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夫人從宮裡出來,衝着鎮國公抱怨:“你怎麼不讓我多說幾句?三日頂什麼用?你我入宮是爲了什麼,就爲了看他倆唱着一出雙簧戲?”
不等鎮國公開口,崔老夫人又道:“呂芳這個寡婦當真是沒有半點廉恥了,養出那麼一條狗來,還公然偏袒。”
鎮國公攬着鬍鬚氣喘吁吁地爬上馬車,坐定之後才說:“平日你最是得體,怎的這幾日說話夾槍帶棒的?你說人‘賣屁股’,呂芳聽了沒翻臉,還能給你幾句場面話已是顧及鎮國公府的臉面了。”
“我那日也是爲了吸引人注意——”崔老夫人正欲辯解。
“我知道,”鎮國公擡起手擺了擺,示意她不用多說,他撫着鬍鬚想了又想,“那個丫頭真是什麼藥引子?這事我總覺得有些邪乎。如今朝中局勢詭譎,京城又總有女娃娃失蹤,還是要慎重一些纔好。”
崔老夫人聽得這話,很是不屑。
堂堂國公府若如此謹小慎微,那還做什麼國公?權貴就要有權貴的優待。人牙子賣的奴僕又有多少不是拐來的?再說,又不是要做多麼傷天害理的事,不過是拿一個小姑娘來用一用,國公府願意用她,已是天大的福報了。
崔老夫人說:“我已想好了,等老二病一好,就讓他把那姑娘給收作通房。”
“嗯,這倒是不錯,也不算虧待人家。”鎮國公讚許地點點頭,“家中的事,你向來操持得妥帖。”
崔老夫人心頭又舒坦了一些,眉間的川字紋舒展開了。爲了入宮,起得太早,馬車晃晃悠悠,讓她有些昏昏欲睡,最後乾脆靠着車壁閉眼假寐。
忽地馬兒響起一聲嘶鳴,車子急急地停下來,崔老夫人和鎮國公二人險些栽倒,抓住小窗窗沿才堪堪穩住身子。
“發生了何事?”鎮國公問。
窗外貼身侍從低聲答道:“國公,前面的路被馬車堵住了。”
這麼寬的道路,怎麼還能堵住馬車?
崔老夫人挑起小簾一看,前方的路果然停滿了馬車,橫七豎八的,車伕似乎也不着急,這麼一會兒功夫,後方也停了馬車,進不得,退不得。
崔老夫人皺起眉:“去問問,前面怎麼了。”
僕從跑去打聽,很快就回來了:“說是在義診。”
匪夷所思。
何曾見過義診的病患還坐着馬車過來看的?坐得起馬車的人家,難道還請不起一個郎中嗎?
崔老夫人看穿了一切,她輕輕一哼,指着那些馬車對鎮國公說道:“你看,這麼多馬車,沒一輛帶着標記。可見僱車之人是個窮苦出身,不懂富貴人家的規矩。”
她帶着一點得意的笑,繼續說道:“多是哪家藥鋪搞的噱頭,自己弄些馬車來堵路,造出這一番熱鬧景象。”
話雖如此,可這樣堵在路中央,半晌不動彈也難受。
“成何體統?”鎮國公在馬車裡憋久了有些煩躁:“去,命令他們去讓條道出來。”
僕從得令又去了,這一去遲遲未歸,可見要讓這麼多馬車讓路實在有些強人所難。
鎮國公和崔老夫人窩在車廂內昏昏欲睡。
“鏘——”
“鏘——”
“鏘——”
銅鑼聲突兀地炸響在街心,驚得崔老夫人一個激靈,睡意全消。她煩躁地蹙緊眉頭挑起簾子循聲望去。
“四十七號——四十七號——”只見一個穿着半舊淺紫襖子的年輕女子正站在路中央,手裡捏着幾塊牌子,扯着嗓子喊:“四十七號——四十七號在不在?”
前方一輛不起眼的油蓬馬車車伕,立刻探出胳膊揮舞迴應。
紫襖女子快步走過去,低頭看了看對方遞來的一個小木牌,隨即轉身,朝着路邊臨時支起的一個小棚子方向招了招手。
一道纖細窈窕的青色身影,提着藥箱利落地從棚子裡走出,徑直走向那輛油蓬馬車,身影一閃便鑽了進去。
崔老夫人眼神一凝。
是桑落。
她怎麼會在這裡?還上了別人的馬車?總不能是在馬車裡看診吧?
疑惑剛起,車窗外就飄進幾個路人壓低的議論聲。
“……瞧見沒?就是那位桑醫正!”
