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按住胸口,拽着布料在手掌上繞了一圈,向後退了一步。
布料陡然繃直。
顏如玉沒有阻攔她,指尖仍勾着雪色布條的那一頭,用映着跳躍燭火的眸光將她的身形仔細描摹着:
“讓本使猜一猜,這次你將解藥藏在哪裡”
桑落沉靜的雙眸閃過挑釁的光:“顏大人可要快些猜,再慢就來不及了。”
顏如玉垂着頭低低地笑了,再挑眼看她:“來不及會怎樣?”
“會死。”她說得很冷靜。燭火應聲一搖,將她的影子投在車壁上,膨脹出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輪廓。
顏如玉脣畔的笑意更深了。
桑落是個色厲內荏的性子,用來防身的毒,怎會讓人即刻斃命?
他鬆開布料,斜斜地靠在軟枕上,眼底金芒流轉,配合地說着:“那本使要快一些了。若真死了,桑大夫會傷心的。”
桑落:“.”
他望向她彆着木珠簪子的髮髻上:“頭髮?”
“不是。”
目光落在她的素手:“手指?”
“不是。”
他懶洋洋地望着她心口,啞聲裡滿是撩撥的輕笑:“肚兜裡。”
“不是!”她的聲音帶着薄慍,顯然是不滿的。
顏如玉笑得更肆意了:“本使知道了,在——”
他擡起手指向她,忽而悶哼一聲,指尖抵住太陽穴,桑落還未及反應,他的身子歪歪斜斜地倒在軟枕上。
“顏如玉?”桑落急忙上前。
看那玄色大氅鋪陳,身着絳紫錦袍的男人躺在其中,即便被藥毒倒了,他的臉還散發着玉色的光澤。
“顏如玉?”她蹲下來推了推他,再喚了一聲。男人一動不動。
當真是被迷暈了!算算時間,的確差不多。
活該。讓他明知有毒還不慌不忙地調戲她。
桑落伸手探向中單的袖子,還未摸到藥,一隻大手伸了過來,滾燙的掌心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整個人拽了過去,寬大堅實的身影一翻,她就被結結實實地壓在大氅上。
金絲軟墊頓時陷出曖昧的弧度,兩人影子在燭火中交疊成混沌的暗色。
“解藥在這裡”他嗓音沙啞,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陰影,脣角卻勾着戲謔的弧度。
“你!”桑落這才驚覺自己上了當,咬着牙還未沒罵出聲來,他的手已靈巧地鑽進她的袖口,像一條火蛇,貼着她手臂的皮膚,往上攀爬,準確無誤地尋到了袖袋裡的藥包。
“桑大夫這麼喜歡自投羅網”顏如玉手指夾住藥包,得意地晃了晃。
“投個屁!”桑落原本只是跟他逗趣,可這次真被他給氣惱了。顏如玉這樣的人,就該被拉出去活活剮掉幾層皮,興許才能說出一句真話。
她伸手要去抓那藥包,卻被顏如玉大掌捉住,用早已鬆散的裹胸布條將兩隻手腕纏了又纏,再壓過頭頂,順道拔下她的髮簪:“本使知道,桑大夫就喜歡這樣的野路子。”
“胡說!”桑落手不能動,乾脆擡起腳踹他,可她哪裡是顏如玉的對手,一條長腿,就將她壓得死死的。
顏如玉咬住藥包的一角,將油紙剝開,是幾粒比綠豆還小的藥丸。
桑落不肯讓他得逞,用額頭一撞,將那藥包頂翻。幾粒藥丸七零八落地掉在她身上,骨碌碌地,從脖子滑到鎖骨,從衣襟邊緣滾了進去,從高處滾往溝壑之間。
“你看,你就是喜歡用野路子。”顏如玉笑得活似抓到活魚的貓,“好好的藥,非要讓人這樣吃……”
爲了捉弄她,顏如玉故意慢慢靠近她的頸窩,溫熱的呼吸在鎖骨處激起一片戰慄。
桑落縮了縮脖子:“你不能再咬我!”
話音未落,顏如玉已經擡起頭來,牙齒咬着一粒解藥。他凝視着她,將那藥丸緩緩嚥下去,才說道:“桑大夫,你是藥嗎?竟然這麼盼望着本使吃了你……”
桑落:“.”
早知道顏狗這麼狗,就不該告訴他衣服上有毒,弄死他一了百了。
顏如玉支起上身,修長手指撫過她衣襟,剛纔有一粒藥滾了進去。他自然要去探尋。
那是一片柔軟如水的皮膚,隨着她的呼吸,起起伏伏。
指尖拂過的地方,都漾起一圈圈的漣漪.
