川一合計,反正早就想辭官了,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就舍了那層皮!”
桑落聞言蹙起眉頭:“這事本就是我的分內之事,你們何必——”
柯老四搖頭:“你若有事,吳奇峰也未必能夠容得下他們。”
這話倒也沒錯。
朝堂之爭,向來是牽一連三、倒一殺十的。
桑落無暇再過多思量這些,看向桑陸生:“爹,我要的東西可買齊了?”
桑陸生將身後的背篼沉沉地放在桑落面前:“都買齊了,你清點一下,不夠的,你讓風靜來跟我說,我再去買。”
桑落收下東西,讓衆人先回丹溪堂去。又拉着小川低語:“你給景程縫一下傷口,照顧好他。既然不受太醫局所挾制,這兩日你們不如替我做些蠟像吧,我教過你的。你可還記得?”
李小川立刻拍胸脯道:“桑大夫,你放心——”
“只一點——”桑落附在他耳邊,如此這般講了一陣。
李小川聽得兩眼發呆。
啊?
這樣嗎?
他還想說什麼,桑落已轉身走向直使衙門,厚重木門在百姓沉默的注視下轟然關閉,隔絕了最後一絲天光。
一夜過去。
直使衙門緊閉的朱漆大門外,招募女醫的告示在風裡撲簌作響,卻無人揭榜。偶有婦人瑟縮着靠近,立刻被家人拽回:“作死麼!好好的女人,去做仵作的活計?也不嫌晦氣!”
驗屍房內。風靜左手右手各捏着一塊殘缺,不能確定膚色。便走出房門,藉着亮堂的天色做比對。倪芳芳正好擡頭,看到這兩塊肉,臉色一變,乾嘔着跑開了去。
跑到門邊,聽見有人在門外說話。
竟是阿水。
“倪姐姐。”阿水一身素色襖子,當着衆人的面跑了過來,身後跟着一個婦人挎着一隻碩大的包袱,正是阿水她娘。
“你們怎麼來了?”
“總要替這些孩子們做點什麼,才能心安。”阿水娘一說起這個,眼睛就通紅,“若不是你們,阿水也跟那些孩子一樣了”
倪芳芳突然想起慘死的風羽,鼻頭髮酸,險些掉下淚來。拉着母女二人往裡面去:“如今直使衙門除了地牢的犯人,和一個燒水做飯的婆子,就再沒有別人了。繡使都被驅逐出去。你們來了正好。”
“阿水說桑大夫用蠶絲線,我就特地弄了些針線來,替你們穿針引線也行。”阿水她娘吸了吸鼻子,拍了拍懷中包袱,“我還讓阿水他爹給你們做了點餅子和飲子,一會就送過來。”
三人正說着,聽見又有人喊:“等等我!”
倪芳芳轉過頭去。
只見一個荼色錦袍的姑娘,戴着冪笠從雪地裡跑了過來:“倪姑娘,我也來幫忙。”
倪芳芳正要問是誰,候在衙門外的人搶先嚷了起來:“別又是男人假扮的!”
倪芳芳聞言,叉腰怒罵:“你才男人扮的!你也不埋頭看看,你那胸脯子連二兩肉都沒有,膀大腰圓的,聲音比這個姑娘還粗,竟還好意思說別人?!”
那人還不肯罷休,竟喊着要她脫了冪笠才肯信。
戴着冪笠的錦袍姑娘也不示弱:“桑醫正說了,三日之內,有犯此衙者,必以鞭笞之!你要我褪去冪笠可以,若證明我是女子,那你就是冒犯官衙,那你可願挨鞭子?”
聲音嬌滴滴的,分明就是女孩子。旁邊的人勸道:“讓人進去吧。這做不了假。”
錦袍姑娘這才跑進了直使衙門。
一進門,便揭開冪笠露出一張俏生生的臉來,竟是鍾離珏。
“十四姑娘?!”桑落也驚訝了,“你怎麼跑來了?”
鎮國公府還設着靈堂,鍾離政的屍首還未入土,鍾離珏即便是三房的姑娘,也不好這麼跑出來找自己吧?
