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周書啓一點都不心動,就是他自己也不會相信。可是他是一個讀聖賢書的人,他照顧戴玲香,也就是在照顧自己一位世伯的世侄女一樣,是應當應分的事,又怎能趁人之危而生出非分之想來?
他心裡有戴玲香,可無論這份情感有多深,他也只能選擇將其深埋心中。此刻雲望看着他,目光已露出了幾分虛弱,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雲望的囑託,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戴玲香。
她會不會誤會他,以爲他從一開始就存了非分之想?畢竟他們二人家世懸殊,而他又恰恰是勢弱的一方,她會不會覺得他在貪圖戴家的什麼?周書啓低着頭,刻意逃避着。
戴玲香此刻卻是全然不同的心思,她和她的姐姐戴玲瓏不同,她沒有姐姐那份飛蛾撲火、轟轟烈烈的勇氣,她一直想要的,都只是平淡寧和、細水長流的日子。
在山裡的這段日子,恐怕是她有生以來難得經歷的一段平靜,她在心底裡是喜歡周書啓這樣性子溫潤又讀書識禮的男子的,更何況他又是那樣懂得剋制、分寸又不會刻板教條。
戴玲瓏動了心,甚至想過帶周書啓一起去姐夫的軍中效力,當不得沙場上的好男兒,做個文書官也是個爲王軍效力了。到時有了官職,她在求姐姐說和,他們二人又何嘗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這世道亂,一個人不好過,你們結爲夫妻,互相扶持,在這世上走一遭也算是得到了一個一心一意的人。你們兩個啊,老道我都看出來了,一個有心,一個有意。玲香,書啓別的不說,將來對你必定是體貼入微、一心一意。書啓,玲香這樣的好姑娘,說句大實話,若不是這世道,你這輩子恐怕也不能指望了。怎麼樣?你們兩個意下如何?”雲望問道。
“我配不上玲香。”周書啓道。
“什麼配不上配得上的,這世道千金萬戶可以一夜之間化爲烏有,憑一己所長也能闖出一片天下,我信你,你一定會有自己的成就。就算沒有,我也不在意。”後面這句戴玲香說得有如蚊鳴,臉上也紅了。
“我……好,世伯我周書啓今日發誓,若是我得娶戴玲香爲妻,此生此世定不負她。”周書啓鄭重地開口,這時候他再違心而行,一味退縮,反倒是不如一個姑娘家了。
“你們兩個都是好的,這樣我就可以閉眼了。玲香,你記着,待你下了山,先去打聽你父母的下落,若是得了確切的話,他們若確已不在人世,先不要急着尋找,先去找你姐姐。若是他們有幸得存,也是一樣的道理。你一個姑娘家,書啓又是個書生,你們對付不了這亂世中的惡人。你們可記着了?”雲望笑道,目光又渙散了一些。
“世伯放心。”二人神色哀慼,知道雲望已命不久長。
“你們的婚事是我做主定下的,可我畢竟不是你的父母、姐姐,但凡他們當中有一人還在人世,都要他們點了頭,你們方可成親。若是不幸都不在了,你們便自行決斷,等到這世道好一些了,再去尋他們的蹤跡。”雲望說着打了個哈欠,“都記下了?記下了就別煩老道我了……雨馨,你說我不會撮合人,你看,這不就撮合了一對兒麼……”
“世伯,世伯……”二人察覺不對,輕搖着雲望,流着淚喊道。
雲望良久沒有反應,周書啓伸手試了他的鼻息,已然氣絕。二人與雲望相處的日子不長,可是受雲望照顧頗多,雲望在他們心中與自己的父親無異,這一哭就不覺過了半夜。
第二日,周書啓從鎮子上買了棺木回來,二人將雲望下葬。道觀被燒得全然看不出從前的模樣,他們無處落腳,聽說水患暫歇,二人便收拾了一番去了杭州。
戴玲香一番打聽,從幾個從前戴家的佃戶口中得知,戴家二老已過世半月有餘,當地鄉紳代爲收斂了,已入土爲安。戴玲香想要回去祭拜,周書啓也有此意,可是想到雲望臨終時的囑託,還是決定先找到戴玲瓏再說。
戴家近乎滅門除了天災,更多的是人禍,只憑着他們二人,只怕到了那邊還沒站穩腳,就被一刀一個宰了個乾淨。
天可見憐,戴玲瓏總算有了消息,趙鈺生死未卜之前,戴玲瓏被趙家二老帶去了揚州的莊子上養病。那裡名爲莊子,實則守衛森嚴,與一座小城無異。
這十餘年來,趙鈺在外征戰,趙家的事都由戴玲瓏料理,對趙家二老有如親生父母一般,不知道的人都會以爲她是戴家的閨女而不是兒媳。如今戴玲瓏染了弱症,戴家二老對她也是體貼入微,照顧得無微不至。
知道戴玲瓏消息的人說,趙鈺雖是生死未卜,可是戴玲瓏懷着身孕,不管是男是女,趙家二老已經表了態,趙家諾達的家財都是這孩子的。
“聽起來姐姐過的很好,這樣我就放心了。”這些日子以來,戴玲香頭一次這樣笑。
“老天爺總算開眼了,離揚州也不算遠,我都打聽過了,這幾個月路上也太平。不如我們儘快收拾,趕路去揚州,你們姐妹團聚是大事,不能耽誤了。”周書啓看到她終於笑了,竟是比她還要高興。
“周大哥,我們能不能先成親?”戴玲香這時候卻有了私心。
“已經有你姐姐的消息了,咱們還是趕緊過去,見了她,等她點了頭,咱們再成親不遲。”周書啓笑道。
他們二人一直髮乎於情止乎於禮,不曾有半分越矩,這婚姻大事更含糊不得。
雖說正逢亂世,這三書六禮的也有不少人家是省了的,可是若是明明能有,又爲何不去做呢?
