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珍閣!
太妃震驚之餘卻又覺得合理。
點珍閣是這些年京城權貴最推崇的南北鋪子。在南洋有潮幫商隊,出海帶回不少舶來珍玩。尤其是賢豆、暹羅、狼牙修、諶離等國。宮裡有些賞賜之物,除了讓禮部置辦,也選一些從點珍閣採買。
點珍閣是最容易接觸這些勳貴的。
“有何證據?”
“微臣發現,點珍閣對面的‘客再來’茶水鋪子,每日總有一些人去取‘茶水方子’。”
顧映蘭從懷中取出一卷名單,雙手奉上,“多是權貴之家的下人。”
太妃接過名單,隨意看了一眼:“確定與點珍閣有關?”
“不能。東家不同。”顧映蘭說道,“但是這家茶水鋪子恰巧開在點珍閣對面。”
“哀家要證據。不要猜測。”
顧映蘭沉聲應“是”,又說:“點珍閣的東家莫星河,前些日子曾去過顏如玉的府上。”
又提顏如玉。
太妃微微蹙眉。
顧映蘭的確查察入微,可拿不出證據來,這樣的捕風捉影又有什麼意義?
顧映蘭似是看透了她的疑慮:“這次刺殺鍾離政,微臣會在最後時機派出一明一暗兩隊人馬,一隊在明,皆在繡使案牘庫中造冊登記過,另一隊在暗,直接捉拿鶴喙樓殺手。”
太妃鳳眸眯了眯。
這一局,顧映蘭是煞費心機了。
先借鶴喙樓的手殺鍾離政,一是合了自己的心思,二是正好替他和桑落被鍾離政栽贓之事報了仇。
再設下陷阱等顏如玉來跳。
顧映蘭一直懷疑顏如玉就是鶴喙樓的人、繡使案牘庫僅指揮使和聖人可以查閱。顏如玉看到在明處的人馬,想必就會知道這是個局。
若不是鶴喙樓的人,就不會改變鶴喙樓殺手的行進。
若是鶴喙樓的人,通知則暴露自己,不通知則會被鶴喙樓懷疑。
最後,暗處的人馬再捉拿鶴喙樓殺手。
“顧卿心思縝密。”太妃頗有深意地看着他,“若當初沒有衝冠一怒爲紅顏,哀家籌備已久的銀臺司也已經成了。”
從任用顏如玉,到容許顧映蘭調查顏如玉,卻又對顧映蘭的調查結果吹毛求疵,都是她從一開始就想好的。
要有人制約百官,也要有人制約顏如玉,更要有人制約顧映蘭。所以,顧映蘭有瑕疵,自然比沒有瑕疵更好。
她經常在想,先聖若還在世,定然也會如此。當年先聖娶先皇后爲後,爲的也是再無外戚之憂。只要得益的是聖人,是芮國,是百姓,什麼清白、來歷、瑕疵都不重要。
顧映蘭聞言跪了下來:“微臣愧對太妃,愧對聖人。”
“你向來思慮周全,哀家本該放心的,只是——”太妃俯視着他,幾息之後才緩緩開口,“若此次又牽扯到桑醫正,你當如何?”
顧映蘭料到太妃會有此問。
他查了很久。
這麼多年以來,桑落醉心醫學,一心只想坐堂看診,甚至連門都極少出入,與鶴喙樓應無瓜葛。只是她很早就替莫星河診治頭疾,如今又已與顏如玉同住在顏府,這兩人出事,桑落必受牽連。
他早已計劃好,動手那一日,讓桑落離得遠遠的,最好是人多之處,有人替她作證,先避開這一次的刺殺。待顏如玉落網,他若對桑落還有一點情義,也一定會主動替她脫罪。
一擡頭,對上太妃的眼神:“若桑落是鶴喙樓的人,微臣絕不袒護。”
太妃心中瞭然,端着茶盞淺啜一口:“實在下不了手,哀家可以讓人代勞。”
說罷她揮揮手,示意顧映蘭退下。
歇息片刻,她又站起來,問葉姑姑聖人如何。
葉姑姑說道:“聖人正在練劍呢。”
太妃聞言面色緩和不少。
葉姑姑繼續道:“畢竟是小孩子,幾句氣話,太妃莫要往心裡去,母子哪來的隔夜仇呢。”
太妃勾勾脣,又問喜子的來歷。
葉姑姑畢竟侍奉太妃多年,熟悉太妃的稟性,早早就備下了喜子的記檔,太妃一問,她就奉了上來。
太妃打開記檔看了一陣:“他的傷如何?”
