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班牙大遠征開始之前,除了大明皇帝提醒費利佩,小心大西洋狂暴的風暴之外,沒人會覺得費利佩會打的如此艱難,無論是船艦,還是軍隊戰力,還是軍隊人數,西班牙都是碾壓式的優勢。
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和大方陣,依舊是橫壓整個泰西的存在。
坐擁海外殖民地的西班牙,如此龐大的國力,西班牙能輸無數次,而英格蘭只能輸一次,要打一個英格蘭,那還不是輕而易舉?
但事實就是,打到現在這個份上,大遠征已經是個泥潭了。
打的全泰西看笑話,打的金債券第三次破產,打的連葡萄牙都不能鎮壓,打的西班牙國務委員會都解散了,打的國困民窮,打着打着,西班牙甚至可能失去海洋。
張居正、戚繼光對戰爭都非常的謹慎,這種謹慎帶着濃烈的極端保守。
人真的是一種很健忘的動物,戰爭造成的苦難,大約只需要二十年就會被徹底遺忘乾淨,人們總是歡呼着踏上戰場,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會是評書裡的主角,是武曲星下凡,天生就要建功立業,天生就要封侯拜相。
但上了戰場,每個人都在名叫戰爭的地獄裡掙扎,在殘酷的戰爭機器裡被攪得粉碎,死的時候,就像是路邊一條無人在意的野狗,若是贏了還好,屍骨還有可能被收斂,若是輸了,甚至連名字都不會留下。
吃了戰爭的苦,就會開始反對戰爭,立刻就會從好戰必亡的窮兵黷武,轉爲興文匽武的忘戰必危,如此反反覆覆,在這個怪圈裡輪迴。
漢武帝征戰匈奴,已經達成了目的,但是戰爭的馬車已經無法停下,後來的征伐毫無意義,都是爲了打而打,窮兵黷武後,開始反對戰爭。
洪武永樂年間,大明十三徵漠北,朱棣更是五次親征,武功彪炳青史,戰爭帶來了太多的傷痛,興文匽武開始了,但僅僅二十四年後,就是土木堡天變。
沈鯉是大宗伯,總領禮部諸事,他看着所有廷臣,講了費利佩遭遇的困局,彈丸之地的英格蘭,居然成了日不落西班牙的葬身之地。
“費利佩吸取了上次戰爭的失敗教訓,將手中的黃金全部投入了造船業,自萬曆十六年起,短短三年內,在足量的黃金犒賞下,西班牙克魯納造船廠可以仿造五桅過洋船,並且營造了二十條五桅過洋船,加上六十艘泰西卡拉維爾帆船。”
“這些船隻搭載了8000名士兵和18000名水手,再次奔赴了英吉利海峽,這一次,西班牙人踏上了英格蘭,但是英格蘭人使用了羣狼戰術,放棄了對抗登陸的海軍,轉而用小船襲擊西班牙人的補給船隊。”
“這一次讓金債券破產、讓西班牙內閣解體,賭上一切的遠征,最後搶回了三千隻羊,就葡王使者所知,這一戰,有十三條卡拉維爾帆船被燒燬,價值數百萬銀的後勤補給被搶奪,死傷超過了四千人。”
“而費利佩還要遠征,他已經別無選擇。”
沈鯉的話引起了所有人的議論,第二次遠征比較順利,但英格蘭女王頒佈的私掠許可證生效了,那些私掠船開始無休無止的騷擾西班牙的補給船隊,最終的戰果,也就是三千隻羊。
哪怕是遠在大明,大家稍加判斷,也知道費利佩這仗,已經打不下去了,但他還是要打,事情到了這一地步,已經無暇顧及要付出的代價了。
戰爭的齒輪一旦開始旋轉,所有人的命運,就只有身不由己。