倒不是周書啓貪圖什麼,只是他覺着戴玲香這樣的大家閨秀,若是在婚事上缺了禮數,恐怕他日會留下諸多遺憾,或是被她族裡的親戚恥笑,生出本可以沒有的是非。
“不行,我們就要先成親。這一路上也未必太平,萬一我們當中有誰丟了性命,另一個一定會遺恨終生。我不管,必須先成親。”戴玲香寧了起來。
“玲香,你是不是怕你姐姐不答應這門婚事?我可以等,我相信假以時日,她一定會接受。”周書啓笑了一下,爲了她,他等多久都可以。
“反正咱們得先成親,能免去夜長夢多,爲什麼不?我這輩子是跟定你了,何況我父親和世伯是生死摯交,臨別時我父親說讓我把他當作自己的父親。世伯既然做了媒,我們就算不得無媒苟合。”戴玲香的執着和潑辣倒是與戴玲瓏相似,認準了的事兒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戴玲香看看他:“何況姐姐畢竟已經嫁爲人婦,我一個未嫁的姑娘在這當口去投奔她,總覺得像是要去佔便宜、打秋風的,說不定人家還會以爲我會一輩子賴在趙家呢。女人一嫁就如一碗水潑了出去,是一定要跟夫家過的,我嫁了,他們也就不會多想了。”
是這個道理麼?周書啓總覺得這件事有些古怪,可是他對女人和女人之間的心思知之甚少,實在無從判斷。戴玲香說的篤定,他信戴玲香,也就信了她的話。
二人在杭州周家破落的書院裡成了親,請了舊日周家的門生和他們的長輩做見證。水患剛過,大家都沒什麼好東西,可是衆人拾柴火焰高,這些人七手八腳地幫忙,婚禮倒也算是熱鬧。
二人成了親,戴玲香也換上了婦人的裝束,她看着鏡中的自己微微笑着,嘴角猶如抹了蜜一樣甜。
她低頭看看自己平平的小腹,也許這裡面已經住了一位小公子或是一位小姑娘。她沒有了疼愛她的父母,沒有了家,可是她有了周書啓,日後她還會有自己的孩子,她又很快就要有家了。
周書啓沒有找到拉車的馬,只能找了兩頭驢子,帶着戴玲香和一些細軟朝着揚州去了。這一路也還順遂,戴玲香那日下山時就將埋在後山的金子拿了出來,下山在錢莊換了一些碎銀子,路上也就不愁吃喝了。
到了揚州,戴玲瓏防着月牙兒冒名頂替那事兒,並沒有直接上門去找戴玲瓏,而是按照舊日的法子找到了陳暖玉。
陳暖玉是戴玲瓏的貼身丫鬟,曾在兩年前代替戴玲瓏回過一次戴家,是見過她的,她覺着先找陳暖玉來問問總是更穩妥一些。
“您是……二姑娘?”陳暖玉見了她,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您真的是二姑娘?那……那家裡那個真是假的?”
“難道真的有人頂了我的身份去找姐姐了?她沒有對你們做什麼吧,你們……等等,你怎麼這麼肯定我纔是真的那個?”戴玲香皺眉。
陳暖玉是個執拗得有些憨傻的小丫鬟,她那兩句話已經告訴了他們,她之前大概懷疑過趙家那個“戴玲香”是假的,可是她並不確信。
只是她們二人也纔剛剛見面,兩年前的那一面也只是匆匆而過,剛纔陳暖玉只是盯着她看了這麼一會兒,就能確定她是真的那個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