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止痛和止癢
門一開,是葉姑姑,身邊站着幾個內官,手裡捧着不少東西。
小內官尖着嗓子喊道:“太妃遣葉姑姑來看望顏如玉顏大人,還不來——”
葉姑姑攔住那些頤指氣使的話,溫和的目光看向那一對小姑娘,一個很漂亮,乾乾淨淨的。另一個穿着綠裙,眉眼清冷,還滿身血跡。
葉姑姑看向桑落:“你就是桑大夫。”
桑落毫不訝異被人認出來,帶着衆人行禮。
葉姑姑彎腰拉着她站起來,又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目光掠過桑落染血的袖口,脣角泛起深宮婦人特有的矜持笑意:“太妃娘娘有言——”
柯老四悄悄拽了一下桑落的衣裳,示意她跪下來。
“古有婦好披甲,今見女華佗執刃,誰說女子只能困守後宅拈針弄線?桑大夫,一個女子能破天下之大不韙,治天下人難言之症,這纔是真正的杏林之德。”
“民女謝太妃褒獎,必當日日以太妃之言自勉。”桑落叩拜在地。
葉姑姑又問:“顏大人如何?”
桑落:“顏大人身上大小傷口共四十一處,其中肩上的傷最深,還帶着毒。昨晚給他用了祛毒的藥,今晨醒過來,但體內餘毒未清,至於恢復,尚且還不好說。”
“太妃聽說此事,很是焦急,要我將宮裡最好的祛毒藥丹和養身子的藥都帶了來。只是不知這些藥能否給顏大人用,桑大夫斟酌着用。”
“是。”
“按規矩,是該請太醫局的太醫來瞧瞧,可太妃說桑大夫是杏林高手,女子又細心,不比太醫局的粗笨老爺們,有你在她反倒放心些。缺什麼名貴的藥材,只管找人去太醫局開口就是。”
桑落一聽這個,心中暗喜。說不定能在太醫局找到新鮮的白緬桂花,立刻應了下來。
葉姑姑一擡手,示意身後的內官將東西端上來,從中取出一隻白玉瓶來,“這個是最好的生肌露,名爲白玉復顏膏,養傷祛疤應該也用得上。”
桑落想說顏如玉不會用,但轉念一想,好東西就算顏如玉不用,別人也可以用,又高興地接了過來。
正說着,衆人走到顏如玉的臥房門前,內官將門一推開。只見顏如玉虛弱地躺在牀榻上,半敞着衣裳,艱難地側着身子拿着藥棉爲自己的左肩上藥。
葉姑姑眉頭皺起來:“傷得這麼重,怎麼還自己上藥了?”
桑落額頭隱隱抽痛。
剛纔怎麼能說要顏如玉自己動手的話?他是繡衣指揮使,是太妃面前的紅人。讓人看見這一幕,倒顯得自己不夠盡心了。
顏如玉似是剛發現葉姑姑來了,無力地拉了拉被子蓋住身體:“您怎麼來了?”
“太妃讓我來瞧瞧,你看看你這一身傷。怎麼身邊也不留個服侍的人?”葉姑姑坐在榻邊接過那藥棉,“你躺好,我替你上藥吧。”
剛一按上去,顏如玉就悶哼了一聲。
葉姑姑看向桑落:“桑大夫,這藥會這麼疼嗎?”
又沒有酒和鹽,怎麼會疼?但桑落也無暇分辨,只得接過藥:“民女來吧。”
葉姑姑站起來讓出位子給桑落,順道看看整間屋子,嘆道:“這樣破舊的屋子,怎能住人?”
柯老四一聽就有些不樂意了,鼻孔朝天地默默冷哼了一聲。
顏如玉搖搖頭,墨黑的長髮散在他蒼白的臉頰,像是破碎的精美瓷器,讓人看着就心疼:“無妨.我明日就回府。”
桑落垂着頭給他上藥,見他呼吸有些急促,胸口不規則地起伏,身上的肌肉也緊繃着,想到剛纔他起身應付餘承等人,顯然耗費了不少力氣,又替他把了一下脈。
毒性未散,又強撐身體,現在當然難受了。
桑落擡眼看他的臉,正好顏如玉也望着她。明明他這麼虛弱了,那對眼眸卻似是帶着陷阱般狡猾,讓她不得不心生警惕。
再低頭,果然,自己的衣帶又被他攥着了。這人生病受傷竟還想着讓她出糗?