又像是一片乾涸已久的沙漠,每一次觸碰,都留下難以忽略的足跡。
“顏如玉——”她尾音發顫,她艱難地側頭避開:“鬆開,我給你拿.“
“找到了。“他眼底墨色翻涌,指尖捻着從她衣襟裡翻出的藥丸。
車外朔風驟起,卷着碎雪撲打車窗,車內卻熱得像蒸籠。瑞麟香混着他身上的氣息,將她牢牢困在這方寸之間。裹胸布早已被徹底扯去,衣襟也敞開得徹底,露出藕荷色的緞面肚兜兒來。
“還有一顆藥呢。”
那一粒滾進了溝壑之間,如何取得?
“兩顆解藥,夠了。”她扎着要起身,卻被他按得死死的,膝蓋抵在她雙腿之間。腿上傳來的熱度,隔着衣料灼燒着她的肌膚。
他額頭抵着她的,兩人鼻息徹底糾纏在一起,他的目光反反覆覆地在她脣瓣上流連,幾次差點覆上去,卻又硬生生地忍了下來。
“桑落。”他喚她,嗓音低啞得可怕,隨手將第三粒藥丸拂去。
在藕色之下,他將最柔軟的她緊緊握在掌心,強勢地要揭穿她不肯面對的僞裝。
“你看,你的心……跳得比本使還快。”
身下的人,眉心凝做一團,雙手被高舉過頭頂。
其實捆她的布帶早已鬆了,她毫無知覺,只一味地沉溺在他早已情動的浩瀚眸光之中。
他似是滿身火焰的魔鬼,將她的心來來回回地撥弄,再抽出一根根情絲,揉作一團亂麻,一圈又一圈地牢牢纏繞在他的指尖。
陌生的浪潮向她襲來。
她死死咬着脣,臉頰似是被車內的炭火薰得滾燙,呼出的每一口氣,都顫巍巍地帶着焰苗。
顏如玉倏然停下來,看着她的臉,沉思片刻,傾身吹滅了蠟燭。
車內陷入短暫的黑暗。
很快就被暖爐中的炭火映成一片緋靡的紅。
那紅,足夠暗,能讓她以爲她隱藏得很好。
又足夠亮,能讓他偷偷看清她漆黑瞳孔裡波動的情緒。
“桑落,”他在她耳畔低沉地笑,“本使說過,你喜歡野路子”
爲了證明,他在藕色緞子下作亂,那兜兒幽光粼粼,如一泓被吹皺的春水。
幸好車內足夠黑。
所以她看不見自己仰起的下頜,也看不見自己弓起的身軀。 更看不見自己如一個溺水者,在暗黑中無聲地張了張嘴,又一分一分地顫着縮作一團。
最後,用力咬在他肩膀上。
覺得不解恨,又咬住他的喉結。
罪魁禍首還在爲非作歹,甚至還在她耳邊刻意挑釁:
“你從來就不是循規蹈矩的人。”
“桑落,你說,你是不是歡喜得緊?”
“你看,這還只是在上——”
每一個字都在用力戳穿她的外殼,試圖逼着她面對自己的情和欲。
所以,她不想聽,一點也不想聽。
乾脆一口咬住他的脣,用力地撕扯着,引來顏如玉的一聲悶哼。
鐵鏽味瀰漫開來。
顏如玉得逞地笑了,只笑了一瞬,旋即皺起眉頭來。
他之前始終想不通她爲何願意爲他奔襲千里,卻依舊心生畏懼,退縮不前。剛纔被她用力一咬,讓他突然想起年幼的自己,與山中的狼搏鬥時,一口又一口地咬對方的咽喉。
也許——
她把他當做了敵人。
這個念頭一起,顏如玉的黑眸悄然黯淡。脣上的血腥味,慢慢滲透開,像他極了幼年時咬死野狼時的味道。
暗啞的嗓音裡透着一絲心疼:“你是不是在害怕與我親近?”
又或者,害怕與任何男子親近。
桑落聞言一怔,剛纔那一股莫名的憤惱似是有了答案。
兩世爲人,朦朧的情,她有過。懵懂的欲,她也有過。可再往後呢?她不知道。
在她看來,他們是以“繁衍”爲生存目的的動物,所以註定會不斷地播種,到處播種。
她看男病看得太多,什麼腌臢男人都見過了,他們那些齷齪心思在她面前昭然若揭,她又如何對他們喜歡得起來?愛得起來?
顏如玉,已經是她對男人最大的妥協。
身上還留存着他的溫度和觸感,心底蔓延出的從未有過的期待和悸動,讓她心生恐慌。這種悸動和期待,會不會將她帶向始終不敢面對的深淵?
她緊抿着脣,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顏如玉說不出心中是何滋味,替她將中衣整理好,默默地將她摟入懷中,用大氅將她徹底包裹,再用沾着血的脣輕柔地吻了吻她的鬢角。
許久,才低聲道:“對不起”
黑暗中,她看到他尚未褪去的情慾,心生不忍。覺得自己剛纔過於殘忍,想了想,再度伸手去碰他,卻又被他拉住:“不用。三夫人的媚酒我都能忍住,這不算什麼。”
她不敢看他,只垂着頭問:“中媚酒那次,你是不是爲了救我纔去的三夫人的莊子?”