“桑醫正縫合的,已無大礙。他早上還說要來當值,奴婢讓他再休息幾日。”
“待他傷愈,送去陪聖人練劍。”
“是。”
太妃思忖片刻:“派個靠得住的悄悄盯着,說了什麼,做了什麼,見了誰,都要報與哀家。”
葉姑姑眼神一凜:“是。”
——
從宮裡出來,顧映蘭總覺得心中難安。
隔着顏如玉這一層,太妃對待桑落的態度甚是微妙,說是欣賞,好像又透着一種居高臨下的操縱。說是嫉妒,卻又一連升階,大事小事都給予維護。
太妃絕不會輕易問那一句話,莫非是有什麼打算?
他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再去見桑落一面。
他一招手,隱匿在暗處的探子上前來,詢問桑落的動向,暗探說一大早就去了丹溪堂。
顧映蘭趕到丹溪堂時,正好有個白髮老頭和一箇中年男子站在門口。
中年男子拉住白髮老者,低聲說道:“三叔,侄兒覺得不要提的好。”
白髮老者扭過頭來看他:“爲何不提?之前不是你也同意的?”
“之前是醫官時,我是同意的。誰料得到才過幾個月,就成了醫正,”中年男子說道,“六品命官如何看得上咱們家?這樣貿然去說,談不好,以後景程的面子也就沒了。”
白髮老者笑着搖頭:“你啊,還是年輕。你說,她擅長看男病,眼裡過了多少男人身子,滿京城除了我們夏家能容,別家可能容半分?”
中年男子緘口不語。
白髮老者繼續說道:“自古以來皆是夫爲妻綱,男高女低,這才能夠夫妻順遂。當初她只是個醫官,興許還有人願意提親,如今她升作六品,官大一級壓死人,又是個女子,你說又有多少男子願意將她娶回去?恐怕是再難有婚事可談了。”
“可是,景程似乎並不願意。”
白髮老者睜大了眼睛:“怎麼會不願意?上次還給桑大夫做了一支髮簪?”
一提起這個,中年男子也有些遲疑。
兩人站在丹溪堂門前的臺階上,忽地聽見一人說道:“二位——”
二人循聲看去,只見一個身着灰衣長袍的年輕男子站在臺階下容色怡然,語調溫和,可眉目之間帶着一點惱意。 “二位,”顧映蘭淡淡地拱了拱手,“還請讓一讓。”
白髮老頭警惕地打量了顧映蘭一番,腳卻不曾讓開半步。
顧映蘭一擡腳,被白髮老者用半個身子擋在了前面。
老者整了整衣裳跨進門檻,反倒是他身後的中年男子有些歉意地點點頭,跟着進去了。
老者一進院子就揚聲問道:“桑家公可在啊?”
夏景程正在製藥臺前,一聽這聲音慌忙跑過來:“三叔公,七叔,你們怎麼來了?”
三叔公笑道:“大年初一你不在家祭祖,也不拜謁長輩,反跑到這裡來,我倒要問問你是爲何。”
夏景程看着他臉上的怪異笑意,心裡直發毛:“我不是說了?吳大人要求我們儘快製出魚口病的藥方,這幾日正好在試藥,出不得半點紕漏,我得來盯着。”
“行了行了,知道你忙。”三叔公捋着白鬚敷衍地答,目光掃過院中衆人,又問,“不知哪位是桑家公啊?今日特來拜訪。”
桑陸生從竈房裡出來,抓着抹布蹭蹭手上的油:“在下桑陸生。”
夏景程有些尷尬地拽了拽三叔公的衣袖:“三叔公你要做什麼?”
三叔公的目光先落在他身上,再移向他身後的漸漸聚攏來的人。
桑落一身素綠的布襖,髮髻上簪着一枚木珠簪子,白淨的臉上沒有太多情緒和表情,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夏家叔侄。
“你們找我爹做什麼?”桑落緩緩走到人前。
三叔公笑得眼皮都掬在了一起:“桑姑娘,自然是談好事,大大的好事啊。”
夏景程心中忽地有了不祥的預感,伸手去拽他的胳膊:“三叔公莫要胡來!要稱呼桑大人,不可稱呼桑姑娘。”
三叔公笑着拍拍他的手:“叫大人就太見外了,再說桑姑娘正值豆蔻年華,叫一聲‘大人’不是將人叫老了?”
柯老四聽着這勁兒很是不高興,早已琢磨出味兒來。他一吹鬍子,揹着手跺起大方步子將三叔公隔開:
“夏景程,快把你家親戚給帶走!我這裡又不是什麼攀親戚的茶樓子,你們看清楚了——”
柯老四指着門上的金字牌匾,第一次覺得這狗東西有點用處,
“這可是聖人和太妃賞的!照你們這攀親戚的架勢,到時候進了宮,見了太妃是不是得喊一聲‘大閨女’,見了聖人喊一聲‘小侄兒’?”