“今年到大明的使者,就只有葡王的使者了。”沈鯉作爲大宗伯,他說的主要還是外交事宜,今年的泰西諸使者,只有葡萄牙。
西班牙、法蘭西、英格蘭都未曾遣使,不是不想,是戰爭打亂了所有的一切。
甚至連大明環球商隊的船隻,也遭遇了數次海寇的襲擾,泰西的營商環境和海洋貿易環境,肉眼可見的惡劣了起來。
流入大明的白銀,卻十分穩定,因爲環太商盟的穩定運行,讓更多新大陸的白銀,抵達了大明。
沈鯉繼續說道:“一個趣聞,海防巡檢和泰西水手交流才得知,費利佩今年下令,讓墨西哥、秘魯、智利三個總督府,增加白銀黃金的供給,而增加的份額是三倍。”
“墨西哥總督府已經明確拒絕,剛買的五桅過洋船,炮轟了費利佩的珍寶船,要求墨西哥總督府留存三百萬兩白銀,否則就直接攻打所有銀山礦羣。”
“秘魯總督府利馬總督則比較委婉,說富饒銀礦今年又鬧暴亂,印加遺民對富饒銀礦連番進攻,導致白銀產量銳減,不僅無力增加配額,還要削減二百萬兩白銀份額,運回本土的份額,從原來的四百五十萬兩白銀,降低到二百五十萬銀。”
“那智利總督府是怎麼答覆的?”申時行有些好奇的問道。
沈鯉面色略顯古怪的說道:“智利總督府講,他們不產白銀,此令和他們無關。”
費利佩的命令,當然不只是針對白銀和黃金,智利總督府不產黃金白銀,但需要提供足額的貨物,智利總督的回覆,就是故意玩文字遊戲,知道費利佩現在無暇征伐這些總督府,而且戰爭的局面,已經非常不利了。
三個總督府,一個明確拒絕,一個養寇自重,一個文字遊戲,都不答應費利佩的要求,如果在以前,爲了補給,爲了士兵、火藥、船艦、食物、美酒等物資補充,這些總督府不答應也得答應。
現在有了東太商盟,情況已經變得完全不同了。
費利佩因爲戰爭受挫,威信在快速降低。
大司徒張學顏聽到這裡,補充道:“金山港擴建完成後,大明東太商盟的貨物,在東太平洋就有兩個集散貨物的港口,金山港和鵬舉港。”
“鵬舉港(瓜亞基爾)並不屬於大明,屬於大明租借秘魯總督府的船港,有了兩個港口集散貨物,東太商盟船隊一年可以來往三次東太平洋。”
在兩個港口直接集中裝卸貨物、貿易,可以減少浪費的時間,從一年兩次提升到一年三次,意義重大,這代表着大明會進一步壓榨墨西哥、秘魯的銀礦份額。
墨西哥、秘魯吃不下這麼多貨物沒關係,他們可以做轉口貿易,而且他們更加方便,可以從陸地上轉運貨物到大西洋,把從大明得到的貨物,運往泰西。
墨西哥總督佩託,是個海盜出身,他敢欠皇帝陛下那麼多的銀子,敢承擔那麼高的利息,底氣不僅僅是墨西哥三大銀山礦羣,還有轉口貿易這口大肥肉。
泰西的黃金白銀,會反向流入殖民地,這些黃金白銀可以購買更多的大明貨物,而墨西哥、秘魯、智利這些總督府產出的原材料,又可以直接敞開了供應大明,反正大明就是個饕餮,多多益善,來者不拒。
新的原料、生產、消費的三方三角貿易就這麼形成了,只不過現在白銀換了一個流向而已。
這三角貿易也不知道誰搗鼓出來的,確實好用。
大司徒張學顏的說法,似乎提供了一個佐證,那就是大明可以不通過戰爭,就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
“如果沒有金山國,沒有金山水師在長灘港敲掉佩託的一顆門牙,這些總督府會老老實實做生意?他們只會把我們商船堵在家門之內!”