之前靠着一瓶“不倒翁”就將京城鬧得沸沸揚揚,後來獲太妃親封女醫官,着實風頭正盛。
“她不是在太醫局嗎?今日怎麼又上街義診了?”
“你知道魚口病吧?”路人甲說道,“聽說傳得厲害,那些花娘得了病,能去太醫局看診嗎?”
路人乙搖頭。太醫局豈是下九流之人能進的?
“花娘病了,那些恩客能沒病?得了這種病,誰好意思去醫館藥鋪看病?”
路人乙恍然:“所以都僱這種沒名號的馬車來看診?”
路人丙將雙手揣在袖子裡,湊過來道:“嘖嘖,都是些逛花樓惹上事的,怕丟人,縮在馬車裡不敢下來……”
路人乙有些難以置信:“這麼看一眼就能治好?”
路人甲嘿嘿一笑:“桑醫正的名號你沒聽過?她制的藥哪一樣不是神藥?”
說着,他努努嘴:“這個藥,可是太妃賜的名,叫‘妙娘功德膏’!靈得很!我聽用過的人說,才三天,那爛瘡就收口不疼了!”
“妙娘功德膏”……
三天見效……
這麼神奇?
崔老夫人眉心微動。她搭在車窗沿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泛白。
老二那些日夜折磨他的膿瘡,若有這藥,是不是.
這念頭剛冒頭,就被死死摁了下去。
桑落什麼人?
上次跟十五丫頭鬧得那樣大,十五丫頭固然有錯,她桑落也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設下那樣的局讓十五丫頭何等難堪,國公府的裡子面子都沒了。這樣的人能給老二看診?
若桑落知道鍾離政得了這等腌臢病,指不定要怎麼傳出去,到時整個國公府的臉面就徹底掃地了!宮裡那寡婦還不知會做些什麼。
崔老夫人強迫自己移開視線,胸口卻像堵了一塊浸透冷水的沉甸甸的棉絮,憋悶得幾乎窒息。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飄向桑落進去的那輛油蓬馬車,彷彿能穿透車壁,看到那能解除她兒子無邊苦楚的靈藥。
就在這時,腳步聲停在了國公府的馬車旁。崔老夫人心頭一跳,只見剛纔那個穿紫襖負責叫號的女子正站在車窗外。仔細一看,好像上次也跟着桑落進過國公府。
倪芳芳用餘光掃過國公府馬車那顯赫的徽記,只做沒看見一般,走過了又倒回來兩步,隨口一問:“你們多少號?”
車伕立刻搖頭:“我們只是路過,不需要號。”
倪芳芳點點頭,似乎並不意外,剛要轉身,不遠處一個人問:“姑娘,還有藥嗎?”
倪芳芳道:“還剩最後一個號,一個號一瓶藥。你要看診就抓緊來找我拿一個。”
“只有一瓶?”
“一瓶藥就能根治,你要那麼多做什麼?”倪芳芳取了一塊木牌遞給那個人,頓了頓,又繼續說,“先緊着疼得忍不住的病患用,能忍的就再等等,下個月熟藥所就能批量出藥了。”
最後一份藥沒了!
沒了要等一個月!
崔老夫人腦子裡轟然作響。神醫入府也有幾日了,老二雖說有了一點好轉,可那療效似乎沒有這個勞什子功德膏好。
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萬一神醫出了岔子,這頭又錯過了最後一瓶藥,那豈不是又要等一個月?
一個月……老二還能熬過這鑽心剜骨的一個月嗎?那些潰爛流膿的瘡口,那日日夜夜的哀嚎……
“來人”崔老夫人開了口。
車內鎮國公疑惑地看向她:“夫人?你要做什麼?”
崔老夫人猛地吸了一口氣,眼中是毫不掩飾的焦灼和屬於母親的心疼:“那神醫的藥是好,可見效終究慢了些!你聽聽外面人怎麼說的?桑落這藥,三天!三天就能收口止痛!政兒日夜哀嚎,我這個做孃的,心都要碎了!萬一……萬一神醫那邊再有個閃失……”
“糊塗!”鎮國公臉色鐵青,聲音壓得極低,帶着怒其不爭的斥責,“你讓她看診,萬一她瞧出端倪,國公府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她如何能瞧出來?又不須老二親自出馬。”崔老夫人打斷他,眼神帶着一種近乎偏執的篤定,“這麼多馬車,只要我們肯出高價,就一定能找到一個願意賣藥的人。”
鎮國公覺得這倒不失是一個好法子。
崔老夫人旋即壓低聲音對窗外侍立的心腹吩咐:“去,找個不起眼的人,混在那些馬車裡,花重金,務必買一瓶那‘妙娘功德膏’回來!要快!”
