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掀開簾子進來,陸離便在帳子裡整理情報,見她進來也神色淡淡。謝凝在他對面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問道:“有何新消息?”
“三個新消息。”陸離淡淡道,預備說下去,卻被謝凝攔住了。
“等等,我來猜猜。”她笑吟吟地喝了口茶,說:“第一,一開始官商勾結,以瘟疫與治病之名侵吞百姓土地,造成無數災民流離失所。第二,流民中不斷有人散步造反的言論,但災民一直苦於並無領頭羊,所以十分茫然。第三,江南寺廟受人指使,在施粥之時故意宣傳容忍之語,反而激起災民們的憤怒。如今災民們就等着有人振臂一呼呢,是麼?”
她說“是麼”兩個字時,特意挑着眉看了他一眼,眼中神色絲絲如勾,只看得陸離心中一跳。
陸離不自在地別開眼,點頭說:“各處災民傳來的消息都差不多,現在只差幾點,那就是幕後之人到底是誰。這一場局,究竟是誰佈下的?”
“這幾點現在卻不能在這裡查了。”謝凝將茶杯放下,“該回去了。”
陸離眉間淡淡的笑:“捨得回去了?玩夠了?”
“我哪裡在玩?”謝凝笑道,“這不是在認認真真地看世間蒼涼麼?”
“所以,你想做什麼?”陸離問道,“救這千萬人?或是捨棄這千萬人?”
“我這麼善良的人,自然是要救的。”謝凝道,“否則的話我來這一趟做什麼?”
“我以爲你只是想查清楚這一切,將這江南換個青天白日?”
“起初是這樣想的,只是現在也在好奇,這背後之人究竟是誰呢?”謝凝的指尖輕輕地敲着桌面,“去年江南水災,先帝都未曾想到後邊的情況如此複雜,是誰能想到亂國之本不在軍隊,而在百姓。而對百姓最重要的便是田地,他竟然能想到聯合官紳搶奪百姓的田地,也是不得了。若是不查,江南這魚米之鄉也徹底壞掉了,田地不在百姓手中,官紳哪裡會有賦稅上交?你看看去年的賦稅,江南道比江北道少了整整一半,再這麼下去,國庫空虛,江南官紳富庶。但……若是徹查起來,江南的官紳要掉一大半。”
“如此一來,他便能將自己暗中扶持之人送到相應的位置上,江南是鹽鐵茶與糧食的重地,掌握着全國十分之一的賦稅和近五分之一的糧食,若是一不小心被他真的掌握了,後果不堪設想。”陸離接着說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什麼都比不上糧食的重要。若是一不小心再出什麼事叫人得到百姓的愛戴,那可就更不好了。”
他這句話裡隱約暗示着什麼,謝凝吃驚地看向他,陸離卻低頭翻閱着情報,不接她的眼神。
什麼人?謝凝見狀想了想,不由得笑了。她一手支頰,另一隻手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寫着情報的信箋上。
“哎。”她輕聲叫道。
陸離看着那信箋上,纖長瘦弱的手指比雪白的信箋還要晶瑩白皙,所謂指如春筍、手如柔荑也不過如此。他心中登時跳起來,想將她的手指拿開又不捨得,只好擡頭看着她,問道:“你究竟想怎樣?”
“我還想問你怎樣呢。”謝凝眼中帶笑,“莫名其妙來江南可有個人呢,你究竟是同他有什麼恩怨,明裡暗裡地非要說這一通話來誣陷他?”
陸離臉上的神色一僵,低下頭冷淡道:“我說什麼了?再說了,我無緣無故地爲何要誣陷他?”
“可說不準吶!”謝凝笑道,“萬一……你吃醋了呢?”
“咳咳咳!”陸離還未說什麼,旁邊已有人受不了了,清咳三聲提醒道:他還在呢!
謝凝與陸離都不說話了,屋子裡卻還有依稀的溫柔旖旎。
小石頭當真是一萬個渾身不自在,他糊里糊塗地被謝凝拉進來聽了一場雲裡霧裡的話,他正要明白這江南水災之所以這麼嚴重不僅是天災,更是有人在背後有意操縱的結果。他也剛察覺到,他這位姐姐竟然能看透這些事背後的暗潮,恐怕來路不簡單。常人哪裡會想到什麼江南局勢與賦稅?
他正想着謝凝究竟是什麼人,周圍的氣氛卻忽然從正正經經的議事變成了打情罵俏。這叫他怎生是好!
謝凝到底臉皮薄些,不由得嗔了陸離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說:都怪你!