怎麼不死了算了!
她警告地將衣帶拽了回來。恰好葉姑姑轉過身來看她:
“剛纔桑大夫也說餘毒未清,痊癒尚需時日,這裡着實不便住人,不如搬回顏府,桑大夫上門診治就是了。”
什麼?
是了。貴人生病,大夫都是上門爲貴人看診的。哪有貴人住在這破房子裡的道理?
柯老四一聽這話,不住點頭,探個腦袋進來:“對對對,這院子裡裡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這牀還是我的。被子枕頭也好幾個月不曾洗曬。着實不方便。要是能去府上,想必顏大人也能好得快一些。”
一說好幾個月不曾洗曬,葉姑姑皺起眉頭,捏着帕子掩住鼻子,想起剛纔自己還坐在那被子上,不由地渾身都不自在。
桑落想也不想就推辭:“我還有病患等着,着實不便離開。顏大人的傷,若後日確定毒清除乾淨了——”
看見葉姑姑不滿的眼神,桑落原本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轉而說道:“到時我每日上門爲顏大人診治。”
後日。
葉姑姑像是想起什麼,示意衆人都退下去,又將門關上,將帕子鋪在牀邊,這才坐下來。
“太妃知道是三夫人下的手,很是震怒。後日中秋,聽說國公府的大夫人請了不少人,也不知要做什麼。但太妃準備當着衆人的面下旨問罪。你怎麼想?”
顏如玉想了想:“請替我向太妃稟明,後日微臣會親自去國公府,將三夫人捉拿歸案。”
說着,又用力地喘咳起來。
葉姑姑看他的中衣渾身都浸着血,不敢上手替他拍背,只道:“你這樣子,進了國公府還不被那妖婦吃得骨頭渣都不剩嗎?”
顏如玉擺擺手:“繡使裡有她的人,已經信不過了。還請太妃借我些禁衛.”
葉姑姑也不好說什麼。
禁衛統領不還是三夫人的人嗎?太妃下定決心要收三夫人,也是這個原因。
三夫人的手太長了。勇毅侯也好,肅國公也罷,這些所謂的“開國勳貴”,仗着那一點點功勞,在芮國橫行了十幾年,早就該削權了。
只是可惜了餘承這個人。
直使衙門裡一共設有三個旗營官,餘承因跟着顏如玉日子最久,顏如玉當上指揮使之後,就提拔他爲旗營官。若不出岔子,將來就可以做副使,也算是太妃制衡顏如玉權力的一枚棋子。
怎麼偏偏那個馬大虎就落到餘承手下?出了這件事,即便查出來餘承與三夫人無關,也不好再提拔了。剛纔在丹溪堂門口,看見餘承帶着繡使待罪的樣子,實在是讓人窩火。
“餘承還是你府上出來的。”葉姑姑說道,“真想不到,這個三夫人當真是處處都伸着手。”
這話帶着試探的意味。
顏如玉氣虛地應道:“餘承跟我多年,我信得過,他絕對不會是三夫人的人——”
一說到這事,他又咳嗽起來。葉姑姑端着茶水讓他喝了兩口,他才緩過來,繼續說着:“但正因他是我府上出來的,這次他的旗營官都保不住了.”
葉姑姑只得答一句:“也是他察下不明所致,你也莫要太難受。”
她站起來將墊在屁股底下的帕子隨手扔了:“禁衛的事,我會跟太妃稟明的。好好將養身子。我先回去了。” 葉姑姑從屋裡出來,瞥了一眼衆人,看見岑陌扶着牆站在內堂門口,覺得有些眼熟,想不起來是誰,但想着中秋的事,不願再多停留,只交代桑落盡心爲顏如玉診治,就回宮去了。
岑陌站在內堂,聽見另一個屋裡躺着顏如玉,心中想着三夫人的事,扶着牆一步一步朝那邊去。
柯老四上前拉住她:“你要做什麼?”
“聽說顏大人病了,我去看望看望他。”
柯老四有些惱:“不是病,是傷,是中毒,是你那個好娘派人下的毒!我們救了一整夜,這會兒剛緩過來,你去做什麼?補一刀?”
岑陌沒想到又是三夫人下的手,一聽這話,更是顧不得太多,雙腿跪了下來,重重地朝顏如玉的房門磕頭:“顏大人,都是我孃的錯。我知道她此次死罪難逃,我不求別的,只求一個全屍.”