“大明船隊自由航行的前提,是堅船利炮。”高啓愚的聲音再次突兀的響起,提醒諸位廷臣,這些成立的必要條件。
金山水師在長灘港驅逐了那些海盜,墨西哥的試探最終停止。
“遠的不說,近一點的朝鮮,大明軍將漢城成均館的舊檔,全都整理了一遍,朝鮮作爲大明的世藩,理應遵大明爲首,他們每年都派出使者來到大明,這些使者的札記,我看過了,全都是污言穢語,不堪入目!”高啓愚的語氣帶着一些憤怒。
“聞皇帝納張指揮之女,遂留其家,而軍士亂掠人家,多掠幼女,寄養幼女甚衆,歲用柴炭至十六萬斤,時諸近幸多以幼女爲獻,又累年巡幸所過閱選民間婦女載歸。”高啓愚當即拿出了一份開始讀,裡面是關於明武宗在大明京畿通州縱兵,劫掠百姓之家。
明武宗絕嗣無後,自然沒人給他維護身後名,所以在朝鮮文書裡,明武宗就成了一個喜歡女童的皇帝,而且還喜歡縱兵劫掠百姓之家,把民婦弄到車上帶回豹房。
“禮部考證了一番舊案,全都是胡說八道,關鍵是這些遊記,全都被商人再次編排,在大明廣爲流傳。”高啓愚講了另外一件事,謠讖流變。
這些到大明的朝鮮使者,是謠言的源頭,他們編排了許許多多亂七八糟的事兒,因爲朝鮮作爲藩屬國可以常朝,這些謠讖就再次隨着商人傳回了大明,變得更加離譜了起來。
這些謠言可不僅僅包括皇帝,歷代大臣都不能倖免。
“成均館這些個士大夫,不僅僅編排大明君臣,還以元修《宋史》潦率無據爲由,要編寫宋史,名爲《宋史筌》,此書還未修成,什麼時候,中國史書輪到藩屬國來編修了?”高啓愚講了另外一件事,朝鮮要給宗主國修史書。
更離譜的還有李世民徵朝鮮,被射瞎了一隻眼,跪地求饒的故事。
高啓愚將幾本拿來的成均館原本遞給了所有廷臣,待廷臣們看過之後,才說道:“他們要幹什麼?要否定大明的過去身,否定中國天命。”
朝鮮說自己是大明的親兒子,哪有親兒子編排親爹的?還專門奔着解構中國英雄豪傑去,這就是在結構大明的過去身,瓦解大明天命。
“這些胡亂編排的朝鮮士大夫,都被李舜臣殺光了。”凌雲翼看着廷臣,笑着說道:“成均館多數文書都毀於倭寇入侵的戰火了,剩下了一些,看過便都毀去便是。”
凌雲翼在朝鮮待了幾年,殺人和焚書,都是他親自幹的,不過他可以推給李舜臣和倭寇。
高啓愚將幾本文書收回,總結道:“朝鮮廢王李昖,還打算把大明耍的團團轉,讓大明出兵不給糧草,答應內附,還打算用禪讓來躲避,這還是朝鮮。”
“朝鮮如果是家犬,墨西哥、秘魯、智利這些就是野狗,他們畏懼的是堅船利炮,不是大明的仁義和道德。”
“就是養條狗還知道看家護院,養這些…”
“叮。”朱翊鈞又敲了下道爺留下的小銅鐘,提醒高啓愚說話注意點,什麼家犬野狗,心裡想想就是了,哪有直接說出來的,不能爲了把話說明白,就講的這麼難聽。
也不能怪高啓愚說話難聽,對這些蠻夷懷有警惕之心,大明是滅了胡元才建立的,對這些蠻夷,從根上就不會信任。
“繼續廷議吧。”朱翊鈞示意廷臣們繼續議事。
大明朝廷已經分成了兩派,高啓愚顯然是那種極端武力派,而且他居然還是多數的那個,而張居正是保守仁義派,主張警惕戰爭。
你來我往脣槍舌戰,而且這裡面還有個很大的問題,那就是,都是爲了大明好,我憑什麼聽你的?
都是爲了大明好,這纔是最難處理的,要是爲了私門之利,朱翊鈞直接把人拖出去杖斃就是。
廷議繼續,大宗伯沈鯉繼續奏聞關於外交事務的安排,每年六月、七月都是外國來朝,皇帝接見外使的日子,只不過這次萬國來朝的使者,有點少了。
高啓愚又奏聞了一項禁令,得到了皇帝的批准,也是一項祖宗成法,禮部做事,講祖宗成法,也講鼎革開闢,靈活運用。從萬士和開始,禮法就從來不是不便之物。
洪武四年十二月,朱元璋以‘軍民行禮,尚循胡俗,飲宴行酒,多以跪拜爲禮’爲由,下令申禁之禮,除‘聽宣詔旨、以物進貢及受賜祭祀、上香奠帛祭酒讀祝等事,可以行跪禮之外,一律揖禮。
揖禮,規定非常明確,凡下見上,躬身拱手,舉齊眼爲敬,上官隨坐隨立。
就是拱手舉到眼的位置躬身行禮,就是恭敬了,下官隨上官坐立而坐立,其餘一切胡禮悉數禁行。
這份洪武四年申禁之禮的祖宗成法,翻譯翻譯,就是不準跪。
海瑞就有個外號叫海筆架,他見上官不跪,海瑞只要求自己不跪上官,卻很少要求別人也一起做到。
現在,高啓愚再復祖宗成法,理由也很充分,官選官和世襲官(包括皇帝)都是大明的統治階級,一個統治階級都跪來跪去,膝蓋生根、腰桿彎曲、身段柔軟,哪能養出骨鯁正氣來?