這怎麼怪他?陸離回了她一個笑,目光在信箋上的手指點了點——誰先挑起這個話題的?手還壓在信箋上呢!
“嘩啦!”小石頭一下子就站了起來,面紅耳赤,眼神躲閃。“那個……那個……九姐,我……我擔心秀兒,我先去看看她,她、她不知吃飯沒有……”
他實在編不下去了,只好腳底抹油,飛也似地逃了。
謝凝也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離開,等他走遠了,才聽到陸離的問話:“爲何要在小石頭面前議論這些事?”
她不怕小石頭對江南局勢有了解了,最後反而跟暗處的人一起對付她麼?
“有太尉在此,朕怕什麼有人對付?”謝凝不緊不慢地說,“再者,小石頭是個好孩子,我對這個弟弟還是十分滿意的,只是他心中雖知曉自己是皇家血脈,卻不懂皇家肩上的責任,更不懂若是爲帝王,並非只要有一腔熱血便能救天下蒼生。這皇位啊,要學的東西多着呢,他還太小了,朕希望他多多長些見識,開開胸襟。”
陸離的目光不禁也吃驚起來,他着實沒想到她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因爲將心比心,他便做不到將有威脅的人放在身邊。
在儒家已深入人心的現世,對女帝威脅最大的不是權臣也不是逆賊,而是十七皇子這個男性皇族的身份。只要他一出現,所有人都會將他擁上皇位。若是用陸離的觀點,在確認小石頭便是小十七的同時,便該將他殺了,免得威脅謝凝的地位。謝凝卻並非如此,她不僅留下了小石頭,還教給小石頭做皇帝當愛民如子且縱觀全局的道理。
是他的九娘,才說得出這樣的話。
“這樣看着我做什麼?”謝凝奇怪地回了他一眼,“很吃驚麼?我以爲你早就知道?”
他是早就知道她的見識不同一般女子,名滿京城的絕世才女教出的女兒,自小聽着史書裡邊帝王將相的故事長大的孩子,怎麼會是一般的女子呢?只是同三年前相比,她更成熟睿智了,彷彿當真浴火重生的鳳凰一般。
“這本就沒什麼難的。”謝凝垂眸道,“我雖從小聽母親背誦史書長大,但十二歲那場那大病叫我忘記了許多事情,是以一直想重讀史書,只是一直沒時間。後來去了九華山,孤守道塔,我便將史書都找了出來,翻來覆去地讀,打發日子,許多不曾明白的道理,也都明白了。”
“沒什麼難的?”陸離笑了,“陛下,您這句話,叫微臣自嘆弗如,換了臣,臣未必有胸襟能容得下一個小石頭,還顧忌着江南十萬百姓的死活。”
謝凝也笑了:“確實沒什麼難的,江山大事,風起青萍,一切都有跡可循,一切都在情理揣度之中,前人早已有許多記載與經驗,我只要學着,跟着前人的腳步,便大致不會出錯。反而是那些後宅瑣事,我實在不懂她們爲了一朵花兒也要爭得面紅耳赤究竟爲什麼。”
“所以……”陸離想說又忍住了。
從前是我錯怪你了,我沒想過人人都有自己的長處與短處,以爲你能對金吾衛之事出謀劃策,那麼後宅那些小算計也難不倒你。或許她們當真難不倒你,只是你永遠無法理解她們的心,所以做不到先下手爲強。
“所以朕是女帝,你也只能是太尉罷了。”謝凝揚起下巴,“這就是區別,懂了麼?”
陸離被她高傲的樣子逗笑了,攏袖行禮道:“臣恍然大悟,醍醐灌頂。”
“這便好。”謝凝點頭,輕聲道:“只要太尉聽話,朕當然不會辜負太尉一片耿耿忠臣之心。”
這話裡的意思太複雜了,好像一星活蹦亂跳的火光,將陸離心裡幾乎死去的灰燼嚓的一下就點燃了,撩動他體內的熱血。陸離不敢接過這個話,知站起來道:“臣自當謹守爲臣之本分。陛下,上午臣設了個套子,現在天色漸晚,臣要去檢查一二,才能安心,請陛下在此稍作歇息,臣去去就回。”
語罷不等謝凝點頭,便走了出去。
奇怪……果真不對勁了。謝凝皺着眉頭想,方纔她一再挑逗與暗示,若換在平時,陸離必定已經爽快地接了話,三兩下爲自己解釋清楚,說不定還會撲上來。如今她給了他機會,他卻悄悄地退後了,這是什麼道理?
謝凝嘴角緩緩露出一個笑。好啊,躲着她是麼?總會有辦法叫他躲不開的!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沒檢查錯字非常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