柯老四問過她:什麼案子是需要繡衣指揮使親自去救一個人的。
她反反覆覆回想那一晚。
他說是要查案子,其實只是救了阿水,飲下三杯媚酒,就將自己帶走了。那晚之前,顏如玉根本不知三夫人是給他父親送藥之人。
顏如玉呼吸微滯,很快又釋然地答:“是。”
原來桑落沒再說話。
車內只剩下二人沉沉的呼吸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外腳步聲響起:“公子。”
顏如玉“嗯”了一聲。
知樹從車簾下方,推了兩件錦袍進來,又道:“苗娘子說這兩件,一件女子款式和一件男子款式。男子款式是剛纔臨時改的,先將就着穿。馬上入臘月了,她到時再趕製兩件襖子出來。”
顏如玉點亮蠟燭,勾身取過素綠色的錦袍,披在桑落肩上:“以後,都穿自己的衣裳。”
——
顧映蘭從刑部大牢裡出來時,正是臘月初一。
他抱着桑陸生給他的那一卷被褥,緩緩跨出刑部大門,就接到太妃的密旨進了宮。
他衣衫單薄又髒污,跪在昌寧宮外,讓葉姑姑也有些不忍,進殿中對太妃道:“奴看顧大人此次受了大罪,一條命只怕丟了一大半呢。”
昌寧宮暖閣內,地龍燒得正旺,銅獸香爐裡騰起嫋嫋青煙。太妃斜倚在花窗邊的湘妃榻上,膝頭鋪着雲錦褥子,手中金剪寒光凜凜,正對着剛從樹上剪下來的紅梅比劃。
聽到葉姑姑這話不由道:“他合該丟命的。如今能撿回來小半條,已經是大造化了。”
她轉着玉白色的梅瓶端詳一陣,才吩咐:“讓他進來回話。”
葉姑姑應聲去將顧映蘭帶進來。
顧映蘭不敢太靠前,只貼着門邊跪着。
“顧大人這身行頭,倒比那街邊的乞兒還體面三分。”太妃睨他這一身襤褸的衣裳,領口露出嶙峋的脖頸,肉眼可見地瘦了一大圈,又問道:“刑部大牢的黴味可還合胃口?”
顧映蘭伏地道:“微臣死不足惜。”
太妃冷笑了一聲,手中的剪子舉在半空。眼前的紅梅美則美矣,只是感覺多了些,卻又不知該怎麼剪。
看了好半晌,她乾脆看向顧映蘭:“顧卿,你來剪。剪好了,哀家給你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葉姑姑將那梅瓶端到顧映蘭面前。又將剪子遞給他。
顧映蘭將瓶子轉了一圈,思索片刻,握着剪子很快剪去了幾根枝丫。
算不得好看,也稱不上難看。
“中規中矩。”太妃也沒了剪花枝的興致,站起來走到顧映蘭面前,“你說說你,學識才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哪一樣不是拔尖兒的?滿朝文武裡,你這樣的能有幾個。偏偏看上一個閹官的女兒,還爲人家弄到這步田地。你入獄這麼久,她沒幾日就放出來了,可去看過你一次?”
顧映蘭不言不語地跪着。
萬民書的事,他在牢中也聽說了。那些災民不遠千里跑到京城來,誠摯地獻出那一點微薄的莊稼,恰巧就解了太妃的困局。
以他的直覺,一定是顏如玉在背後操縱。
但這事他不準備稟明太妃。
桑落救百姓,太妃爲了敲打沒有封賞,他也是替她鳴不平的。若顏如玉能替她討公道,自己爲何要揭穿?
太妃見他垂頭不語,繼續說道:“顧卿,哀家想到一件事很是棘手。”
“微臣願爲太妃排憂解難。”
“鶴喙樓。”太妃說道,“不論他們是否與顏如玉有關,他們殺人之罪推脫不掉,哀家要你查到鶴喙樓的蹤跡,將他們捉拿歸案。”
顧映蘭幾乎是立刻就答應下來。
太妃見他似乎成竹在胸,又追問道:“你預備如何抓?”
顧映蘭道:“微臣曾經多次調閱過鶴喙樓殺手行刺案件的卷宗。鶴喙樓乃是賞金殺手組織,論理說,給夠銀子他們就會替金主辦事。所以,微臣早已設想過此事,要想抓住他們,可以花錢委託他們殺人,再借機抓住其中的首腦。”
太妃聞言,鳳眸微微眯起,思忖片刻,她道:“那顧卿預備委託他們殺誰?”
顧映蘭躬身答道:“鎮國公府,鍾離政。”(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