鍾離政死於髒病,死前自宮,說來說去,都是羞於啓齒的事,更不好與人言,故而這次國公府發喪都極其慎重低調。賓客並不多,三房和大房都沒有怎麼出面。
鍾離珏得了祖母祖父的叮囑,自是不好提。只說:“家裡都是迎來送往的事,我娘身子不好,不用出面,我也就抽空溜出來幫你忙。”
又一臉興奮地蹲到桑落身側:“你忘了,上次在肅國公府,我陪着你驗屍,這個我有經驗。”
也是。
桑落看了看眼前的人,除了風靜,也就鍾離珏還能直接幫到自己。不再猶豫,擡起手指向一堆屍塊:“你與風靜區分它們。”
說着,她又看向內臟:“剩下的,我來。”
守在直使衙門前的小吏,看到進了幾個女子,忙不迭地跑去太醫局說話。
吳奇峰正用銀籤慢條斯理剔着指甲縫裡的藥渣。
心腹小吏氣喘吁吁進來稟報:“進去了好幾個人,可別成事了。大人您看可要小的去——”說着,小吏比劃了一個動作。
“成事?”吳奇峰嗤笑,“成不了事。”
他搖了搖銀籤子,繼續說道:“老弱婦孺,有哪一個是真懂醫理的?由着他們去。”
頓了頓,他將銀籤狠狠戳在木桌上:“我們只需等上三日,不,過了今日,還剩兩日。她不是自己說的?兩日後,願受鞭刑。”
“畢竟是個醫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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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奇峰睨他一眼:“上有聖旨,懿旨,下有她親口許諾。本官身爲太醫令,豈會徇私枉法?”
小吏緩過氣來,依舊憂心忡忡:“她頗受人擁護,上次當街義診魚口病,那麼多馬車,堵了一條街。這些人中不乏世家權貴,只怕會去求情。”
“你也知道是權貴。”吳奇峰笑得胸有成竹,“本官跟這些人打了十多年的交道,他們是什麼秉性,本官再瞭解不過。”
世家喜歡錦上添花。但雪中送炭者少之又少,更何況,桑落治的都是難以啓齒之症,誰替她出面,無疑是自爆病情,得不償失。那些病患身份越高貴,越不會出來替桑落求情。
對於世家權貴來說,面子比命還重要。
更何況,是別人的命。
小吏覷着他臉色:“可太妃”
吳奇峰聞言靠在椅背上,很是舒坦的樣子,慢悠悠地說:“那更不用擔心了。”
今日他入宮請脈時,太妃和聖人吵起來了,吵得厲害。恰巧聽見聖人喊了一句:“你根本不是我母親!”
太妃怒叱:“你當真是個白眼狼!”
聖人還是小孩子脾性,一邊哭一邊跑出來。
太妃氣得手腳都在發抖,還是他給開的調氣平心的方子。
母子離心,君臣猜忌。太妃也是泥菩薩過江,哪裡還有空管桑落?
吳奇峰想定,站起身,將銀籤從桌上拔出來,擲進筆洗,清水漾開一絲污濁:“你派個人,去盯着夏景程和李小川。”
“是!”
——
夜幕如墨,無月無星。
梆子聲敲了幾次,京城睡夢沉沉。
直使衙門裡,還亮着火燭。
阿水娘和阿水正將熱好的餅子抱進府衙來,分給桑落幾人吃。又捧着紅棗薑茶給她:“這麼冷的天,喝點這個暖暖。”
倪芳芳捧着茶,一看茶湯上飄着猩紅色的紅棗,又是一陣反胃。
桑落褪去手衣,替芳芳按住合谷穴:“你回去歇着吧。”
芳芳搖頭,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你不說,我也能猜到。顏如玉被抓了,知樹是不是也”
桑落點頭:“是。”
倪芳芳身子搖了搖,又想起風羽死時的模樣。心中大慟,卻又咬牙不肯鬆口說一句悲傷的話:“這是他自己該走的路,死得其所。”
“胡說。他不會死。”桑落不着痕跡地從袖子裡取出一隻藥瓶,悄悄拔開瓶塞,“顏如玉不會,知樹也不會。我們都不會死。”
說着,她將藥瓶湊到倪芳芳面前,很快芳芳就睡了過去。
風靜眼疾手快地接過她,尋了一處溫暖的屋子,將她抱進去。
“桑大夫,”風靜走出來,看桑落也是一臉倦容,說道,“你也去休息一下。天色暗,不如休息好了,等到天明再做。”
桑落默默地仰起頭,看向夜空。
不能睡。睡過去了,就只剩兩日了。
她突然想起柯老四說顏如玉的那一身紅衣,只要看不見流血,就覺得自己沒有受太重的傷。
只要天未明,就還有一日。
希望。
在此時比什麼都重要。
哪怕此刻的夜空中,一顆星星都沒有
她眨眨眼,活動了一下脖子,看向風靜:“走,繼續!”