岑陌一下一下地磕着,額頭漸漸滲出血絲。
房門那頭沒有動靜。
院子裡的人看得有些不忍。倪芳芳用手肘頂頂桑落:“要不你去求求情?一片孝心。”
桑落想了想,端着一碗粥進了屋。
顏如玉躺在牀榻上,看見她進來,眼神冷然:“你想來求情?”
桑落搖搖頭:“我進來這一趟,只是想讓岑姑娘休息一下。磕頭太久會暈。”
顏如玉凝視着她,像是要分辨她說的是字面意思,還是以退爲進,迂迴戰術。
“不勸我?”
桑落放下粥碗:“未經他人苦,不勸他人善。”頓了頓,她又道,“你不是濫殺無辜之人。”
心中一震。顏如玉緩緩闔上眼,脣畔有一絲自嘲:“何以見得?”
“四年前,因我無心之語,給顏大人帶來如此多麻煩,你雖次次都拿性命嚇唬我,可從未真的對我下過死手。”
顏如玉眉心陡滯。
不一樣。
根本不一樣。
她以爲是他良善才沒殺她嗎?
這四年,他反反覆覆地想着怎麼折磨她。
跪在三夫人臥房裡,被灌下一盞媚酒的那一晚,他腦子裡滿滿的都是要找桑落報仇。
被人唾罵時,他在想報復她,被人嘲諷時,他也在想報復她。坐在太妃寢殿裡批閱奏摺時,還是在想,要等什麼樣的機會,抓住她好好折磨她。
她就像他身上的那件紅衣。
蓋住了所有過往。
讓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受了多重的傷,流了多少血。
讓他支撐着,渡過一次又一次的侮辱、謾罵、嘲諷。
四年來,他時不時地去看她,怕她跑不見了,找不到人報仇。怕她過得太順心,忘了那件事,又怕有人搶在自己前頭將她殺了。
只是他自己也沒有想到,日子一久,這樣的恨,變了味。
當然,顏如玉也從未想過,興許從一開始,就不是“恨”。
但無論當初是什麼,都不是桑落想的“良善”。
他冷哼了一聲:“桑大夫,你被你的顧大人拉到‘蹈虛之處’時,不敢進去,難道不是怕我‘濫殺無辜’?”
“你都知道了。”桑落看看那碗冒着熱氣的粥,覺得此時送過去,很可能被顏如玉打翻,將粥碗向裡推了推。
“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顏如玉反問得冷冷淡淡的。
還真有。
被她帶回桑家的“俊俏郎君”是誰,他想不出來。肯定不是莫星河和顧映蘭,更不會是外面那兩個姓李和姓夏的小蝦米。
他想問,但問不出口。
不想讓她覺得他很在意。
忽而手腕被桑落的手指壓住。
他皺着眉看她。
又把脈?
桑落很認真。她總覺得顏狗能說這麼多話,應該是餘毒除盡的,可一把脈,明明還很虛弱。尋常人有這個脈象,應該疼得在牀上翻滾。而顏狗怎麼還這麼若無其事地說什麼“蹈虛之處”?
“顏大人,你身上應該還痛着吧?”
當然是痛的,只是他習慣了。
能忍。
“其實,疼就說,沒必要忍着。”桑落想了想,從藥架上的瓷瓶裡取出兩粒小小的藥丸,遞到他面前,見他不動如山,乾脆塞進他的嘴裡,“身爲醫者,治病救傷是本分,止痛也是本分。”
“吃了,就不會那麼痛,”她說着,像是怕他吐出來,還遞了一杯熱水來。
顏如玉看她一眼,示意他躺着沒法起身喝水。
這時候,她應該將自己扶起來,靠在她肩膀上,喂自己吃藥吧?
偏偏桑落準備齊全,手上變出一根細細的竹管插在杯子裡,蹲在牀榻邊,將杯子放低,讓他側着身子吸水喝。
顏如玉有些氣結,腰一挺,整個人靠在牀榻邊,湊到她面前,幽黑的眼睛直直看着她。
血腥氣混雜着藥味,縈繞着桑落。
“桑大夫能救死扶傷,還能止痛,不知能否止癢呢?”
心癢。
醉花陰都控制不住的心癢。
已經到了呼之欲出的邊緣。
想要與她十指交握,想要與她髮絲糾纏,想要與她交頸而立。
就像夢中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