三叔公有些急了,上前衝着桑陸生說道:“桑家公,我們是來議親的!”
議親?
夏景程呆站在原地。
餘光裡,李小川站在製藥臺旁,也怔愣着看向這一頭。
“議親?跟誰議親?”夏景程喃喃地問。
明知故問。
一旁的夏家七叔將手中的紅紙包奉上前去,略顯侷促地說道:
“我們來是想跟桑家公議個親。桑姑——大人與我家景程也算知根知底了,都是杏林世家,如今又同朝爲官。若是兩家能結秦晉之好——”
“不能!”柯老四急頭白臉地就拒絕了,“不能,不能!”眼睛不住地抽來抽去,給屋檐上的風靜遞眼色。
風靜睨了一眼門邊的顧映蘭,示意柯老四莫要輕舉妄動,悄悄從後面的窗戶翻了出去。
顧映蘭只靜靜地望着,冬日的衣袍厚重,讓他宛若一尊雕像,佇立在北風中。
他的目光始終落在桑落的臉上。很想知道她這次又會用怎樣的方式來拒絕,會不會跟當初與自己相看時那樣,口口聲聲說她是看男病的,又是刀兒匠的女兒。
桑落察覺到他的注視,擡起頭來看他:“顧大人。”
顧映蘭上前行禮:“桑大人。”
“顧大人可是有事?”
顧映蘭微微笑着,掃了一眼桑落身後的三叔公,又收回目光:“確實有事。顧某似乎來得不是時候。”
的確不是時候!
三叔公察覺到威脅,示意夏七叔趕緊將紅紙包遞到桑陸生手中。
桑陸生不用看女兒,也知道這紅紙包不能接。他退了一步,擺擺手:“我閨女不嫁人。”
三叔公來之前也聽不少人說過,議親時女方多會推卻一下,也好顯得她們不那麼急着嫁人,順道擡一擡身價,也好多掙一些聘禮。
因而笑道:“想來桑家公還不知道,桑姑娘頭上這枚簪子,還是我家景程給做的呢。去歲八月初八,桑姑娘生辰,我家景程回家特地挑的木頭,雕了一整日。”
夏景程閉閉眼,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無奈地拖着聲音道:“三叔公別胡說,那個不是”
“你害羞做什麼?那簪子是我看着你做的。桑姑娘對你沒意思,怎會戴在頭上?”
李小川想起自己被家中幾次強迫議親的情形,火蹭蹭蹭躥上來,“砰”地一聲,將手中的瓶子重重放在藥案上,幾步上前:“桑大人生辰,夏景程做了簪子,我也做了簪子,那是因爲桑大人只需要簪子!最需要簪子!”
三叔公的老臉一僵:“啼笑因緣,錯打錯結,也是一樁美事——”
“錯打錯結?”桑落看他一眼,“我錯把你切了,你就錯進宮中當內官,可算一樁美事?”
說罷,也懶得管夏家叔侄的臉色何等精彩,她徑直看向顧映蘭,指了指內堂:“還請顧大人移步堂內吃茶。”
兩人進了內堂,聽不見外面的動靜,顧映蘭眼裡的笑意更濃了些:“桑大人又嚇唬人。”
“他們多是想着我這樣的不好嫁,才壯着膽子來求的。嚇一嚇也好。”桑落說得很是無所謂地樣子,轉身問顧映蘭,“顧大人今日前來,所爲何事?”
顧映蘭見她說得輕描淡寫,心中五味雜陳,深吸一口氣,垂着眼看她:“我有事請桑大人幫忙。”
“何事?”
“有幾個江州的朋友,聽聞桑大夫的醫術高明,想要來求診。”
桑落毫不懷疑:“讓他們來丹溪堂即可。”
“他們上次來信說,初五從江州出發,即便慢一些,上元節之前也能到京城了。”
“幾個人一同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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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兄弟,還帶着家眷。”顧映蘭點頭,說得煞有其事,“只是他們不便露面,還想請桑大夫到他們在京城的宅子中替他們瞧瞧。”
桑落估摸着是女眷想看病,不好出面,一口應下:“這不難。”
她想了想,又狐疑地看他:“今日就爲這事?”
顧映蘭早已料到她會有此一問:“我過幾日要出門一趟,先來留句話比較妥帖。”
頓了頓,他又揶揄了一句,“聽說近日京城人柺子也多,萬一歹人冒充顧某將桑大人拐走了,可怎麼了得?”
看着他眼睛裡亮晶晶的光,桑落有些語結。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她才明白,在這個大年初一的晌午,顧映蘭半開着玩笑的話,是他變着方式說的真心話。
有時候人說真話,比說假話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