“桑大夫——”風靜知道她幾近兩日未曾閤眼。這樣下去,人必然會垮掉。她看向桑落手中的藥瓶,正要伸手,卻耳尖地聽見側門了動靜。
有人輕輕敲了門。
風靜立刻謹慎地閃到門後:“誰?”
門外響起一道女聲:“我們找桑大夫。”
風靜打開門。
十來個婦人悄無聲息地魚貫而入,一看到桑落,便問道:“桑大夫,別來無恙?”
桑落見她們以黑布覆面,只得問道:“不知諸位姐妹是——”
這時,門外閃進來一個壯婦,雖然也用黑布蓋着臉,可額頭上飛揚着的眉毛煞是惹眼。
桑落一下子便認了出來:“齊姨!”
是廖存遠的義姐,當初在雲錦繡坊之中,多虧了她照料。
“我就說我沒必要遮臉!”齊氏大大咧咧的將黑布一扯,衝着身後的幾個繡娘說到,“行了,都摘下來吧。”
“桑大夫,”齊氏還是那般魁梧健碩,聲音裡帶着市井特有的爽利,“聽說你這兒缺人手,我別的不會,挑燈我在行!”
說着她搖了搖蒲扇般的手掌,一隻手捏七八個燈籠不在話下。
繡娘們雖有些怯懦,卻又咬咬牙壯着膽子說道:“我們當初跟着您縫……縫那會兒,也學了點皮毛。”
其他繡娘也紛紛點頭:
“那些針法,我們日日繡花都練着呢,今日也算能派上用場。”
“對,縫皮肉的口子,我們熟!縫布縫肉,不都是縫嗎?”
桑落眼眶發熱,正欲道謝,側門外又響起一陣輕微的動靜。
開門看去,有一頂素色小轎停在門外。
轎簾掀開,竟是陶夫人。
這可不是小事!畢竟是戶部右侍郎的夫人,被人發現了,只怕給陶夫人惹來麻煩。
桑落讓風靜將齊氏以及繡娘們帶了進去,自己去迎陶夫人。
“桑醫正——”陶氏一見到她,一把抱着她哭起來。
這一下,桑落被抱得有些措手不及,只得扶着她緩步跨過門檻,陶夫人哭了好一陣,捏着帕子擤了鼻涕,才說道:“我被那個死鬼休了。”
什麼?!
桑落旋即想到,當初陶夫人因坐着顏如玉的車去接右侍郎,因而復寵,風光無限。如今顏如玉被抓,繡使被遣散,陶夫人在府中的日子想必就艱難了。只是沒想到右侍郎竟如此絕情,還休了妻。
“這種男人,不要也罷。”桑落覺得這是她最好的安慰。
陶夫人立刻點頭:“沒錯!將來他要再求着我回去我也不回去了!”
“此處並非久留之地,陶夫人儘快離開吧。”
誰知陶夫人擺擺手:“我好歹與顏大人有過肌膚之親,如今他落難,你我也算姐妹,我自然要來幫忙,我替你們做點什麼?”
肌膚之親?
桑落很快明白過來,眼角抽了抽:“那個——真不是‘玉字輩’。”
陶夫人一邊往裡走,一邊敷衍地應下:“嗯嗯,我知道嘛,是‘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