申時行上奏言還田事,廣州府、福州府兩府要求還田,經過吏部、戶部的問訊,兩府符合還田的標準,白銀高度堰塞、田土過度集中、初步完成商品經濟,申時行所請,得到了廷臣們的認同。
大司徒張學顏奏聞了萬曆維新以來,天下州縣共計修繕築堰40987處、疏浚河渠4162處、陂渠堤岸5048處,其中一半是修繕,一半是萬曆年間營造。
朱翊鈞詳細詢問才得知,這個數字,和洪武年間興修水利的數量是基本相同的。
洪武四年,朱元璋以‘比因兵亂,堤防頹圮,民廢耕耨’爲由,設戶部營田司以修築堤防,專掌水利,比如廣西興安靈渠三十六陡,比如荊州獄山壩,比如陝西涇陽縣洪渠堰等等。
張學顏滿是感慨的說道:“洪武二十三年,太祖令工部主事鄭興發,乘農隙,相其宜,徵發民丁十五萬人疏浚淮河等地,終得二十五萬人,歷三年而成,黃河奪淮,時旱時澇多鹽多荒,此農閒疏浚三年,淮南淮北大興。”
“洪武二十四年,太祖再令有司,徵十五萬築防海堤壩,營造錢塘江堤兩萬三千九百餘丈。”
“皆餘蔭後世,沿用至今。”
洪武年間修建了大量的水利工程,沿用到了萬曆年間,後來這些年都是修修補補,錢塘江大潮,不僅僅是自然偉力,還有人定勝天。
萬曆維新,各地也在興修水利,戶部所呈數量,有一半都是萬曆維新這二十年新修成的。
耕稼衣食之原,民生之所資。
“叮叮叮。”朱翊鈞敲了三下,宣佈退朝,張居正單獨留了下來,到通和宮和皇帝聊了很久,主要是關於稽稅大調查。
“這不行,先生把骨鯁之輩,都抽調到了反腐司反腐抓貪去了,這稽稅院誰來支撐?”朱翊鈞連連擺手,不認可張居正的說法。
稽稅院要內部清查,張居正要把這次清查過關的循吏,轉到反腐司去,到時候,反腐司人才濟濟,稽稅院無人可用,朱翊鈞不太認可這種做法。
張居正的語氣滿是商量,笑着說道:“陛下,這不是事從權宜嗎?就抽調一半,一半就行,這樣反腐司局就徹底成了,光靠那幾個素衣御史,臣怕他們獨木難支,無法長久。”
“而且,陛下,從稽稅院抽調,也避免了反腐司反不了張門身上。”
稽稅院是稽稅緹騎、鎮守太監、主事文官之間的三方節制,但每一張催繳稅票,在徵收之後,陛下都要親自過目,而且還專門讓戶部每年稽查賬目,保證稽稅院這個特務衙門少作惡。
發展到今天,稽稅院沒有變成走私販私、貪贓枉法的保護傘,沒有販賣阿片這些大案,陛下付出了太多的心血,這一下子抽一半,陛下不肯,也是理所當然。
反腐司草創,三把大火燒的官吏人人自危,但這都是皇帝、大將軍的支持下才做到,這要徹底紮根,常態反腐,就需要抽調循吏補充。
稽稅院和反腐司的相性極高,補充足夠的得力能臣,反腐司就徹底穩了。
高拱當年反腐反不到晉黨身上的教訓,張居正也吸取了,如此從陛下直管衙門抽調,這反腐司不是他張居正的武器,而是陛下的尖刀。
張居正這半年搞得轟轟烈烈的清黨,就是因爲現行糾錯機制,無法對張黨門生糾錯,反腐司也是糾錯機制的一部分,無論如何這個機制,要避免這種現象發生。
“不行,絕對不行,抽一半,先生也太敢想了,這不是把稽稅院的大梁都給抽走了嗎?頂多,給先生四分之一,不,五分之一,你們反腐司不能自己培養骨鯁、循吏嗎?!”朱翊鈞非常認可張居正的理由,但他還是有點不捨的。
“四分之一。”張居正搖頭說道:“不能再少了。”
“五分之一。”
“陛下,這是國事,不是跟臣置氣。”張居正有些無奈的說道,陛下這吵架有些敷衍了,理由都不給了。
朱翊鈞反覆權衡後,才擺手說道:“四分之一就四分之一,真的不能再多了,再多,朕不能保證,稽稅院不會變成魑魅魍魎的賊窩。”
“朕掌管稽稅院這些年,也不是靠朕一個人,也是靠這些稽稅院的骨鯁正臣。”
“朕也不是三頭六臂,更不是大光明教口中的先知。”
稽稅院是特務部門,權力大得很,能維持眼下這個局面,是君臣同心同德的結果,真的抽一半,稽稅院恐怕真的會變成走私阿片的賊窩。
“謝陛下隆恩。”張居正大喜,眼睛珠子一轉問道:“那宮裡大璫李佑恭,能不能借給臣去反腐司?”