僕役領命,很快消失在擁堵的車馬人流中。
彷彿過了許久,又彷彿只是一瞬。終於,那僕役的身影回來了,腳步匆匆,神色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他低着頭,迅速靠近國公府的馬車,一隻手緊緊揣在懷裡,顯然已經得手。
就在他即將靠近馬車,手已經伸向車簾準備遞進藥瓶的剎那——
“站住!”
一聲清亮的斷喝如同驚雷炸響!
只見倪芳芳不知何時已疾步衝了過來,一把死死攥住了僕役那隻揣着藥瓶的手腕!動作快如閃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你幹什麼?!”僕役大驚失色,本能地想要掙脫。
倪芳芳卻不鬆手,目光銳利如刀,直直盯着他護住藥瓶的手,聲音陡然拔高,響徹半條街:“你們剛纔不是說沒牌子嗎?哪裡來的藥?!”
這一聲質問,瞬間吸引了周圍所有人的目光!無數道視線齊刷刷聚過來,帶着驚疑和探究。
僕役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四周的目光刺得慌了神,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說不出完整的話,只下意識地想把手抽回來。
“鬆手!你幹什麼!”
“藥能不能用,必須由桑醫正親自面診過才能決定!豈能私下買賣?!萬一用錯了藥,出了人命,誰擔待得起?”倪芳芳毫不退讓,聲音更大,帶着一種凜然的正氣,“你們既然都來了,不如就讓桑醫正瞧瞧,我這裡還有一個號。”
“誰、誰說我們病了?”僕役掙扎着,試圖掙脫鉗制。
倪芳芳疾言厲色:“你是哪家的?敢私下倒賣桑醫正的藥?這藥是治病救命的,不是讓你拿來牟利的!”
“我沒有……我不是……”僕役試圖揮開倪芳芳的手,混亂中,只聽“啪嗒”一聲輕響,一個青瓷小瓶滾落在地。瓶身上貼着醒目的標籤“妙娘功德膏”,僕役連忙又跳過去撿起來揣入懷中。
倪芳芳厲聲道,“說!誰指使你來買藥的?病患在哪裡?爲何不敢讓桑醫正面診?!”
“咦?那馬車,那徽記……”人羣中,一個眼尖的車伕指着國公府那輛華貴的馬車,驚疑不定地低呼,“像是……鎮國公府的?”
“鎮國公府?”旁邊立刻有人倒吸一口冷氣。
“沒錯!就是那個標記!我認得!”另一個聲音肯定道。
“沒錯了。要真是下人得了這腌臢病,還能在跟前伺候?還能坐這樣富貴的馬車來?”
這低聲的議論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瞬間在人羣中炸開了鍋。無數的目光從掙扎的僕役身上,唰地一下,全部轉向了那輛緊閉着車簾、裝飾着顯赫徽記的國公府馬車!
鎮國公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撩起車簾,站在車前怒吼道:“你是哪家的?竟敢上我國公府的馬車?”
“啊,對、對不住,”僕役醒悟,一邊後退一邊揚聲解釋:“我、我上錯車了。我要去給我家親戚。”
上錯車?這鑲金嵌玉的國公府馬車也能上錯?
衆人哪裡肯信?
倪芳芳追問:“你親戚爲何不來看診?”
僕役說道:“他腿腳不方便,很不方便。我替他拿一瓶藥回去試試。”
說罷,他揣着藥朝着人羣之外跌跌撞撞地跑了。
衆人又將目光投向馬車,聲音也逐漸放大。
“我聽說除夕宮宴,二公爺可是稱病沒露面啊!”
“嘶——難道……”
“估計二公爺就在車裡。”
“嘖嘖嘖……堂堂國公府二爺,竟染了這病……”
竊竊私語如同無數細密的毒針,穿透厚重的車簾,狠狠扎進車廂內!
崔老夫人只覺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眼前陣陣發黑,耳朵裡嗡嗡作響,外面那些越來越清晰的議論聲如同魔音灌耳!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指甲深深陷入皮肉,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鎮國公對着車伕發出一聲壓抑着狂怒的低吼:
“走!撞也要撞出一條路來!回府!”
隨車的僕從將車團團圍住,拉車的拉車,拽馬的拽馬,終於是騰挪轉移地從橫七豎八的油蓬馬車中闢出一條路來,磕磕巴巴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