“不行!免談!李佑恭提督京營軍務,還要負責稽稅院諸事,借給先生,朕從哪裡找個大璫,提領稽稅院諸事?免談。”朱翊鈞嚴詞拒絕。
提督京營內臣李佑恭,是和朱翊鈞一起長大的陪練小黃門大把頭,也是皇帝外派太監的黃衣使者,但凡是大事,都是李佑恭出宮去辦,那遼東高淮父子都是李佑恭親自抓回來的。
宮裡的大璫就那麼幾個,而且都在關鍵位置,不能擅動。
“陛下,戚帥是大將軍,過度參與政事,對他不是個好事。”張居正說明了理由,之所以借李佑恭,是爲了讓戚繼光擺脫將領過度干涉政事的嫌疑。
大將軍已經足夠位高權重了,在戎事上,幾乎有一錘定音的權力。
“借不了,這個真不行。”朱翊鈞搖頭說道,反腐司重要,京營和稽稅院也很重要,李佑恭的位置真的不能動。
“那算了。”張居正見陛下堅持,最終俯首告退,沒有再糾纏,這次請求,確實是他張居正有些貪得無厭了。
陛下手裡就那幾個能獨當一面的人,他張居正還要挖走一個,確實是得寸進尺了。
北鎮撫司稽稅院左賬房書吏範遠山,萬曆十三年皇家理工學堂會計科畢業,因爲家境貧寒,他接受了皇帝的學貸,畢業後,他進了左賬房,這樣可以免了他的學貸,還照常給俸。
範遠山不善鑽營,他怕到了民坊,最後的歸宿是東交民巷監獄。
已經快夜裡子時了,他還在衙門沒有回家,他的眼睛有些生澀,他手裡有一個案子,他是主辦,還有一個協辦,不過是掛個名,稽稅院的人手沒那麼充足,都是一個人當四個人用,比牛馬還牛馬。
誰家衙門,半夜了還在加班?
還真不是元輔一句大調查惹出來的事兒,平日裡,範遠山也是這麼忙。
範遠山很喜歡稽稅院,因爲清淨,他只要秉公執法,就沒人能逼他低頭,沒人敢爲難他,更沒人敢對付他,他的背後是稽稅院、是北鎮撫司、是皇權。
他手裡這個案子,只要範遠山手稍微鬆一點,陳記糖坊就能少交一萬兩千銀的稅。
範遠山看四下無人,拿出了三張拜帖。
一張是陳記糖坊少東家,已經邀請了他十幾次去太白樓,送拜帖的人說會有厚禮相贈,僅這一件事,大約是他五十年的俸祿;
第二張是範遠山在京師大學堂的同窗,這個同窗在民坊做賬房,把拜帖遞到了他這裡,語焉不詳,要請他敘敘舊;
第三張則是他在京師大學堂的恩師,稽稅院左賬房這差事,都是恩師忙前忙後,才落到了他身上,不僅傳道受業解惑,還幫他安家立命。
這三張拜帖的目的都一樣,讓他手稍微鬆一點。
“吃飯?吃牢飯嗎?”範遠山將請帖放了回去收好,這都是證據。
範遠山是甘肅人,窮的叮噹響,能進京師大學堂,是他天大的造化,也是他自己努力,考中了舉人,纔有了入京的機會,舉人已經是他文氣的極限了,他考了一次進士,沒考中,就知道那不是自己所能奢望的。
他的妻子總是抱怨,他這個活兒,錢少事多天天加班還得罪人,妻子的嘮叨還在耳邊。
第一件事兒,是孩子該上學了,他租的房,孩子沒辦法附籍所在坊,就沒辦法上學。
其次就是老丈人要六十大壽了,妻子想買一件國窖,做壽禮,這一件國窖,要三十銀,他一年的俸祿也就二十七銀。
這是應該的,範遠山能讀書,都是老丈人幫襯,沒有老丈人,他說不定還在哪個山窩耕田。
範遠山又拿出了三份拜帖,看了許久,又放了回去。
和以前四十三次案子一樣,他不會手軟。